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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本小说奇书,一代文学大师――《金果》、《马龙之死》译后记 大汗淋漓地于三伏暑天里赶出了《金果》和《马龙之死》的译稿后,我深深吐 了一口气,经过五个来月的绞尽脑汁,总算完成了两篇语言上颇费琢磨的小说的翻 译。现已时值隆冬,出版社的编辑又催我写篇文字,无疑又要我绞一番脑汁了,幸 好,数九寒天坐在暖意融融的家中,这回不至于折腾得大汗淋漓了。 然而,提笔之时又有些犯怵。要在一篇序中像模像样地谈论两篇迥然不同的小 说又谈何容易。我说“迥然不同”并非故作玄虚。《金果》的作者萨洛特是出生在 俄罗斯的女性,常被归于法国“新小说”闯将之列;而《马龙之死》的作者贝凯特 则是出生在爱尔兰的男士,在世界文学舞台上以“荒诞派”戏剧家的“身份”闻名 遐迩。《金果》的作者自幼移居法国后一直在法国生活,并始终用法文写作;而《 马龙之死》的作者则很晚才去法国谋生,且先后用母语(英语)和法语创作……我 不禁有些抱怨编选者,他们为何把两部即便不能说“迥然不同”,至少也能说艺术 结构、语言风格、美学追求“大相径庭”的小说合编于一书呢? 作品既已译出,序跋之言还该写。两位作家、两部小说有相异之处,却也存相 同之点。既然萨洛特与贝凯特都移居法国,都那么喜爱法国文学,都精通英法两门 语言(萨洛特曾专修英文,获学士学位;而贝凯特也有法文文凭,并教授过法语), 既然他们一开始的文学创作都不那么受出版界和批评界的重视,既然《金果》与《 马龙之死》都用法文写成,都在法国出版,都被评论家视为标新立异、刻意创新的 探索性作品,视为有别于前辈现代主义作家的一代实验派作家的代表性作品,我们 为何不能将两位作家、两部作品进行一番比较,从而看一看《金果》与《马龙之死 》各自的特点和共同的特点呢? 一 西俗云:“女士优先”。尽管《马龙之死》的作者贝凯特在国际文坛上比《金 果》的作者萨洛特声誉更盛,且已作古数年,我们在此仍先介绍萨洛特,更何况她 要比贝凯特早生四年呢。 娜塔丽・萨洛特(Nathalie Sarraute )1902 年7 月18 日生于俄国伊万诺 沃- 沃兹涅先斯克,幼年父母离异,父亲迁往巴黎,母亲留在俄国,小小的娜塔丽 频频往返于法国与俄国与离异双亲为伴。母亲再婚后,她随父亲定居巴黎,从此失 去母爱。萨洛特自幼博览群书,尤爱文学。特别欣赏陀思妥也夫斯基、普鲁斯特、 卡夫卡等人之作。她曾在巴黎大学攻读英语,1921 年获英文学士学位,后赴英国、 德国转攻其他学科,返国后又读法律。婚后一段时间内与丈夫一起从事律师工作。 早在1932 年,她就写下了第一部小说集,包括18 篇短文,并借生物学词汇 题名《趋性》,此作发表后并未引起舆论注意,据萨洛特自己的回忆,当时,她仅 收到三封信和一篇评论。头炮虽未打响,她却毅然决然放弃了律师职业,一头扎入 文学创作中。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军队占领巴黎,萨洛特因犹太血统被迫潜 居乡间,但笔耕不辍。她的《无名氏肖像》(由让- 保尔・萨特亲自作序)发表于 1948 年,舆论反应仅为几行字的评论。但在世人的冷漠、文人的歧视中,萨洛特 坚定不移走自己的路,并于1953 年发表了第三部小说《马尔特洛》,作品在构思 和技巧上与前两部一脉相承,但得到了令人鼓舞的介绍,并被视作新小说的发轫之 作。1956 年,她将自己在1947 至1955 年间写的论文汇集成册,以《怀疑的时 代》为题发表,这些论文被公认为新小说的理论纲领。其后,她坚持自己的理论方 法,创作了一部又一部有别于传统的新小说。1959 年有《行星仪》,1963 年有 《金果》。 《金果》于1964 年获国际文学奖。尽管该奖只颁发了几届就告废止,但得主 均为当时世界文坛的巨匠,在萨洛特前后折桂的有博尔赫斯、索尔・贝娄,还有我 们将认识的《马龙之死》的作者贝凯特。 《金果》之后,萨洛特的小说作品尚有《生死之间》(1968)、《您听见吗? 