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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江湖素描图 当年我为创作剧本《啼笑江湖》(后更名《易胆 大》),先写了一册人物素描、民俗杂记。虽然写得煞是 认真,却没有想到可以发表。现在翻开重看,党得可读 性较强,是一级语汇独特的大文。筛选几则出来,聊备 一格,以飨读者。 闲言少叙,话说从前麻麻杂杂之时,扯谎坝上来了 一个唱川戏的,名叫易胆大-- 易胆大 此人比阿Q下贱,正传歪传一概没有,大抵是个跑滩匠。来龙不清,去脉无影, 颇有些“到处流浪,呵……”的派头。年龄不老不少,身材不高不矮,扮相不季不 丑,甚至还可不男不女。三教九流皆懂,文武昆乱不挡,外搭耍魔术、打猴拳、练 气功等等。脸上一说一个笑,脚下一踩九头翘。一颗良心长在胸坎正中,又是糍粑 做的,看不得苦戏。自己稀饭没吹冷,爱去帮别人吹汤圆。虽有嘴巴烫起果子泡之 风险,亦毅然而去吹之。胆大矣,心更玲珑。善于愚弄达官贵人,恶霸土豪。以毒 攻毒,见子打子,各个击破。恶作剧后,对方竟然打不出喷嚏。当其头破血流,寿 终正寝,易先生已飘然道谢贵龙码头,屁股上夹一双打靴,“到处流浪”去也…… 梨园怪杰,优益高徒,汉族阿凡提,四川卓别林! 花想容 云想衣裳花想容! 不知是哪位附庸风雅的捧场看客,带着二分醉意,给漂亮的坤角,取了如此一 个迷人的艺名。 戏班子常说:“学得出来是碗戏饭,学不出来是碗气饭。”花想容声色艺俱全, 成为三和班的台柱,算是唱红了的角色吧?而她手中端的依然是碗气饭! “小旦小旦,脸上要有几颗饭”。如花的脸蛋儿,是谋生的条件,也是惹祸的 兜兜。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伶! 台上浓妆艳抹,莺歌燕舞,台下忍气吞声,沉默寡言。用眼睛说话,以泪水洗 面。她悲惨的一生,足够写成一部书;而本剧,只演了书中一页。龙门镇上,幸遇 易师兄保驾,下座台口呢?命运如何,引人深思…… 她是喜剧中的悲剧人物,闹热戏中的一帧静物水墨。 九龄童 花想容的丈夫,易胆大的师弟,三和班的当家文武小生。 “生不爱旦,班子要散,旦不爱生,班子要崩。”其言信乎?九龄童与花想容, 就是这样一对台上艺术伴侣,台下患难夫妻。 “戏子死了骨头硬。”九龄童是条硬汉子。其硬之一,卖艺不卖身。绝不让爱 妻去作陪客、谢酒、打牌之类的应酬。其硬之二,名角顾下手。比如这次,三和班 东家因故要封箱子,即停业关门。九龄童夫妇凭着手艺,本可另搭班子,自寻生路; 鉴于许多下四角及吼班脑壳们面临要打烂饭碗之危,便硬着头皮,约集几位同班好 友,将东家的箱子租撑过来。到龙门镇写了十本会戏,先收定钱,分给下四角们, 各自从当铺赎回衣物,偿还一屁股烂帐。煮了几锅牛皮菜稀饭,勉强填满一班人肚 皮,搬往新台口。其硬之三,浑身硬功夫。拿手好戏《八阵图》,紫金冠上一支野 鸡翎子扑似飞蛇,另一支却纹丝不动。连续三手绝招“硬背壳”,“变脸”,“倒 硬人”,满台喝彩,誉为“活陆逊”。尽管饥寒交迫,疾病缠身,不出马门则已, 一出马门,从不苟且放流。认真做戏,手手到堂。这样德才兼备的“好先生”,打 起灯笼火把,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鹿死于角,獐死于麝,阿炳瞎于二泉印月,九龄童也毁于八阵图。带着失传的 绝技,留下年轻的妻子,离开黑暗的人间。 吃人的社会,吞噬了多少绝代才华?龙门镇上一杯黄土,激起了多少大胆复仇? 九龄童的长歌当哭,化为易胆大的嘻笑怒骂。闹吧,闹它个鸡飞狗跳,鬼哭神嚎! 易大嫂 “花脸靠吼喊,摇里靠妖娆。” 这位大娘是用摇旦子的,三姑六婆、黑女子、院妈娘样样精通。摇则摇矣,心 术不坏,扮相甚俏。嘴唇边的美人痣引得码头上的哥弟伙打起“于喝嗨”。 大嫂见怪不怪,其怪自出。君不闻贾琏弟兄调戏红楼二尤,却被尤三姐反戏一 番么?易大嫂比三姐儿更彻底,伶牙俐嘴,泼妇骂街,连翻一百二十四个花样不打 重台。说得出做得出,要臊陪你臊个够。吓得对方抱头鼠窜而逃。勇哉,易大嫂, 天下吵架女冠军也! 有此防身本领,便敢独来独往。每当她的男人去打抱不平,欲惹包天大祸,这 婆娘不但不拉后腿,并且心甘情愿地打帮锤,两口子自有“私码口”,无须“咬耳 朵”,眼眨眉毛动,配合得巴巴实实。 