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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卖茶老妇 在淡水高尔夫球场,正下着细雨,没有风,那些被刻意修整平坦的草地,在 雨中格外有一种朦胧的美。 我坐在球场的三楼餐厅举目四望,有一种寂寞的感觉包围着我,看着灰色的 天空,我深切的感到,年轻时一串最可贵的记忆已经在这雨里湿濡而模糊了。 那是因为刚刚我为了避雨,曾想到淡水龙山寺去喝一壶老人茶,在幽黯的市 场里转来转去,走到龙山寺门口,我完全为眼见的景象吓呆了,因为原本空旷的 寺中庭院,正中央坐着一座金色的巨佛,屋顶也盖起来了。旧日的龙山寺被一片 金的、红的颜色取代,不似往昔斑剥的模样。 我问着寺前的小贩:“龙山寺不卖老人茶了吗?” 小贩微笑着说:“早就不卖了。” “那位卖茶的老太太呢?” “因为龙山寺要改建,没有地方卖茶,她被赶走了。” 我坐在寺前的石阶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龙山寺不卖老人茶 了,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因为在我的记忆里,龙山寺和老人茶是一体的, 还有那位卖茶的独眼老妇。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到淡水龙山寺,就为这座寺庙着迷,并不是它的建筑老 旧,也不是它的香火旺盛,而是里面疏疏散散的摆着几张简陋桌椅,卖着略带苦 味的廉价乌龙茶,还有一些配茶的小点心,那位老妇人只有一只眼睛,她沉默的 冲好了茶,就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里面,沉默地坐着。 龙山寺最好的是它有一分闲情,找三五位好友到寺里喝茶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坐上一个下午,真可以让人俗虑尽褪,不复记忆人间的苦痛。 最好的是雨大的黄昏,一个人独自在龙山寺,要一壶乌龙茶,一碟瓜子,一 小盘绿豆糕,一只脚跨在长条凳上,看着雨水从天而降,轻轻落在庭中的青石地 板。四周的屋顶上零散地长着杂草,在雨的洗涤下分外青翠,和苍黑的屋瓦形成 有趣的对应。更好的是到黄昏的最后一刻,雨忽然停了,斜斜映进来一抹夕阳, 金澄色的,透明而发光的,我遇到许多次这样的景况,心灵就整个清明起来。 我喜欢淡水,十几年来去过无数次,并不只是因为淡水有复杂的历史,有红 毛城和牛津学堂,有美丽的夕阳,那些虽美,却不是生活的。我爱的是普普开往 对岸八里的渡船,是街边卖着好吃的鱼丸小摊,是偶尔在渡口卖螃蟹的人,是在 店里找来找去可以买到好看的小陶碗;最重要的是淡水有龙山寺,寺里有一位独 眼老妇卖着远近驰名,举世无双的老人茶。 每次到淡水,大部分的时光我都是在龙山寺老人茶桌旁度过的。选一个清静 的下午,带一本小书,搭上北淡线的小火车,慢慢的摇到淡水,看一下午的书, 再搭黄昏的列车回台北,是我学生时代最喜欢的事,那是金灿灿的少年岁月,颜 色和味道如第二泡的乌龙茶,是澄清的,喝在口中有甘香的。 我和卖茶的老妇没有谈过话,她却像我多年的老友一样,常在沉默中会想起 她来,可惜我往后不能再与她会面,她的身世对我永远是个谜。 康到龙山寺的改建,驱逐了老妇和她的茶摊,我的心痛是那尊金色巨佛所不 能了解的。在细雨中,我一个人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回忆龙山寺和我年少时的 因缘,以及和我在茶桌边喝过茶论过艺的一些老友,心情和雨一样的迷惘。不知 不觉地就走到淡水高尔夫球场,在餐厅里叫了一杯咖啡,却一口也喝不下去。这 是富人的地方,穿着高级名贵运动衣的中年男子,冒雨打完球回来休息,正谈论 着一个人一生能一杆进洞的机率有多少。 一位微胖的男子说:“我打了十几年的高尔夫,还没有打过一杆进洞。”言 下不胜感慨。 我想着,一个人一生能找到一个清洗心灵的地方,像龙山寺的老人茶座,机 率有多少?即使能找到相同的地方,年岁也大了,心情也不同了。裤袋夹一本诗 集,买一张车票跳上火车的心情恐怕也没有了。 龙山寺改建对我是不幸的,它正象征着一轮金色的太阳往海中坠去,形象的 美还清晰如昨,可是夕阳沉落了,天色也暗了。 一九八三年二月九日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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