》(1972)、《傻瓜们说》(1976)等。在这些小说中,作者仍追求形式的革新。 1980 年的随笔《语言的用途》对语言作深入研究,寻求以流动的语言文字描绘一 个飘忽不定的感性世界。1983 年的回忆录《童年》在叙述方法上又作了新的尝试。 mpanel(1); 萨洛特也写剧本,已发表的有《沉默》(1967)、《伊丝玛》(1970)、《漂 亮》(1973)、《她在那儿》(1978)等。她的剧“力图体现人的细腻的内心活动, 体现人在意识深处匆匆掠过的思想之流”。在舞台上,她试图表现的心灵的潜对话 变成了一般形式上的对话,这与人们在读她的小说时的经验感受大大不同,这种以 台词代替内心独白,以人们熟悉的形体动作反映奇特的意识内涵的表演法是萨洛特 戏剧的最大特点。 1993 年,她的《沉默》和《她在那儿》再度由法兰西喜剧院的演员在著名的 “老鸽棚”剧场上演,标志着萨洛特的剧进入了法兰西喜剧院的保 留剧目中。 萨缪埃尔・贝凯特(Samuel Beckett)1906 年4 月13 日生于都柏林,1927 年毕业于三一学院,获法文和意大利文学士学位,次年在巴黎高等师范教授英文。 在侨居巴黎期间,贝凯特结识了文学大师乔伊斯,曾为他干过文秘工作,此后一直 与之保持联系,在创作上受其影响颇大。在都柏林、伦敦度过一段不甚愉快的日子 后,他于1932 年起漫游欧洲大陆,最后于1937 年定居巴黎。二战爆发,巴黎沦 陷时,他曾参加地下抵抗组织,战后专事文学创作。 贝凯特从青少年起就开始写作,1929 和1930 年各有一篇论乔伊斯和普鲁斯 特的论文,1930 年的诗作《婊子镜》十分晦涩难懂。后又写有不少小说、诗歌, 如长篇小说《莫尔菲》(1935,这部小说先后被42 家出版社拒之门外)、《瓦特 》(1942),此后,贝凯特改由法文写作。法文是他自小学得最好的语言,他自己 这样说:“我喜欢用法文写作,这同用英文写作的感觉完全不同,它更使我激动。” 1946 至1950 年间,他写的东西很多,其中较受重视的是小说三部曲《莫洛依》、 《马龙之死》和《无名的人》(1948―1949 年写作,50 年代发表)。这三部小 说上承乔伊斯、普鲁斯特意识流小说(请别忘记:贝凯特本人曾是研究乔伊斯和普 鲁斯特的专家)的风气,下启法国新小说派的形式革新实践,在现代小说史上应占 有重要一席。某些评论家甚至把《莫洛依》称为20 世纪最佳小说之一。 跟萨洛特一样,贝凯特既写小说又写剧本,不过,跟萨洛特小说比剧作的声誉 大大高得多相反,贝凯特的小说远不如他的剧本来得名气大。他的成名之作二幕剧 《等待戈多》写于1948 年(后由他自己译成英文),1953 年在巴黎上演。在《 等待戈多》中,贝凯特把自己“只有没有情节、没有动作的艺术才算得上纯正的艺 术”的主张付诸实践,他将动作和情节减到几乎不能再减的限度,戏中没有人们通 常理解的故事与剧情冲突,第一幕是“一晚上的空话”,好似“一场噩梦”;第二 幕则是这些空话与噩梦的重复。人生好像就是在空话与噩梦中的白白等待。 由于这出戏反映了相当一部分人对现实所感的不满、绝望和虚无,演出引起巨 大轰动,连演三百多场,深得舆论好评,后来一直被誉为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作。 《等待戈多》成功之后,贝凯特在“荒诞之路”上的挺进遂一发不可收拾。他 似乎觉得《等待戈多》还是太容易被人理解,下一步他要走得更离奇,反正要让观 众“过不了五分钟就离开座位”,剧本《结局》(1956)、《最后一盘录音带》 (1958)、《啊!美好的日子》(1961)、《喜剧》(1963)、《不是我》(1975) 等从内容到形式都要比《等待戈多》更加荒诞。1969 年,贝凯特被瑞典皇家学院 授予诺贝尔文学奖,理由是“他那具有新奇形式的小说和戏剧作品使现代人从精神 贫困中得到振奋”,授奖演讲词还把他的剧与古希腊悲剧相比,说它们“具有希腊 悲剧的净化作用”,这算是西方文学界对贝凯特的正式承认。晚年贝凯特写有《每 况愈下》(1983)、《静止的走动》(1986)《怎么说》、《痉挛》等。1989 年, 贝凯特在巴黎逝世。 