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为什么要删节？ 《金瓶梅》在国外的影响，特别是它的译著之多，流传之广，甚至比《红楼梦 》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在国内，这部古代小说却作为“禁书”，一直很难与读者 见面。去年，根据老作家韦君宜的提议，人民文学出版社获准出版经过删节的洁本， 引起了社会上的普遍关注。很多读者不了解此书的内容，提出：为什么只能出洁本？ 删去了哪些内容？我不嫌谫陋，谈谈自己的粗浅看法。 《金瓶梅》在我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是一部里程碑式的巨著。 这部现实主义小说借宋徽宗宠信高、杨、童、蔡四个奸臣，以致天下大乱，黎 民失业，百姓倒悬的一段史实，以《水浒传》中西门庆勾搭潘金莲这个片断为契机， 敷演成长篇故事，影射明代中晚期的黑暗政治和罪恶现实，具有入木三分的深度。 在这个黑暗的社会里，坏人当道，拉帮结派，颠倒黑白，残害善良，真是地地道道 的人间地狱。小说在写法上也有创造性的突破。谁都知道，在《金瓶梅》之前，我 国的长篇小说都具有讲史性质，作者纵向叙述历史故事，结构松散，缺乏中心，不 注重人物性格和细节的精雕细刻。《金瓶梅》首创把社会背景推向远处，围绕着西 门庆一家一户切取生活的横断面，致力于塑造人物，并从人物的悲欢际遇中烛照世 态人情，提出社会问题，这就在我国小说史上迈出了极重要的一步。许多研究者都 认为，《金瓶梅》是《红楼梦》的先导。曹雪芹在写作时显然借鉴并发展了《金瓶 梅》的成功的创作方法。 《金瓶梅》里的主角西门庆，是一个贪官酷吏、市井恶霸的典型。他勾结权贵， 混迹官场，利用职权，贪赃枉法，放债盘剥，行贿纳赌，霸占民妇，草菅人命，是 一个无恶不作的地方势力的头头。至于家庭内部，他更花天酒地，骄奢淫逸，不仅 拥有六名妻妾，还奸淫了不少与他有过接触的妇女。凡是婢女、书僮略为平头整脸 的，无不遭他蹂躏，稍不遂心，就捆绑鞭打，拳脚交加，俨然是个恶棍。应该感谢 《金瓶梅》的作者，他在我国古代小说中，增添了这样一个丑恶灵魂的画像，使我 们加深认识封建社会的本质，引起对反动阶级的憎恨和糜烂生活的警惕。 如果说，《金瓶梅》写西门庆还略嫌单一和平面的话，那么，潘金莲这个人物 却是一个丰满的立体的活生生的艺术形象。她出身贫寒，却又聪明伶俐，颇具姿色， 在择偶问题上一直未能称心如意。后来投到西门庆的怀抱，处在众多情敌争风吃醋 的漩涡之中，更促使她用尽心机、逞媚邀宠，借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弥补精神上的 空虚。但她放纵性欲，又表现出受人玩弄、也玩弄别人的变态心理。对于这样一个 具有复杂性格的人物，如果用陈旧的观念简单地称她“淫妇”，那是不太恰当的。 也许在她的身上，从一个不寻常的侧面，曲折地反映中国妇女在封建礼教和禁欲主 义束缚下的苦闷，以及它的恶性发展。 《金瓶梅》在艺术上虽逊于《红楼梦》，但也有它独到之处。作者熟悉社会， 熟悉市井各类人物。所以描摹帮闲、流氓、妓女等等神态、气质，都维妙维肖，恰 到好处。特别是书中人物的对话，大量运用俗谚口语，仿佛出口成章，精彩纷呈。 用语言谈吐来刻画人物性格原是我国古代小说的传统技法，而《金瓶梅》却达到了 “闻其声而知其人”的造诣。这对《红楼梦》也是有影响的，正如脂砚斋所说，曹 雪芹“深得《金瓶》壶奥”。 《金瓶梅》有上述社会历史意义和美学价值，可是小说叙述的是一个恶棍的私 生活，这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性生活的描写。本来，性生活是人类正常生活中的组 成部分，大可不必讳言。恩格斯曾说：“人与人之间的、特别是两性之间的感情关 系，是自从有人类以来就存在的。性爱特别是在最近八百年间获得了这样的意义和 地位，竟成了这个时期中一切诗歌必须环绕着旋转的轴心了。”