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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敬悼闻一多先生 ――为诗歌音乐工作者协会上海分会作 1946 年7 月15 日下午5 时30 分,诗人闻一多先生父子在昆明同遭暴徒所 刺,先生腹部中弹多发,死于送往医院途中,时距李公朴先生之死为期不过四日, 我们在报纸上惊心地读罢这噩耗,久久相对说不出话来,凡为忠义正直的国民,愤 怒必远过于悲哀。闻先生年青时是一个写诗的人;中年以后,渐入深沉,潜心学术, 冷暖自甘,作一个诲人不倦的学者。直至抗战军兴,蒿目时艰,忧心如捣,始于政 治有所立论主张。不意胜利尚未期年,而先生的生命须臾竟殉于强暴之手。 在偌大的土地之上,以一个身为诗人学者的闻先生,不仅是室如悬磬,家无隔 宿之粮,就连平安地生活下去都不容许。这冷酷的现实明白地反映了些什么?我们 可以知道时局已经临到了何等严重的程度,现状已经踏入了何等黑暗腐烂的地步! 闻先生是死而无罪的。如果他有过失可言,那是他一不能明哲保身,视若无睹;二 不能噤若寒蝉,甘作奴隶,他太天真,太坦白,太善良。他以为有忧国之心即可作 忧国之言。他简直过于相信民主和自由的诺言了。 闻先生是不能白死的。凡为国民凡为文化界凡为诗歌音乐界之一员,我们大家 要一致联合起来控诉,要求政府惩凶,撤换负责长官,切实提供人权保障。闻先生 却也是不会白死的,虽然他死得这样惨,挺直地躺在道旁鲜红的血泊里。笨伯的屠 户们满以为杀了一个就少一个,或是杀一儆百。岂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岂知千万人的心上生了千万个“不妥”的萌芽? 无数的闻先生是杀不完的。在这文化刍狗的时代,有些近视浅见的人也许认为 思想已经不值一文大钱,又何必把它来重视;也许认为先驱者的生命不过等于美式 无声枪的几粒子弹的价格而已。他们可曾知道先总理领导的辛亥革命最初何自而来? 可曾知道今日的国民政府最初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成果之一? 闻先生的精神不死。 在人类的政治进化过程上,闻先生之前已有无数若干先驱者殉道而死,其后也 必有无数若干后继者踵武而来。群将以血来洗濯这亘古常新的理想,然后大同社会 才能在世界的欢腾里涌现,我们深信,血债总是以血来清偿的,但我们更信,罪恶 必有一天会洗尽的,永在人间消失。现在让我们肃穆地打开闻先生的新诗集《死水 》,读一首当年最有名的《洗衣歌》: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这是昔年闻先生为在美国洗衣为生的华侨而写的悲愤。如今他在祖国里作了一 名伟大的洗衣匠,以他自己的血来洗祖国的肮脏、黑暗和苦难。他是求仁得仁,死 而无怨。 流一身血汗洗别人的汗, 你们肯干?你们肯干? 在学术工作上,我们也必须继续踏着先生的足迹前进。我们今日提倡民歌,先 生远在20 年前就以科学方法民俗学的见地来处理诗经和楚辞――我们古代诗歌瑰 宝的双璧――的研究,而且月积岁累,已有了不朽的辉煌的成绩。 我们应当督促先生的友好将先生遗著早日整理,付梓问世。同时要努力创造合 乎民间精神的新诗歌来对先生作怀恩的报偿。两千余年前屈大夫是以忧时愤世自沉 於水而死的。闻先生今世投生,拳拳服膺了屈大夫的精神,却是落得一个惨死于乱 枪之下。以古例今,何其今之不如古也。哀思在一寸寸割裂着我们的肝肠。 喜穿黑衣黑帽的,清癯面容细长个子的一多先生,我们伟大的导师和先驱者, 已经被迫远离我们而去了,默愿他热挚而刚毅的魂魄早日安息于土。 