二 从文学上说,萨洛特和贝凯特所经历的时代是“怀疑的时代”,反叛的时代, 又是革新的时代、标新立异的时代。稍后时期在美国及西欧批评界涌现出的后现代 主义文学批评与萨洛特、贝凯特等人的文学行为在精神上是一脉相承的,早在所谓 后现代文学的鼓吹者们欢呼“天下大乱”,攻击正统,宣扬反叛的大聒噪前,萨洛 特和贝凯特早就以自己“化学反应”式的语言实验进行着小说革命的实践。尽管先 有作品,后有理论,但许多文学批评家开列的后现代派作家的名单还是囊括了包括 萨洛特和贝凯特在内的前后几十年中欧美几乎所有的实验作家,法国的“新小说” 堂而皇之地与博尔赫斯、纳博科夫、品钦、格拉斯、卡尔维诺等跻入了后现代主义 作家之列,这恐怕是他们当初没有想到的。 其实,在法国,并无所谓“后现代主义”之说。美国学者所言的后现代主义即 相当于法国批评家所说的现代派中的先锋主义一翼。不管后来的评论家冠以萨洛特、 贝凯特等多么美(或是多么丑)、多么怪、多么令人费解的头衔,他们还是他们自 身――“实验小说家”中最敏锐、最有革新使命感的艺术大师。 由于萨洛特与罗伯- 格里耶、西蒙、布托、潘热等人(某种程度上还可包括贝 凯特)在50 年代形成了文学“反叛”小集团,更由于《趋性》、《无名氏肖像》、 《马尔特洛》、《怀疑的时代》、《行星仪》、《金果》等作品的反巴尔扎克式传 统的倾向和新颖的美学意向,人们把萨洛特称为新小说作家。这种划分有一定道理, 但又不免流于简单化。从“破旧”的一面讲,他们都不满足于巴尔扎克式传统小说 的真实性,认为它在科学发展、风俗演进、社会变化的当今已不能适应人们的审美 心理,必须在小说创作中发掘另一些方法,在语言中探寻另一些技巧,以传达出更 能为现代人所接受的“真实性”。但从“立新”的一面讲,这些作家则可谓八仙过 海各显神通。罗伯- 格里耶工于叙事状物的细致入微,在视角的切入上颇为独特; 西蒙擅长类似绘画技巧的艺术处理,在呈单向性的文字上展现一大幅在时空间上具 有同质主题的绘画来;而萨洛特更精于在潜意识领域的发掘,她既不讲故事,也不 塑造人物,而是挖掘各种背景下人的意识和心理世界,探索语言的运用技巧。 其实,一个作家、一部作品的流派归属问题并不是什么太重要的理论问题,贝 凯特究竟是不是新小说派作家不要紧,确定新小说属不属于后现代主义也不要紧。 要紧的是看一看一个作家、一部作品在小说历史上为人们带来了什么样的新东西。 萨洛特的《金果》和贝凯特的《马龙之死》是有创新的。 三 萨洛特的《金果》既无人物亦无情节,它的主人公是一本名曰“金果”的小说。 作品主题即这本新书的出版在欣赏它的人与不喜欢它的人心中带来的一系列反映、 骚动与“潜对话”。 既然“金果”是《金果》中的一本书,翻译时为了有所区别,中译本特将《金 果》中那本虚构的、成为书中的主人公和谈论对象的“金果” 用异体字标出。萨洛特写到“金果”时并未用斜体标明它为书名,只用大写以 示区别,译文自然不敢自作主张,妄加书名号。 现实生活中,人们根本就不像在《金果》中那样谈论一部作品,“哪怕只因单 纯的礼貌也不允许”,这是作者本人都承认了的。萨洛特本人在《作家们如何工作 》中曾如此谈到这部小说:《金果》的一个主题是“艺术作品中抓住绝对价值的不 可能性。绝对价值总是躲开去。只有一个读者终于成功地建立了直接的接触,完整 地保持了感觉的新鲜,如同作家竭力作到的那样”。到底那个读者是如何成功地与 虚构的“金果” 建立了直接联系,作品没有明说,作品中只有各种各类人的谈论;而且这谈论 也是只言片语,多半伴随着很朦朦胧胧的直感和莫名其妙的内心活动。 “金果”虚构的内容谁也不知,它的价值也就无法获捉。作家对自己写的《金 果》中的“金果”也只是保持了感觉的新鲜,而并没有说自己与“金果”保持了本 质的联系。《金果》中“金果”的一个个读者也绝不比作者更高明,故而他们的言 行反应都只是带着冲动欲的窃窃私语、源于意识深处的不恭与骚动,还有大家谁也 无法避免的“老生常谈”。 诚如以上所言,《金果》并不描绘可视可知的现实,而以虚构的“金果”为描 述对象、谈论对象,有的只是看不见、摸不着但又确确实实存在着的各色各样的充 满戏剧性的反应动作。