九龄童与花想容:离燕别哀鸿! 易胆大与易大嫂:海椒配花椒! 打杂师 “打杂师不懂戏,生意人不懂利”。 这是反话,旧戏班里的打杂师可不简单,相当于现代戏中的舞美队长,剧务组 长,人事干部,并兼外交“辛格”,面面可观。 三和班的打杂师是个老头儿,八字胡,短烟杆,样子慢条斯理,做事干净利落。 谦恭卑微之中,带着几丝狡诈。 大闹龙门镇,“打烟火”少不得这位师傅。 他联络一帮无名配角出场打凑和锣鼓。配角没姓名,却有“职称”:草鞋花脸、 绞腿武行、讲口生角、吼班脑壳……。光听这一串旧名词,就够咱们现代街娃耳目 一“新”了! 麻大胆 地头蛇。浑水袍哥。义字舵把子。县大老爷的兰交兄弟。家务堂排行第五。官 称“麻五爷”,外号“麻大胆”。 据说他早年当过棒者二,是匪首的“御儿干殿下”。官府悬赏缉拿匪首。匪首 杀人不眨眼,谁敢近身?“殿下”斗胆包天,趁于老子拉卜鼾之时,割下脑壳,拴 在裤腰带上,投奔官府,领赏报功。从此洗手归“政”,与县大老爷换帖掉把,回 到龙门镇开旗设教。勺“嗨”成义字龙头,与本镇士绅骆大爷扯上下式口了。 镇上原有一座大茶馆,披麻五爷一口吞下,改名麻记茶馆,内设“雅座”,聚 赌抽头,掌红吃黑。门口吊根棒棒,生意太烫。引车卖浆者流,到此买茶解渴,开 水多冲几道,都要另补茶钱、麻五爷奸淫估霸、无恶不作。麻雀儿过路,都被提起 来看下公母。到本码头唱戏的小丑,都被麻五爷打来吃起,跑脱了是马虾。 根戏在想容,逼死九龄童,乃麻五爷血债本本上的最后一篇。 “恶人必遇恶收拾”。麻大胆迟到易胆大,就喊昏死了。死了还不晓得是昨个 死的?半产啧啧也打不出来。 麻五爷丸泉有知,必喟然长叹曰:“易胆大的班子惹不起!” 骆善人 土老肥,清水袍哥,仁宇舵把子。 富甲一乡,诗礼传家。早年在外做过几任“学政”之类官儿,本城县大老爷就 是他的门生。如今终老林泉,享下半世清福。 既曰善人,必是慈眉善目,乐善好施。平日扯下一根牛毛,修点桥,补点路, 沽得一个“造福乡里”的名誉。码头弟兄,提起骆大爷,连称“落教”。 麻五爷行的霸道,骆大爷行的王道。义字豪杰与仁字好汉之间,难免踩左踩右。 三和班初到,骆善人想收干女,九龄童不识抬举,断然谢绝,扫了大爷的面子。王 道就与霸道合流。骆大爷睁只眼闭只眼,关节之处,点拨一下麻五爷,使九龄童死 得打不出喷嚏来。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易胆大深知其中三昧,姑且让骆大爷过几天“保爷” 瘾,王道也就与霸道对立。骆善人居然仗义执言,给干女扎起,为戏班子做了不少 “好事”。 善人乎?好事乎?大爷的云头比五爷驾得高明。收买人心,欲成“华堂自发伴 红妆,一树梨花压海棠”之雅事。说俗点,就是老牛吃嫩草! 不幸,易胆大是个“醒生”,自有回马枪收拾善人。当然,大爷不似五爷那样 容易就范;之所以又被捡顺,其中有个休生相克的《三国》道理-- 麻大胆死了才明白,像曹操,过后方知。骆善人刚欲上钩已醒悟,像周瑜,遇 事便知。而我们的易胆大,连对手可能醒悟也预料到了,像诸葛先生,未来先知! 骆大爷只好悲鸣:“既生瑜,何生亮?” 麻五娘 荣县富顺出才子,自流贡井出戏子。龙门镇上,也有几样著名土产:骆大爷的 面子,麻五爷的胆子,麻五娘的鼻子,舍身岩的鬼影子! 单表麻五娘的鼻子。鼻子者,触鼻子也;触鼻子者,三言两语无法形容也。 五娘自幼好吃懒做,横针不提顺线。脾气怪哉,爱吃点太和豆鼓合醪糟儿,吃 藕粉要合海椒面儿,穿衣裳要人扣纽门儿。当是“孔二小姐”一类活宝。嫁给麻大 胆,撮箕配扫把。五娘仗着五爷势耀,又歪又恶,又不吃豆芽脚脚。鼻子头有颗豌 豆,至少两窍不通。喜怒无常,爱憎混乱,颠三倒四,七翘八拱。一会儿火锅子, 一会儿冰琪淋。无缘无故,跳起双脚叨人。转瞬之间,却又若无其事,姐呀妹呀, 格外亲热。你分明是维向她,她颠转疑你有打猎儿心肠。你率性去愚弄她,她反而 把你当作救命王菩萨。 此类触鼻子,作者常于生活中观察研究。世上既有,戏上应有。取台下许多 “鼻子”,安在麻五娘脸上。照正常逻辑看来,触鼻子的许多言行,均“不通讲”。 正由于有这么一个“不通讲”的特定人物,这台荒唐闹剧,也就“通讲”了。 197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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