最后,我们敬引《死水》诗集中先生自作“也许――葬歌”二节来作我们的薤 露: 也许你听着蚯蚓翻泥, 听那细草的根儿吸水, 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 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 那么你先把眼皮闭紧, 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 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 我叫纸钱儿缓缓的飞。 一多先生,你静静地睡罢,我们沉哀的悼意将是无限,我们铁青的愤怒将是无 休。 mpanel(1); (1946 年7 月18 日) 春日草叶2 月20 日,大雪。下午T ・S (晋三)和L (鼎芳)从城外来,黄 昏饭后,一同坐了马车,车轮在冻了的雪地上滑着,心想这可能是春天么? 2 月21 日,雪未止,两日一夜,屋脊上的青瓦已看不出高低起伏来,庭院中 的树也都戴上高高的帽子了。炉火红温可喜,虽然天气并不十分冷。 身边没有伞,出门上课,皆须乘车。一路积雪。在乡村中,怕正如纪德《田园 交响乐》的开端第一句所写:“雪一直落了三天,道路给封锁了。”公理会(贝满 女子中学)的园景很好。广场,尖楼构成了一幅白色的浮雕。学生们很活泼,这是 他们有玩有耍的日子。 2 月23 日,晴了一天,今天雪又落了下来。一冬的雪好似都要在这时补足了 似的。 卧在草地上看星,在雪地里游戏,于我同是遥远的事了。没有悲哀,只觉沉默。 “IfWintercomes ,canSpringbefarbehind?”(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 吗?)然而现在是春天来了,冬天却还没有走去。 是星期日,有朋友来,冒雪出门。 2 月26 日,又大雪。在北方这许多年,是少见这样三天两日落雪的天气。 2 月27 日,今天星期四,XZY (澄华)的《新加坡之忆》(安德兰鹏号邮轮 上点滴之六)在《诗与批评》(北平《晨报》)副刊刊出。 一星期前,给XZY 寄了五期《诗集批评》:66,67,68,69,71。上面有他的 海上随笔,前三期在年底已经寄过一次,可是是寄到巴黎的HotelSoufflot 去的, 他上月21 日写的信说他搬家了,新址是46Rue Gay-Lussac,Paris (Ve)。所以, 这一回连前带后都给他寄了去。 我很惭愧,在他去国的前夜,我还用平沪航邮告诉他说:“我要从我们的通信 上练习我的恒心。”但是怎么样?四个多月了,没给他只字,他这次的信中也引用 了这句话,还写着: 我很自愧(但对这一份友情的至诚我应自傲)。抵巴黎后,第一桩事是给你写 信,给家里写信却是四五天后的事。我忆想着那信自巴黎,自西伯利亚,终于到达 北平,到达清华,到达你的手中,却不曾想到迟发多天,又须由北平而上海而杭州 而抵内地乡间的家信,在三星期前就接到了回音,而独你的,则杳无声息。 我算实践了你的要求,朋友,你呢? 人家会想:走了,什么也忘了。其实,在我并不是这么回事。 今夜又展开这封信看了,面对着这些字,我很苦痛,我果是全然的懒么?我要 写的话太多了,每每都把提起的笔压了下来,不只是对于XZY ,一些至好的友人如 Pin (黄彬),如絮(功叙),我都辜负了他们很久很久。 这几天没有课卷要改,我决定给他们写信。XZY 还劝我立刻准备准备到英国来, 那么路过巴黎的时候正是春天(“我等着你!”),信尾且写着: “朋友,心地放坚些!别作什么事都那么犹豫。”我很感谢他的好意,同时我 应该告诉他我现在的教学生活和秋天的计划,还有,我该告诉他过往的几个月中, 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学校,和我个人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2 月29 日,下午和S 先生夫妇去看了《孤星泪》。这虽是第二次看它,但和 第一次(寒假中和弟弟在天津看的)一样受了感动,从光陆(影剧院)出来,像是 饮了一杯浓酽的咖啡。