那么,小说的关键便是如何将这些出自内心的反应用适当的 语言艺术体现出来。萨洛特在这方面是有她自己的特点的。简单地说,这一特点就 是写“极短的时间片段中的复杂的心理活动”。到《金果》为止,萨洛特已经写了 约30 年的“新” 小说、总的来看,她不叙述完整故事,不苛守时间顺序,不拘泥于编年史的概 念,人物不一定有身份、有形貌,对话不一定连贯,她所侧重的常常是人物在瞬间 里的复杂心态的“前奏曲”。她曾把自己与普鲁斯特、乔伊斯、吴尔夫等人对内心 意识的表现作过比较,其结论可简单归纳如下:普鲁斯特的内心微观世界是静止的, 他只不过是把原先遗忘的东西重新细腻地追写出来而已。乔伊斯把内心的独白表现 为一种运动。吴尔夫特别表现人对现实的一瞬间的感受。而萨洛特自己不仅写内心 独白,还写内心独白的前奏,即内心独白前一瞬间、感觉刚开始发生的一刹那的心 理活动。 在《金果》中,内心独白的前奏的描写确实很有特点,一瞬间里的心理活动被 转达得那么细腻,那么明确。简直可以说,没有人像萨洛特那样能以日常生活的词 语、外形外表、行为动作等的平凡流动勾勒出触摸不及的内心意识的运动,勾勒出 无法确定的她自己称为“向性”的内心之声的溪流。她写人物在某一时刻(不! “时刻”已过于漫长,应该说是“分秒”)的感情时,总是竭力体现这一时刻(分 秒)中人的心理内容,把握这一心理内容的细微性、复杂性和短暂性。她所使用的 描述语言都尽量体现出这三“性”:她不用复杂的词语来体现细与短,而用简短的 词语来体现复杂与细腻。因为说到底,在一瞬间的感觉上,普通人的反应大都是一 样的,无论他是男是女,是法国人是中国人,是富人是穷人,都是一样的,或者说 很相像;这样,小说家只要善于运用语言和观察人物,就可以以大多数人日常用的 简明、普通的词语反映出人物内心的微妙状态。从言辞、动作、表情等外部直观的 符号到意识深处的内心活动是有一种联系的。读者的工作之一就是把握住这条联络 的线。 贝凯特受乔伊斯的影响极深,他的小说创作把乔伊斯的意识流手法推向极端。 小说人物的语言随着意识的断流分别呈现在一片片时间的断片上。鉴于贝凯特作品 中这种人物以及人物意识流语言的断片像“传染病病菌”一样扩散在他的每一部作 品中,因此西方评论界有所谓“贝凯特体系”的说法。有的评论家认为,贝凯特属 于这样一种作家,他的不同作品构成一个整体,个别作品仅为整体的一部而已。当 然,如果说贝凯特浩瀚如烟的作品里有着统一的、有序的结构,那不免过于牵强乃 至荒唐,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的各种体裁的创作互文性较强,有那么几条主题 脉络贯穿于他的全部作品,分散于各部小说、戏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贝凯特 本人在1956 年曾这样说到他的三部曲《莫洛依》、《马龙之死》和《无名的人》 :“我过去写的这些法文作品使我感到我是在翻来覆去地说着同一件事。有些作家 越写越容易,我却是越写越困难。 在我看来,写作的领域是越来越小了。”确实,三部作品中的人物是典型的贝 凯特小说的人物,他们都是某个在讲述着什么的人,他们都关闭在一个十分狭窄的 空间中,结果,时间与空间也和人物及其故事一样受制于无情的“压缩”过程。其 实,何止这三部曲呢,贝凯特作品不都是写人在时空的困境中的反应吗?其反应不 都通过意识中的语言之流来转达吗? 阅读贝凯特,读者可能会遇到这样一个问题,即一个人物在不同的时空中“变 形”而成了另一人物。莫尔菲、莫洛依、温尼是同一个躯体,都是无名的人的代名。 在《马龙之死》中,萨泼、麦克迈和马龙也是这样的异形同体。当我们对贝凯特的 “体系”有了一定了解时,“变形” 也就不难理解了:为了让“没有形体”的词语寻到一处能借以说话的“形体”, 变形之链就不可断。马龙说过:“形式是千变万化的,而永恒在形体中轻轻松松无 形无体。”“无名的人”这样说:“一样样东西来到我身上,在我身旁转悠,就像 刚刚形成实体的肉体。”说到底,这种手法被贝凯特用来是为了让那些必须说出口 的“话”能有一张“口”被说出来。在转移了的时空中,词语需要有另一形体。