恩格斯又说：“对 于性交关系的评价，产生了一种新的道德标准，不仅要问，它是结婚的还是私通的 ；而且要问，是不是由于爱情，由于相互的爱而发生的？”文艺作品反映纷繁复杂 的社会生活，笔触所至，偶有涉及，原也无伤大雅，不必视作洪水猛兽，一概斥之 为“黄色”。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的有些篇章，揭露法国上流社会的淫荡生活， 也有大量的性描写，难道我们指责巴尔扎克是下流作家，《人间喜剧》是黄色小说 吗？！ 此外，左拉、莫泊桑也有类似的情况，不必细说。《金瓶梅》是明代中晚期社 会风气淫糜颓唐时期的产物，因而难免要留下猥秽的痕迹。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 》中引据史实，指出：“成化时，方士李孜僧继晓已以献房中术骤贵，至嘉靖间而 陶仲文以进红铅得幸于世宗，官至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 于是颓风渐及士流，都御史盛端明布政使参议顾可学皆以进士起家，而俱借‘秋石 方’致大位。瞬息显荣，世俗所企羡，侥幸者多竭智力似求奇方，世间乃渐不以纵 谈闱帏方药之事为耻。风气既变，并及文林，故自方士进用以来，方药盛，妖心兴， 而小说亦多神魔之谈，且每叙床第之事也。”这段文字，对于我们了解《金瓶梅》 的成书背景是大有好处的。当时，严谨典雅如汤显祖的《牡丹亭》尚且有鄙俗的性 描写，一般文艺作品就更不在话下了。 由此可见，关键不在于可以不可以描写性生活，而在于作家必须站在较高的层 次上，用较高的艺术情趣正确对待、表现和评价这些现象，不能与市俗小儿沆瀣一 气，以津津乐道床第之事为能事。《金瓶梅》的严重缺陷就在于作者有意识地、淋 离尽致地去描绘性生活，从而使这部小说在思想上艺术上都蒙受损害，以瑕掩瑜。 《金瓶梅》写几个主要人物，男的如西门庆、陈经济，女的如潘金莲、李瓶儿、春 梅、宋蕙莲、王六儿、贲四嫂、林太太等等，仿佛个个都是色情狂，略无差别。全 书一百回，而写性生活的，竟有六七十回之多，其中如第二十七回，差不多整整一 回都是污秽内容，而且文字之粗鄙恶俗，简直令人不堪入目。有些地方明明是可以 省略、隐讳和含蓄之处，作者却一律加以展览。由此想到《红楼梦》中写到贾府偷 鸡摸狗、乌七八糟的丑事，虽然也有淫秽行为的描写，但作者多数场合都慎重落墨， 含蕴不露，无损于整体的美感。这充分说明，即使写同一内容，由于作者的思想境 界有高低之分，就完全可以有截然不同的艺术效果。 《金瓶梅》之目为“淫书”，还与读者的欣赏角度大有关系。清人张竹坡在评 点此书时曾说：“凡人谓《金瓶》是淫书者，想必伊只知看其淫处也。 若我看此书，纯是一部史公文字。”又说：“真正读书者，方能看《金瓶梅》。” 鲁迅也说，有些读者“略其他文，专注此点，因予恶谥，谓之‘淫书’”。 mpanel(1); 这实际上是有色眼镜造成的。如果是一个思想健全的人，一个真正想从小说中 获得教益的人，是决不会全副精神贯注于性欲描写的，而且会有明辨是非的鉴赏力 和判断力的。但是，考虑到目前要读的好书甚多，对一般读者来说，暂以不读此书 为宜。 综上所述，《金瓶梅》中大量的性描写，文学价值不多，实在是这部优秀小说 的一大累赘。剔除这些糟粕，净化它的肌体，是完全有此必要的（不排除为了研究 需要出版少量完整本）。毫无疑问，经过去芜存菁以后，一定可以使这部小说的思 想锋芒和艺术特色更加熠熠夺目，并使它便于在社会上逐步流传。至于如何删节， 那是可以研究的技术问题。现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洁本采取只删字，不增字， 删处分别注明所删字数的办法，这样做，为的是免致研究工作者迷惑，又使文情语 势不甚衔接处易为读者所谅解。全书合计删去一万九千一百六十一字，基本上剔除 了秽亵内容，我认为这种处理方法是正确的。 《生活丛刊》1986 年第1 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