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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郁达夫和沈从文两文集谈起 去年岁暮,在香港中文大学出席“中国现代文学研讨会”后,我们一行十余人 去三联书店香港分店参观该店“读者服务中心”时,肖滋和彦火先生告诉我一个可 喜的消息:广东花城出版社和该店联合编辑的《郁达夫文集》(共12 卷)和《沈 从文文集》(共12 卷)即将陆续出版了。关于这两位老作家,除了对他们的作品 是个热心的读者外,我能说些什么呢? 一 关于郁达夫的一生,郭沫若同志在为《郁达夫诗词抄》写的序文中,以他们两 人的多年友谊做出了十分亲切中肯的论断,足以令人心折。面对着新出的《郁达夫 文集》第一、二卷,我不免沉浸到往日的回忆中去。半个多世纪以前,我在《创造 》、《洪水》等杂志上发现了他的散文和小说,就十分喜爱他的文笔。我并不欣赏 他那种颓废文人的纵情生活,但是他文中引用的一些外国作家的诗行(如:华兹华 斯、海涅、歌德、蒿斯曼等),还有他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真性情和氛围气,对一 个青年中学生的我,是有魅力的。 稍后,读到他的《采石矶》(关于清代诗人黄仲则的故事)、《碧浪湖的秋夜 》(关于清代另一诗人厉樊榭的故事),以及《马缨花开的时候》、《迟桂花》等 短篇,感觉颇有回味。30 年代中他写的游记结集《屐痕处处》,特别是旧体诗词, 我更是爱常去翻翻。郭老的序文中提到:达夫对自己这一方面的写作也颇为自负, 是有他的道理在的。 1939 年秋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我和同学戴镏龄(现在广东中山大学任 英文系主任)从英国同船归国,路过新加坡时,我们特地去访问当时正在《星岛日 报》担任编辑的郁先生。一见之下,如遇故人。承他立即邀我们去南天酒家小饮, 临行还送了我一帧小影。从这一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他的为人心怀爽朗、慷慨好客。 其时他正在奔走呼号,为抗日军民向南洋一带侨胞募款,看到我们踏上归程,更触 动了他故国河山之思。待到船抵香港时,我们却在《大风》杂志上读到他的《毁家 诗纪》,不免感觉意外。抗战胜利后,初次得悉他在南洋为日军杀害的消息,真是 令人黯然!达夫先生的作品和他的为人,在南洋一带是人所熟知的。预想他的文集 一定会在广大的读者群中流传开来。在此我提笔写了七绝两首,作为对他的怀念; 惯忆南天旧酒家,可怜笑语隔天涯,晴窗喜读遗编在,“迟桂花”开颂岁华。 两当轩后见清才,“鸡肋”“寒灰”事可哀,又是养花天气好,不须牢落酒为 开。 (注:《迟桂花》系郁短篇小说题名,《鸡肋》、《寒灰》均系郁当年集名。) 二 沈从文先生在20 年代下半叶起即有作品问世,三四十年代中出了很多散文和 小说等集子;文笔清新、婉丽,有诗情,有风致,而且不乏历史地理方面的知识。 湘西的风土人情经过他的一支笔,娓娓写来,便把读者带进那种情境中去。在我初 读这些作品时,一面醉心于他的文笔,一面心上却总有一个解不开的谜:这些秀美 细腻的文字,在旧社会怎么会出自一个自幼当兵的军中司书之手呢?从他的自传中 了解到他从读《辞源》、看《申报》开始,之后接触到古籍以及商务印书馆出版的 《说部丛书》,在那时的杂牌军队里当了不少杂差。再后到报馆去做一名校对,才 有机会读《创造周报》、《新潮》、《改造》等新书新杂志。20 岁时辗转到了北 京,从此他便“开始进到一个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 但应该说沈老笔下的生活气息之浓郁,还是得力于入京之前那段光怪陆离、绚烂多 彩的青少年颠沛生活的土壤,和他敏锐的观察力、优美的文笔,迥非一般“沙龙” 文士所能想象的。这也正好说明了现实生活的体验和文艺修养二者不可偏废的关系。 当然,在伟大时代的现实变革当中,要恰如其分地知人论世是不容易做到的。 沈老在1945 年7 月重校他的长篇小说《长河》时所写的《题记》中说: “……想起我的读者在沉默中所忍受的困难,以及为战胜困难所表现的坚韧和 勇敢,我觉得我应当沉默,一切话都是多余了。