麦 克迈是马龙的变体,他们都是无名的叙述者的出面人而已。只要弄清了这一点,读 者的阅读就会更加深入一步,而这也就是译者写本文的最大愿望了。 在此恐怕没有必要简述《马龙之死》的“故事梗概”,也不必对它做什么主题 分析,让阅读的欢愉与苦恼留给读者吧。费些文字谈一谈《马龙之死》与贝凯特其 他作品的关系倒是不无益处的。《马龙之死》既为贝凯特作品之一,其主题、人物、 语言等与贝凯特的其他小说、戏剧作品的“交叉传染”便不可避免,贝凯特作品的 几大条基本主题线在《马龙之死》中都有了。《莫洛依》中,两个“独白之音”互 相寻找,形成某种形式的两重奏。求索没有结局:莫朗寻找莫利,而莫利寻找着谁 也说不清楚的什么,也许是他的母亲。玄而又玄的流浪汉遗忘在记忆中模糊的一角。 《马龙之死》似乎仍然是独白的对白,断断续续的片断回忆。 又比如,作品对光线的明暗程度反复不断的描写到了不厌其烦的地步: 明亮、昏暗、黑暗,明亮、昏暗、黑暗……人物的心态则与这种种光亮度结合 一体来写,混沌中主人公没有了时空界限,似乎走向了生命的终结。这使人一下子 就想到了《等待戈多》、《结局》、《最后一盘录音带》、《啊!美好的日子》等 剧中舞台上明灭暗转的光亮。荒诞剧的这种种灯光语汇,不正是贝凯特人物内心意 识表露的一个个明暗符号吗? 再比如,贝凯特晚年的《静止的走动》仍写主人公独处房中,四周一片荒芜凄 凉,他在孤寂中审视自身的存在;这同濒死的马龙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回忆人生片段, 记述“人与东西”的故事同属一个主题。用贝凯特的话说,他始终在“翻来覆去地 说着同一件事情”,只不过在写作上需要更换叙述角度,切换审视视线,反正是 “越写越困难”了。 作者为了感到自身(或曰叙述者主体)的存在,迫切需要同时有一个证物,或 一个造物。贝凯特的马龙(像他笔下其他的叙述人一样)在这点上十分清楚:如果 只有他一人自说自话自己听就不行,他要造一个看着他的人出来,他说:“是的, 我将按照我自己的形象,创造出一个小小的造物来。把他拥抱在怀中[ ……] 我讲 述我自己,然后,讲述另一个,即我的那小子,然后我把他吃掉,就像我吃别的人 那样,这是爱的需要,一贯如此,他妈的,我没想到这个,小精灵,我没法停住。” 回顾《莫洛依》,那里的叙述人也说过:“对,我曾是我的父亲,我曾是我的儿子。” 口气如此坚定,确是代表贝凯特“体系”的所有人物在说话。 《马龙之死》的题目最忠实的译法是《马龙在渐渐地死去》。这位叙述人之 “死”本是虚构艺术的需要,也是作者叙事的一种本事。随着叙述人将一个个故事 编造出来,他的自身存在与他的“所有物”也一一“瓦解”,到最后,没有结局的 小说不得不在衰竭中结束:人物耗尽了词语,词语也耗尽了人物;内心独白也就到 了顶点。贝凯特在他的“体系”中不停地继续着他那像吹肥皂泡一样破了又圆,圆 了又破的词语探索。在《无名的人》中,词语的功能仍在借人物之口提出永无答案 的问题:“现在是在何处?现在到了什么时候?现在该谁了?”到末了,叙述者仍 在说:“必须继续下去,我要继续下去。”在词语探索的意义上,贝凯特是不辞辛 劳的,他一批批地制造出人物去追求“无名的人”,他们仿佛都是词语的存在。贝 凯特正是一个与笔下人物相似的作家,他为了说些什么而写着,而到了最后,他又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四 以上所言(包括所摘录的外国评论家之言)仅仅是对作者与作品的一个侧面介 绍,并没有妄加评论的抱负。行文至此,译者也已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要细细分析 萨洛特与贝凯特作品的艺术特点,人们尽可以写几篇像像样样的论文(甚至博士论 文)。但,作品既已译出,译者的任务即告完成,评说的任务就留待中译本的读者 了。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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