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鲁迅的画 鲁迅先生在给美术青年魏猛克的一封信中曾谦虚地说:“我不能画,但学过两 年解剖,画过很多死尸的图,因此略知身体四肢的比例。”在另外的地方,似乎也 说过他不懂画之类的话。实际上,鲁迅先生不仅懂画,而且会画。远在孩提时代, 除开读孔孟的书以外,广泛涉猎的主要是画谱和有插图的书,诸如《山海经》、《 海仙画谱》、《阜长画谱》、《海上名人画谱》、《椒石画谱》、《尔雅音图》、 《毛诗品物图考》、《诗画舫》、《点石斋丛画》、《花镜》、绣像本《西游记》、 《荡寇志》等等。看之外,又曾下过描影的功夫。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他 就这样回忆过:“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 甲套在指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 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 成绩却不少,最成片断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为要钱 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至于以后的留日学医,诚如先生所说,画过许多死 尸图。现在能看到的解剖学笔记上就能看到他那时认真严谨、一丝不苟的绘画―― 虽然只是某种意义上的图画。问题只是在于,鲁迅先生在后来全身心地致力于小说、 杂文的写作,画画就成了他本业之外的余事罢了。惟其如此,他画的很少,留存下 来的则更少。也正因此,他那偶一为之的图画上所弥漫着的认真、质朴、富于情趣 和美学魅力,就更值得重视,或者说,更能够给我们以启发了。 现存鲁迅先生最早的可称是独立的绘画是猫头鹰,那是他1909 年前后在杭州 两级师范学校执教时画在一本日常备用的笔记本封面右上角的。这是一只经过提炼 变形的、甚富工艺作品特色的装饰图,线条简括,造型准确,绝不是信笔拈来之作。 18 年后,他的杂文集《坟》将出版,先生特地为书的扉页设计了一则图案,站在 书名、著者及写作年代的方框右上角的仍然是一只猫头鹰,不过这只猫头鹰的装饰 性更强,力追汉画像石刻的韵味。只见它歪斜着头,一目圆睁,一目紧闭,英武的 直耸的耳朵,尖利有力的双爪,十分启人遐想。鲁迅的画猫头鹰,似乎有自况的意 味。据沈尹默先生说:鲁迅“在大庭广众中,有时会凝然冷坐,不言不笑,衣冠又 一向不甚修饰,毛发蓬蓬然,有人替他起了个绰号,叫猫头鹰。这个鸟和壁虎,鲁 迅对于它们都不讨厌。实际上,毋宁说,还有点喜欢。”看来,沈先生的推测并不 错,鲁迅先生不也说过:“我有时决不想在言论界求得胜利,因为我的言论有时是 枭鸣,报告着不大吉利的事,我的言中,是大家会有不幸的。”“枭”就是猫头鹰, 它的叫声,被迷信的人们传言为不吉利的声音。而鲁迅却引猫头鹰的叫声为自己呐 喊的同调,其中深意不言而喻。用猫头鹰作为《坟》的扉页图案,无疑有着几样意 义:一为装饰,二为点题。这本杂文集同他后来的作品一样,记录了许多为他“不 幸而言中”的事实,那是觉醒者的呐喊和呼号啊! 在鲁迅先生兴之所至的时候,也会信笔画一点类似速写、漫画那样的小品,或 抒一时的感兴,或与熟人开一点会心的玩笑。据许广平同志回忆:“在鲁迅先生北 京寓所的园子里捉到两只小刺猬,他的母亲珍重爱护地养起来了。我们去到也拿出 来玩,两只手一去碰它,它缩做一团了,大大的毛栗子,那么圆滚滚的可爱相。走 起来,那么细手细脚的,大家都喜欢逗这小动物。 不知怎么一来它逃脱了,无论怎么也找不着。偶然看见一个小小的洞,人们说 :‘一定是逃到这里了,因为它喜欢钻洞。’有一天落雨了,我撑着伞到了鲁迅先 生寓所,后来他给我写信,里面附了一张图,一只小刺猬拿着伞走,真神气。出北 京时这张图还保存着,后来找来找去也没有……(先生也时常记起这张图,希望能 发见它)。”图虽然丢失了,但一只小刺猬拿着伞走路的稚拙可爱的形态依然能浮 现在我们眼前。与以上两张信手拈来的画材相同的,还有1913 年所画的“2 月2 日所得北邙山土偶略图”。鲁迅先生在北京教育部任事时,旧书店和古董店是他时 常涉足之所。