在我能给他们什么以前,他们已先 给了我许多许多了,横在我们面前许多事都使人痛苦,可是却不用悲观。骤然而来 的风雨,说不定会把许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扫摧残,弄得无踪无迹。然而一个人对 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必然能给后来者以极 大鼓励的!在我所熟悉的读者一部分人表现上,我已看到了人类最高品德的另一面。” 这是一种当时的情况。 待到1949 年全国迎接解放,沈老即去历史博物馆作了个普通工作人员,从事 文物研究,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希望学个十年八年,能够达到一个“合格说明员程 度,像一个合格公民,就够好了”。这样他终于搁下了笔。这自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这些年来,他默默自甘,改了行,在古代服饰研究方面开创出新的领域,并且还写 成了不少专门著作。除去在1957 年出版过他的《小说选集》外,这可以说是“失 之东隅,收之桑榆”难得的收获了。 1978 年沈老南来,相遇于沪上,我在陪他逛旧书店时,看到他鹤发童颜,风 采不改故常,为他庆幸不置。在他老夫妇去苏州探亲后,我曾趁星期日赶去那里的 饮马桥看他,但因大雨淋漓,未能寻到,只好颓然而返。现在经过时间和风雨的考 验,他的文集即将重新问世,既可弥补了我国现代文学史的空白,又可和广大读者 再次见面,在年纪大一些的人一定会有旧友重逢之感,而在青年当中尽管对沈老名 字有点陌生,也一定会从文体的风格中吸取一些养分的。关于沈老作品本身,我个 人还是有不少的体会可说,但由于才疏笔拙,深恐一落言诠,反成多余的了。决定 还是用沈老自己的话来说明为好。 他在自撰《散文选译》(戴乃迭英译本)的序中写了一段话,却把他作品的特 征贴切地勾勒出来,他在最后一节写道:“……即作品一例浸透了一种‘乡土性抒 情诗’气氛,而带着一份淡淡的孤独悲哀,仿佛所接触到的种种,常具有一种‘悲 悯’感。这或许是属于我本人来源古老民族气质上的固有弱点,又或许只是来自外 部生命受尽挫伤的一种反应现象。我‘写’或‘不写’,都反应这种身心受过严重 挫折的痕迹,是无从用任何努力加以补救的。 mpanel(1); 我到北京城将近六十年,生命已濒于衰老迟暮,情绪却始终若停顿在一种婴儿 状态中。虽十分认真写了许多作品,它的得失成毁都还缺少应有理解。或许正如朱 光潜先生给我作的断语,说我是个喜欢朋友的热情人,可是在深心里,却是一个孤 独者。”这一段短短的“夫子自道”的话,是能点出个中不少甘苦的吧。 然而,以沈老这样一个热爱祖国和工作,热爱生活和文学艺术的人,果然一向 是自愿做一个孤独者吗?我看到过和他一同在历史博物馆工作的同志写的一篇《沈 从文小记》(王亚蓉作,见《战地》1980 年第4 期),其中有两段沈老的话是十 分感人的。在十年动乱当中,他为研究而积累起来的资料大多散失,原手稿也早被 付之一炬,但沈老并不灰心,说道:“是做事情的,条件再不好也只管做。不做事 的,条件再好,照例也是养尊处优,一点不做。”又说:“个人受点委曲有什么要 紧,要看到国家在世界上作战!我们中国这么长的文明史,可我们的文物研究还赶 不过日本汉学家,心里难过得很。我们的文化,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我们自己,得 努力呀!要做一个合格的公民,就不能用感情代替工作。”这就是他老人家的思想 境界。 如今,风风雨雨已经成为过去,让我们在谁也挡不住的春天当中,祝他永葆青 春,健康长寿。 (《郁达夫文集》、《沈从文文集》,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2 年版) (1982 年初春) (原载《读书》,1982 年第5 期)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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