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箩筐
午后三点,天的远方擂过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
有经验的农人都知道,这是一片欲雨的天空,再过一刻钟,西北雨就会以倾
盆之势笼罩住这四面都是山的小镇,有经验的燕子也知道,它们纷纷从电线上剪
着尾羽,飞进了筑在人家屋檐下的土巢。
但是站在空旷土地上的我们――我的父亲、哥哥、亲戚,以及许多流过血汗、
炙过阳光、淋过风雨的乡人,听着远远的雷声呆立着,并没有人要进去躲西北雨
的样子。我们的心比天枯还沉闷,大家都沉默着,因为我们的心也是将雨的天空,
而且这场心雨显得比西北雨还要悲壮、还要连天而下。
我们无言围立着的地方是溪底仔的一座香蕉场,两部庞大的“怪手”正在慌
忙的运作着,张开它们的铁爪一把把抓起我们辛勤种植出来的香蕉,扔到停在旁
边的货车上。
这些平时扒着溪里的沙石,来为我们建立一个更好家园的怪手,此时被农会
雇来把我们种出来的香蕉践踏,这些完全没有人要的香蕉将被投进溪里丢弃,或
者堆置在田里当肥料。因为香蕉是易腐的水果,农会怕腐败的香蕉污染了这座干
净的蕉场。
在香蕉场堆得满满的香蕉即使天色已经晦暗,还散放着翡翠一样的光泽,往
昔丰收的季节里,这种光泽曾是带给我们欢乐的颜色,比雨后的彩虹还要舢亮;
如今变成刺眼得让人心酸。
怪手规律的呱呱响声,和愈来愈近的雷声相应和着。
我看到在香蕉集货场的另一边,堆着一些破旧的棉被,和农民弃置在棉被旁
的箩筐。棉被原来是用来垫娇贵的香蕉以免受损,箩筐是农民用来收成的,本来
塞满收成的笑声。棉被和箩筐都贱满了深褐色的汁液,一层叠着一层,经过了岁
月,那些蕉汁像一再凝结而干涸的血迹,是经过耕耘、种植、灌溉、收成而留下
来的辛苦见证,现在全一无用处的躺着,静静等待着世纪末的景象。
蕉场前面的不远处,有几个小孩子用竹子撑开一个旧箩筐、箩筐里撤了一把
米,孩子们躲在一角拉着绳子,等待着大雨前急着觅食的麻雀。
一只麻雀咻咻两声从屋顶上飞翔而下,在蕉场边跳跃着,慢慢的,它发现了
白米,一步一步跳进箩筐里;孩子们把绳子一拉,箩筐砰然盖住,惊慌的麻雀打
着双翼,却一点也找不到出路地悲哀的号叫出声。孩子们欢呼着自墙边出来,七
八只手争着去捉那只小小的雀子,一个大孩子用原来绑竹子的那根线系住麻雀的
腿、然后将它放飞。麻雀以为得到了自由,振力的飞翔,到屋顶高的时候才知道
被缚住了脚,颓然跌落在地上,它不灰心,再飞起,又跌落,直到完全没有力气,
蹲在褐黄色的土地上,绝望地喘着气,还忧戚地长嘶,仿佛在向某一处不知的远
方呼唤着什么。
这捕麻雀的游戏,是我幼年经常玩的,如今在心情沉落的此刻,心中不禁一
阵哀戚。我想着小小的麻雀走进箩筐的景况,只是为了啄食几粒白米,未料竟落
进一个不可超拔的生命陷阱里去,农人何尝不是这样呢?他们白日里辛勤的工作,
夜里还要去巡回水,有时也只是为了求取三餐的温饱,没想到勤奋打拼的工作,
竟也走入了命运的箩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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箩筐是劳作的人们一件再平凡不过的用具,它是收成时一串快乐的歌声。在
收成的时节,看着人人挑着空空的箩筐走过黎明的田路,当太阳斜向山边,他们
弯腰吃力的挑着饱满的多筐,走过晚霞投照的田埂,确是一种无法言宣的美,是
出自生活与劳作的美,比一切美术音乐还美。
我强看到农人收成,挑着箩筐唱简单的歌回家,就冥冥想起托尔斯泰的艺术
论,任何伟大的作品都是蘸着血汗写成的。如果说大地是一张摊开的稿纸,农民
正是蘸着血泪在上面写着伟大的诗篇;播种的时候是逗点,耕耘的时候是顿号,
收成的箩筐正像在诗篇的最后圈上一个饱满的句点。人间再也没有比这篇诗章更
令人动容的作品了。
遗憾的是,农民写作歌颂大地的诗章时,不免有感叹号,不免有问号,有时
还有通向不可知的分号!我看过狂风下不能出海的渔民,望着箩筐出神;看过海
水倒灌淹没盐田,在家里踢着箩筐出气的盐民;看过大旱时的龟裂土地,农民挑
着空的箩筐叹息。那样单纯的情切意乱,比诗人捻断数根须犹不能下笔还要忧心
百倍;这时的农民正是契河夫笔下没有主题的人,失去土地的依恃,再好的农人
都变成浅薄的、渺小的、悲惨的、滑稽的、没有明天的小人物,他不再是个大地
诗人了!