这里有人生,有宗教,革命和爱。Life isbut to give not to take (人生只是给予,而非获取)。剧院中拥挤不堪,看见了不少班上的学生。 夜晚,在东安市场买了一本GeorgeMoore (乔治・摩尔)的小说,一瓶改文卷 用的紫墨水,和一点水果。回来,开始给XZY 写信,也不知怎的会写得这么长,一 直写着,终于没有写完便就寝了。我写给他:“Lawrence(劳伦斯)是Lawrence, Gide(纪德)是Gide,而Hardy (哈代)毕竟是Hardy 。 所以T ・S ・你和我三人走着三人的路。”3 月4 日,买了新出的巴金短篇小 说集第一集两册,带给学生们。 3 月6 日,黄昏,N (南星)和P (宝心)同来,在大鸿楼用饭,席间N 和P 订约,N 说一礼拜内不给他的朋友(香芸)写信了,表示得很够诚恳,但是我仍然 相信他们有着更大的诚恳,那就是他宁可请我们吃一餐也要犯了约。 多风的夜,近圆的月是一盏明暗的天灯。 3 月7 日,N2 月10 日写的信今天才收到,他是寄到天津去的,家里又给我 转了来,这信在路上的日子长得蹊跷。邮戳却一律是3 月6 日。大约是一直在绿邮 筒中压了一个月才给检出来,信内没说什么,提到他的病。 “在我的希望里,还有阳光,有春天,有友人。这是一个病者的思想么?”我 很欢喜,因为昨天N 来时,我已告诉他说不知下落,那么今天这不能不算是意想之 外的收获了。 3 月8 日,星期日,本想回城外去,但听泽(承志)说下午有人来,作罢了。 午前到市场里转一转,在中原书店又买了两本书:哈代的诗选集和Huysmans,(胡 依斯曼)“EnRonte ”(在途中)的英译本――“Against TheGrain”(格格不入)。 晚间回来,将哈代的诗集翻了一下,觉得还是以从前读过的那几首为佳。 我最喜欢题作《The Voice 》①(呼唤)的一首: Woman much missed.how you call to me,call to me. Saying that you are not as you were When you had changed from the one who was all to me But as at first ,when our was fair. …… ThusI ;falteringforward. Leavesaroundmefalling Wind oozing thin through the thorn from norward. And the woman calling ? ① 辛笛自译于1996 年11 月:“思念已久的妇人啊,你是怎样呼我的,呼 唤我的,说你现今已不再是过去的你,当你一反全心爱我时的那样了,而是一如最 初,我们拥有美好的时光。……如此,我逡巡起来,落叶纷纷围在我的周遭,风正 渗透荆棘丛由北而来,而妇人仍在呼唤着呢。”(哈代原诗系1912 年12 月为悼 念其前妻逝世而作) 调子凄切而柔和,令我想起招魂的呼唤。久想将它译出来,但现在觉着还是读 读最好,译诗也许是一件不甚愉快的工作。 3 日9 日,午在庭中晒太阳,一面看着早间送来的报纸――这是1936。 看见一只暗灰色的蝴蝶栖止在松针上;天气还冷寒,那里来有蝴蝶。S 先生说, 是经冬的蝴蝶罢。静取日光的暖,然后才能展翅飞去。 “寒冷遮不住春的路。”3 月11 日,上午无课,给嘉兴言冷一信,说我城居 的日子过得很好;说我毕竟不忍离去北平,它是这样静好的地方,处处都有着深深 的庭院;说住处有花有木,窗下的是一株丁香,春天若果已来时,当不至感及颜色 的寂寞;说地点也很适中,去市场去学校都不过隔两条街,而繁嚣的市声却只隐隐 地传来,觉得辽远,时有啼鸟,给这院落的平静添一点韵响。 3 月12 日今日放假。 久想回清华一次,屡未能行成,虽然青年会前天照旧有不少的Bus 载着不少的 人归去,上午十时总算踏上美富行(清华班车)的车。 