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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格里耶的“毒”眼
那是1984 年的事了。阿兰・罗伯- 格里耶来中国访问,在北京期间,我陪他
夫妇游览故宫。从三大殿出来时,罗伯- 格里耶先生和夫人的脚已经酸了,我们便
坐在一个石头台阶上歇脚。
正好,我们对面不远处有一老一少两个中国游客,也席地而坐,在那里休息。
老的约摸有50 来岁年纪,黑红的脸膛,戴着一顶旧草帽,粗布衣衫,很豪爽
的样子;年轻的20 来岁光景,瘦瘦的,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像是爷儿俩的模样。
见我们正谈笑风生,这一老一少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看。这时,我对罗伯- 格里
耶说:“瞧,有人在注意你了。”
“谁?”这个大胡子法国作家问道。“谁会注意我?”确实,在外国游客成群
的紫禁城中,谁还会注意一个外国的大胡子呢?那一年,罗伯- 格里耶在中国还不
算是什么名人,他的几部“新小说”虽然已经被翻译成了中文,但即使是在作家圈
里,在外国文学作品的爱好者中,又有几个人知道阿兰・罗伯- 格里耶的名字,知
道他的《窥视者》、《橡皮》、《嫉妒》呢?
“喏,”我暗暗地朝那一边努了努嘴。“那位戴草帽的老先生。”
我说的是法语,自然不用担心被我们谈论的对象听出来。
罗伯- 格里耶先生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坐在十米开外的那二位,不慌不忙地说
:“你是说那师徒俩啊。”
“什么?你说他们是师徒俩?”
“我想是的,老先生恐怕是个搞艺术的吧。”
神了,罗伯- 格里耶难道还会算命吗。我虽然知道当作家的眼睛一般都很敏锐,
但能一眼看出对方是个“搞艺术的”,我不敢相信;更何况,那老头儿一脸黝黑,
看来是日晒雨淋的结果,怕是个整天与土坷垃打交道的老农民吧……
歇够了,我们继续游览。谁知那一老一少也不约而同地跟我们往一路走去。我
心想,我一定要抓住机会,揭开这个谜。瞅了个空,我便上前与那个戴草帽的老头
搭讪。当我客客气气地询问那位老先生的职业时,他回答说,他是山东某地一个师
范学校的老师,教的是绘画。那年轻人说,他们是来北京出差的,老先生以前教过
他,他现在也当了老师。
果然是搞艺术的。师徒俩。罗伯- 格里耶的眼睛实在“毒”。
作为法国新小说派的骁勇之将,阿兰・罗伯- 格里耶的出名,在于他的作品对
物的“纯客观”描写,对物的“准确”记录。也许是他早年当过农艺师,后来又是
电影家的缘故,他的小说作品对物的描写特别细致。
我想这与他敏锐的观察力、与他特“毒”的眼睛有关。诸如明暗、色彩、位置、
距离等视觉艺术上的概念,在他的笔下是以细而又细描写体现出来的,有时甚至到
了不厌其烦的地步。
我无法推想罗伯- 格里耶是如何观察的。但我想起了当年法国大文豪福楼拜在
他的《论小说》中的名言:“对你所要表现的东西,要长时间聚精会神地观察它,
以便能发现别人没有见过和没有写过的特点;任何事物里,都有未曾被发现的东西
;为了要描写一堆篝火和平原上的一棵树,我们要面对着这堆火和这棵树,一直到
我们发现了它们和其他的树、其他的火不大相同的特点的时候。”当时,尚未出道
的莫泊桑从这句话中悟出了许多道理。莫泊桑后来把这种观察法称为“作家获得独
创性的方法。”
由于观察的细微,后来的莫泊桑便能独具慧眼,攫取一现实、一事件、一状态
的特殊之点,并以极短的篇幅,极少的文字,高度精练地描写出来。他甚至能像他
的老师福楼拜要求的那样:“只用一句话就让人知道马车站上的一匹马和它前后左
右的50 来匹马有什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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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也是由于观察的细微,罗伯- 格里耶能独具慧眼,把常人所忽视、所漠
然而视、所视而不见的东西,详详细细地状写出来,甚至还把它与它所引起的联想、
想象、幻觉混在一起来写,写得以假乱真,使人难辨真伪。
我又想起来,许多法国作家是喜欢坐咖啡馆的,有的还喜欢坐在临窗的一张桌
子,与罗伯- 格里耶同为“新小说派”得力干将的萨洛特就说过,她最喜爱的写作
之地是咖啡馆。据说这样可以随时随地捕捉灵感。
我却认为,此举绝对有观察的因素在里头,至少除了捕捉灵感之外,还有积累
素材的作用吧。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是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炼出来的,那些作家那
么锐利的“毒”眼则恐怕是在平时生活中对每一事,每一物的观察中炼就的吧!至
少,咖啡馆是一个练功的好地方。
福楼拜、莫泊桑、萨洛特和罗伯- 格里耶的写作是完全不一样的,但他们对物
的观察的细致、独特,恐怕是有着相似之处的吧。他们毕竟都是大作家。他们都以
自己的方法在敏锐地观察世界。他们的眼睛都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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