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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投给燃烧的感情 记得很早以前,读过一位记者访问海明威的文章,那位记者问:你觉得做为 一个创作者的基本条件是什么? 海明威的回答很妙,他说:“不愉快的童年!” 我真正站在梵高的画前面时,这一段话像闪电一样汹涌进我的心头。梵高去 世到今天已经九十二年,可是他的生命仿佛有一股奇异的热火,每次想起来都叫 人心情震颤,好像他生命的火一直在我们身上燃烧,从来没有断过。 梵高是艺术史上我最敬佩的艺术家,他印在画册上的画我几乎都会背了,因 此一到外国,我在逛美术馆的时候,总要特别仔细的看他的画。他不安的流动的 线条,正如是海浪狂飒似的拍击着岩石,我想,即使有人是岩石一样的冷漠刚硬, 也要被它的大力侵蚀,尤其这海浪还带着贫苦、挣扎、永不止息奋斗的盐分。 几乎每一个规模较大的现代美术馆都收藏了梵高的画作。我看他的画印象最 深的有两次,一次是在纽约的大都会美术馆,一次是在华盛顿的国家美术馆。 在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的西馆一共有九十余间展览室,其中有两间展出梵高的 画。我先在展览二十世纪现代艺术的东馆走了一上午,下午从西馆的中世纪绘画 开始看起,看了四十几间展览室,整个人几乎要累得瘫痪了,因为新穿的雪地的 靴于不合脚,脚底都磨出水泡,我坐在美术馆的长椅上几乎不能动弹了。拿起介 绍小册随便看看,没想到就在我坐的展览室隔壁,便是印象派的展览室,我想到 梵高,身体内马上被通电一般,升起一股渴望的心情,去看看梵高吧! 不久,我站在梵高的画前凝思,深深感叹着。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这个艺 术家在明亮的阳光下还显得那么不安的流动着,他画的原野像一片正涌动的大海, 从很远的地方推来海浪;他画的树像地上冒出来的炽烈火焰,在大自然里燃烧; 他的云、他的天、他的风、他的画笔都像在空中跳舞一样的波动着。这种有力的 动感不是来自整幅画,而是每一笔每一小块颜料都有无限的动的姿态,让我们感 觉到流动在大地间雄大的创造力。我不禁看得痴了,深深想起年少时在孤灯下看 《梵高传》时颤动的心隋。 直到一个黑人管理员拍我的肩说:“先生,时间到了,美术馆要打烊了。” 我才从梵高神秘的画境里苏醒过来,原来我已经在他的画前足足站了一个小时。 我走出门外,华盛顿原来阳光普照的天气突然飘了一阵大雪,大地蒙上了一层光 耀的银白,这一片银白的大地是多么沉静呀!可是在那最深的地方,伟大的心灵 为大地所做的诠释仍在那里跳动。 另一次是在纽约的大都会美术馆,这里有一个著名的“印象馆”,我选了一 个人比较少的星期一,专门去看印象馆,印象馆的屋顶全是玻璃罩子,光线倾盆 的泼下来。 在印象馆,所有印象派时期的大师们都在这里集合了,马奈、莫内、雷诺阿、 德加、塞尚、季拉、高更、罗德列克,无一不是闪射着光芒的巨星,当然怎么也 不会没有梵高这位十九世纪最伟大的荷兰画家。 印象馆是方形的,人站在中间可以四边环顾,梵高展出的位置正好在高更和 塞尚的中间。在那里有两幅画最令我感动。一是他著名的自画像,画家好像用生 命的汁液注入自己的形象里,在一团火里燃烧;另一幅是黄花,每一朵花都扭动 着,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开放出来,充满了生命的喜悦,又仿佛生在盆于里有 无限的委屈。 静静地仔细地看完梵高的画,我把自己的位置退到印象馆的中间,想要看看 别人怎么欣赏梵高的画,当他们看时会有什么表情。然后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每个人走到他的画前停驻的时间总是最长,尤其是走到他的自画像前显得特别庄 重而安静,就如同面对着真正的梵高,听着他激动而热烈的言语。 我突然有一个怪异的想法,如果艺术家也可以投票,在印象馆里的得票数最 高的一定是梵高。如果能投两位,那么一定是梵高最高,高更第二。 这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最最重要的是,我们不是投给梵高,而是投给燃 烧的感情一票。任何真正燃烧生命而发皇出来的艺术,必然都带有感人的因素。 其实,梵高作画的时间不长,他真正作画只有十年的时间,他早年的志愿是 文学家或宗教家(为矿区的人们殉道)。十年的时间他的每一幅画都像有噼噼啪 啪的裂帛之声,他燃烧,并且拉开胸膛,让人们看见他火热的心。我们走进梵高 的世界,犹如一只饥饿的蜜蜂飞进了开放大多花朵的园子,我们迷惑了,是什么 力量让人达到这种情感的无限呢? 在这个逐渐理性冷酷的世界,人总是抑制着自己的情感,像梵高这样的艺术 家已经愈来愈少,因此,如果有一个对艺术家投票的机会,我想我会和众人一样, 投给燃烧的感情一票。 一九八二年五月七日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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