新校门内又添了些矮松,点缀这荒芜的土地。 我又回到八三六(清华校内宿舍)了,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同屋的W (乾就)对于我的期待已经怀着绝大的失望,――“今天,难得你回 来。”(想起去年秋天在艺文中学教书时,一次回了学校,屋里正满着桂花的香气, 是后园的花匠两天前换摆起了的。我真不想走了,但当晚我却必须返到城里来。W 南归珠江,也还没有回校。我一人只好在黄昏中怅望着空空的屋子走了,准备上明 早的课。) 一个人究竟能有多少自由呢。 3 月13 日昨天是晚七点车回来的,在城外整整耽了八个钟头。 4 点10 分下课,歇了一晌,去光陆看《双城记》。当然比不上《孤星泪》, 却也有几个好场面。民众法庭的一幕:Mme De Farge+Dr.Manette 。 3 月14 日上午到课以前,去北大的大学夹道看H 兄,也见了C 小姐。 下午又来往北大市场之间,晚间是N 认罚,请P 和我用饭。饭后在国强饮咖啡, 不约而同地想起巴黎的友人――写了“朋友,我告诉你,我爱喝咖啡,我爱那苦中 的甜味”的XZY 。抢了P 大衣袋里的日记看。理完发回来,听说下午有人来过。咖 啡过度,心跳。灯下给W 一信,解释我们近日来的误会,谁让两个敏感的人碰在一 起做了朋友呢。夜三时仍无寐。 3 月15 日星期日。上午看了福楼拜“ Trois Contes ”(三故事)的中译本。 下午,期待的人没来。天气晴和,一人去公园,不到十分钟走出来。 看着白昼过去。 3 月18 日我爱我生活的平静,然而我就此甘心么?不,我希望生活里有波澜, 但我又怕波澜的狂暴。大雷雨的天气该快来了罢。我矛盾,我烦扰,永远是无休止 地烦扰。也许静静地坐在一旁,心思却正如在夜风的海上,这是为什么呢? 很久之前,我就觉得自己是个罗亭式的人,如今罗亭的一代早经过去了,而我 依然是我。久已失去了理智和情感的平衡,对于自己的信心也不复存在。 如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在天际无根地飘扬着。 我是一眼看着美幻,一眼看着世界。 3 月22 日由清华转来弟弟的的信: 我立在前月台微温的阳光下,是春天了,我却感觉不到春天的意味。 昨日下午为几个考取航空的同班生开临别大会。大家的心情是黯淡而凄凉,互 相勉励的话充满了青年人的烦与悲痛。灰色笼罩了所有的人心。 人类的社会原应为幼小者们着想的,为后天的弱者留地步,而现代并不如此, 这就是“为什么个人要牺牲自我,为什么要以他人的利益为前提,去奋斗去克服” 的理由,这是我看完《块肉余生》后的感想。 哥哥,在大时代的动荡中,个人算什么呢? 看完了,不想说什么话,是没有泪的沉默。 3 月24 日每夜每夜,都听到街巷里一个少年的叫卖声,微颤而悠长;也不知 叫卖着什么,但我直觉地感到他的悲哀,他的身世。总想持灯出门,照寻一下,究 竟是个什么样凄凉的少年,踱着这凄凉的夜,为着他的口粮。 3 月25 日学校忙着第一月课考。 轻轻地从外面回来,落日又落在我的案前了。 5 时H 兄来,小谈,借去《被侮辱与被损害的》。3 月26 日风,黄色的天气。 街上,Not I ,but the wind,(是风,而不是我)行人都似变了颜色。 下午泽来,吃了橘子,吃了饼干,像一匹饿虎。 3 月27 日上午看作文堂时,读译文复刊号中旧俄A.I.Herzen(赫尔岑)所作 回忆二则,温厚动人;好久没有遇见这样好的作品了。 饭后在院中晒太阳。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3 月28 日17:10 去天津。 (1936 年北平甘雨胡同6 号)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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