由于天候的不能收成和没有收成固是伤心的事,倘若收成过剩而必须抛弃自
己的心血,更是最大的打击。这一次我的乡人因为收成过多,不得不把几千万公
斤的香蕉毁弃,每个人的心都被抓出了几道血痕。在地去的岁月里,他们只知道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天理,从来没有听过“收成过剩”这个东西,怪不得
几位白了胡子的乡人要感叹起来:真是没有天理呀!
当我听到故乡的香蕉因为无法产销,便搭着黎明的火车转回故乡,火车空洞
空洞空洞的奔过田野,天空稀稀疏疏地落着小雨,戴斗笠的农人正弯腰整理农田,
有的农田里正在犁田,农夫将犁绳套在牛肩上,自己在后面推犁,犁翻出来的烂
泥像春花在土地上盛开。偶尔也看到刚整理好的田地,长出青翠的芽苗,那些芽
很细小只露出一丝丝芽尖,在雨中摇呀摇的,那点绿鲜明的告诉我们,在这一片
灰色的大地上,有一种生机埋在最深沉的泥土里。台湾的农人是世界上最勤快的
农人,他们总是耕者如斯,不舍昼夜,而我们的平原也是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地,
永远有新的绿芽从土里争冒出来。
看着急速往后退去的农田,我想起父亲戴着斗笠在蕉田里工作的姿影。他在
上地里种作五十年,是他和土地联合生养了我们,和土地已经种下极为根深的情
感,他日常的喜怒哀乐全是跟随土地的喜怒哀乐。有时收成不好,他最受伤的,
不是物质的,而是情感的。在我们所拥有的一小片耕地上,每一尺都有父亲的足
迹,每一寸都有父亲的血汗。而今年收成这么好,还要接受收成过剩的打击,对
于父亲,不知道是伤心到何等的事!
我到家的时候,父亲挑着香蕉去蕉场了,我坐在庭前等候他高大的身影,看
到父亲挑着两个晃动的空箩筐自远方走来,他旁边走着的是我毕业于大学的哥哥,
他下了很大决心才回到故乡帮忙父亲的农业。由于哥哥的挺拔,我发现父亲这几
年背竟是有些弯了。
长长的夕阳投在他挑的箩筐上,拉出更长的影子。
记得幼年时代的清晨,柔和的曦光总会肆无忌惮地伸出大手,推进我家的大
门、院子,一直伸到厅场的神案上,使案上长供的四果一面明一面暗,好像活的
一般,大片大片的阳光真是醉人而温暖。就在那熙和的日光中,早晨的微风启动
了大地,我最爱站在窗口,看父亲穿着沾满香蕉汁的衣服,戴着顶法上几片竹叶
已经掀起的;日斗笠,挑着一摇一晃的一对箩筐,穿过庭前去田里工作;爸爸高
大的身影在阳光照耀下格外雄伟健壮,有时除了箩筐,他还荷着锄头、提着扫刀,
每一项工具都显得厚实有力,那时我总是倚在窗口上想着:能做个农夫是多么快
乐的事呀!
稍稍长大以后,父亲时常带我们到蕉园去种作,他用箩筐挑着我们,哥哥坐
在前面,我坐在后边,我们在箩筐里有时玩杀刀,有时用竹筒做成的气枪互相打
苦苓子,使得箩筐摇来晃去,爸爸也不生气;真闹得他心烦,他就抓紧箩筐上的
篇担,在原地快速地打转,转得我们人仰马翻才停止,然后就听到他爽朗宏亮的
笑声串串响起。
童年蕉园的记忆,是我快乐的最初,香蕉树用它宽大的叶子覆盖累累的果实,
那景象就像父母抱着幼子要去进香一样,同样涵含了对生命的虔诚。农人灌溉时
流滴到地上的汗水,收割时挑着箩筐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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