1913 年2 月2 日和3 日《日记》中有:“午后许季上来,同往留黎 厂阅书,购《尔稚翼》一部六册,一元;又购北邙所出明器五具,银六元,凡:人 一、豕一、羊一、鹜一,又独角人面兽身物一,有翼,不知何名。”“下午同季市、 季上往留黎厂,又购明器二事:女子立像一、碓一,共一元半。”这些明器买下来, 鲁迅爱不释手,大约在这同时,先生就为之造像了。“土偶略图”计两张,今藏于 北京鲁迅博物馆。其一画2 月2 日所购之品。第一张画人、豕、羊、鹜(即野鸭) 及人面兽身物。另一张画陶女俑和陶碓。第一张图上的鸭、猪、羊仅仅以数笔勾出, 线条流畅,造型准确,活现出各各的特征,且不脱土偶的神韵。 俑人方面大耳,神气自如,生动传神;独角人面兽则奇趣横生,凛然可畏。 在每个器物下,皆略述其形制,且由此生发开去,加以戏谑笔墨,读来更觉情 趣盎然,如在陶猪下写:“猪锣一,亦土制,外擦青色,长二寸。叫三声而有威仪, 妙极,妙极。”在独角人面兽下写道:“……独角有翼,高约一尺,疑所以辟邪者, 如现在之泰山石敢当及瓦将军也。与此相类者尚甚多,有首如龙者,有羊身一角 (无须)者,均不知何用。此须翘起,一如洋鬼子亦奇,今已与我对面而坐于桌上 矣。”另一幅的女俑,画得眉清目秀,楚楚有致,勾线以断墨,极富质感,其典雅 飘逸之状,实在是功力不让专业人员的。陶碓的画法与以上迥异,是用画解剖图的 方法画出碓的俯视和侧面图,且记出尺寸,以为理解此物者助。如果说以上诸图的 绘画技法,承孩提时代的影描功力而来,那么陶碓图就是当年研习解剖学的又一次 实践了。令人感叹不止的是:这两张既不是准备公开发表,又不是考古图录的土偶 图,从画到文字,那么认真不苟,仿佛一位画家和文物考古学家那样的认真不苟, 它所给予我们的,就不仅仅是质朴浑厚的美感享受了。 鲁迅先生的画,公开发表的(除了封面设计之外),大概要算无常的造像了。 1927 年7 月,鲁迅先生在广州东堤寓楼之西窗下编完了忆旧散文集《朝花夕拾》, 爱笔撰写后记。因书内有一篇《无常》,觉得颇有必要为这位“鬼而人,理而情, 可怖而可爱的无常”造像。先是找现成的,两种《玉历至宝钞》上的都不甚满意, 他觉得要真正认识这无常,“最好是去看戏。但看普通的戏也不行,必须看‘大戏 ’或者‘目莲戏’。”而这两种戏,这时却早已不演了,那么,他只能借助于自己 的彩笔来画出真正的“无常”了:“自己动手,添了一个我所记得的目莲戏或迎神 赛会中的‘活无常’来塞责…… 好在我并非画家,虽然不太高明,读者也不至于嗔责罢。”鲁迅笔下的活无常, 真是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读者岂但不会“嗔责”,看过的人,莫不钦服不置。无 常的全身像统由传统技法中的铁线勾描,所以线条凝重而有质感,他的宽袖阔袍, 由颈至腰挂着纸绽,束腰的草绳,执于手中的芭蕉扇,头戴的尖顶纸帽,把无常的 外在特征表现得逼真贴切。而鲁迅所采用的动态描绘,如达观的神情,微耸的两肩 和跃起的脚,挥动的扇,则将舞台上的无常刻画得丝丝入扣,惟妙惟肖,它的性格 中的疾恶如仇,开朗机智尤其得到了恰到好处的表现。与这幅无常一同影印的还有 两张古书中的无常像,观者不难从对比中看到鲁迅笔下的无常是更有生活实感,更 生动传神的。 mpanel(1); 第三类鲁迅先生的画,见之于他给友人的书信,大抵是作为解答一些不易用文 字说清楚的事物的。这样的画,现在能见到的仅有两张,其一是1927年12 月9 日 给江绍原信中所绘的“拖鞍”。大概江绍原在来信中询问“拖鞍”的图式吧,鲁迅 就据《百册孝图》将“拖鞍”之法画给江看。第二幅画,见之于1934 年2 月27 日给日本友人增田涉的信中。他送给增田涉孩子一个银筛,那银筛是鲁迅小时佩戴 过的一种据说能“辟邪”的物件。但彼邦人士,对银筛上的11 样物件,怕不甚懂, 因此在信中,先生即兴作图予以解说。以筛上的图而编号,分别是太极、算盘、砚、 笔和笔架、书、画轴、历书、剪刀、尺、棋盘,最后一样“其实是天平”。在小小 的范围内画上十一件具体实物,确非易事,但鲁迅先生却画得极易识辨。这固然借 助于他绘画的固有特点,线条简练之外,他那对复杂物件的高度概括力更是值得称 道的了。 人们常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画如其人。如果这种说法不谬的话,从鲁迅 先生为数不多的绘画作品,我们不难洞见他性格的某些方面的。 (1980.6.2) -------- 泉石书库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