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的《夜歌》 我们是以何等喜悦的心情来读何其芳先生的诗集《夜歌》呢。其中充满了生命 和劳作的歌唱，对人类爱和新理想的颂赞。那激越柔和的调子感染了每一个读者， 而主要的，读了这些诗，你能不振奋起来吗？《生活的正路》就横在你的面前，你 不要满怀抱着热情走上去吗？其芳先生早已不再是像《燕泥集》中两句短诗： 从此始感到成人的寂寞， 更喜欢梦中道路的迷难。 ――柏林 经了抗战八年实际生活的火炼，他不再是一个留连光景的人。他大踏步的迈进 了新的天地，勇敢地度着新的生活，而冷静地将腐朽神奇的世界遗留于后。由于现 实的教训，他认识了艺术与广大的人生之不可分性，全盘否定了那种所谓为艺术而 艺术（实际是为个人而艺术）的见解。他原本的一支笔，不论是诗歌还是散文，可 以说是声华茂美，彩色缤纷，然而现在为了正确地抒写新的概念和生活，他不惜热 情地加以简朴逼素的约束。这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在时代的激流中，他蜕变着， 像一只蝉，痛苦地而又非凡快乐地接受了这个必然。 你说知道自己聪明便多痛苦， 知道自已美丽便多悲哀， 不，聪明的人不应该停止在痛苦里， 美丽的人不应该只想到自己美丽。 ――夜歌（一）2 不要说你生活着是为了担负不幸。 我们活着是为了使人类 和我们自己都得到幸福。 假若人间还没有它， 让我们自己来制造。 ――夜歌（一）3 读者，你想知道： 是啊，我是如此喜欢做着一点一滴的工作， 而又如此喜欢梦想， 我是如此快活地爱好我自己 而又如此痛苦地想突破我自己， 提高我自己！ ――夜歌（二） 这在诗人心上结晶化了的思想，该是通过何等痛苦而又愉快的经验之后方始获 有的呢？要确切地明白这诚实的自白之不易，我们应当先来看一看其芳先生的思想 蜕变的轨迹。 他过去作品编集出版的，最初诗歌有《汉园集》（与卞之琳李广田合刊）中之 《燕泥集》，散文有《画梦录》，诗文合刊有《刻意集》。春秋佳日，多情善感， 哀乐缠绵，光影交替。其题材不外是悼惜好的往日，沉湎于古之王国。然而他有绮 丽典雅的辞藻和譬喻作为肥沃的土地，足供丰富的想像驰骋往来，生成长大；字字 珠玑，宛转自如，故能低徊而不哀伤，美丽而不儇薄，有似“天寒翠袖薄，日暮倚 修竹”。给予读者咀味不尽的是一种少有的温厚的空气，柔和的颜色与夫清圆的调 子。《刻意集》中收有《燕泥集后话》和《梦中道路》二文，是其芳先生写诗经历 的自述。如果我们想亲切地了解他，这两篇散文与《刻意集序》，《夜歌后记》， 《谈写诗》等有同等的重要性，不能不看。在1935 以前的数年，他对人生和写作 的态度可以下两段文字作例。 我记得有一个时候我很忧郁，“在昨天与明天之间我总是徘徊”，我常想起一 位古人，他在这路上走着走着，他肩头的甑突然坠下地了，破碎了，他却不回顾的 继续走着，有时我觉得那是一种智者的态度。有时我又觉得未免矫情…… 我曾经说过一句大胆的话：对于人生我动心的不过是它的表现。我是一个没有 是非之见的人，判断一切事物我说我喜欢或者我不喜欢。世俗所嫉恶的角色有些人 扮演起来很是精彩，我不禁伫足而倾心。颜色美好的花更需要一个美好的姿态。 ――梦中道路 他这时期对文艺的见解是什么也不为，除去为了抒写自己幻想，感觉，情感。 在《夜歌后记》中其芳先生提到的第一个诗集《预言》，不久将改由文化生活 社出版。那是1931 年到1937 年写的，计分三卷。卷一部分1931 年至1933 年， 卷二系1933 年至1935 年，时均在北平。这两卷大部曾收入《汉园集》和《刻意 集》。卷一所辑如《预言》，《季候病》，《脚步》，《欢乐》，《秋天》，《花 环》，《休洗红》诸篇都是最完美的诗章。尤其《秋天》那饱熟清新的空气能不令 你记起Keats ？《花环》那柔和明净的音节能不令你记起Tennyson 和Ros-setti ？ 卷二各篇不复能像卷一那样爱情和季节作单纯的歌唱了。如： mpanel(1); 这巨大的童年的王国 在我带异乡尘土的脚下 可悲泣地小。 ――柏林 在画地自狱里我感到痛苦， 但丢失的东西太多， 惦念的痴心也减少了。 ――岁暮怀人（一） 可作为这时期的代表作。此后我便越过了一个界石，从它带着零落的盛夏的记 忆走入荒凉的季节里。当我从一次出游回到这北方大城，天空在我眼里变了颜色， 它再不能引起我想象一些遥远的温柔的东西。我垂下了翅膀。 我发出了一些“绝望的姿势，绝望的叫喊”。我读着T ・S ・爱略特。这古城 也便是一片“荒地”。 1935 年―1936 年，他沉默着过了整整一年，几乎完全忘掉了诗。他开始对 自已感觉贫乏，不满，有一点厌弃他自己的“精致”，而且说：“当我倾听时，让 我诚实的说出来吧，他人的声音也是多么微茫，多么萎靡。”他是起初像燕子一样， 终日辛勤，苦心营构，而后冷静下来谛视着筑就的泥巢，感到一种陌生人的惊讶。 《预言》卷三是1936 年―1937 年。时在山东莱阳。这一年是其芳先生思想 蜕变过程上最重要的一年。在《送葬》中他写着： 我再不歌唱爱情像夏天的蝉歌唱太阳。 形容词和隐喻和人工纸花 只能在炉火中发一次光。 无声地啮食着书叶的蚕子 在懒惰中作它们的茧。 这是冬天。 在长长的送葬的行列间 我埋葬我自己 像播种着神话里的巨蟒的牙齿， 等它们生长出一群甲士 来互相攻杀， 一直最后剩下最强的。 这充分表明他决心抛弃他固有的风格，剩下唯一的思想是革新自己，走向最后 所坚信的群众的路。他对旧的“小我”还有一种敏锐的警觉： 震慑于寒风里的苍蝇 扑翅于纸窗前， 梦着死尸， 梦着盛夏的西瓜皮， 梦着无梦的空虚。 我在我嘲笑的尾声上 听见了自己的羞耻： “你也不过嗡嗡嗡 像一只苍蝇！” 如其我是苍蝇， 我期待着铁丝的手掌 击到我头上的声音。 ――醉吧 苍蝇乎？中国果然永远是苍蝇的国度？先不必问别人，读者，但问你和我，我 们可有勇气自承？ 诗人曾经自以为是波德莱尔散文诗中那个说着“我爱云，我爱那飘忽的云”的 远方人，但后来由于看见了农村和都市的不平，看见了 农民们因为诚实而失掉了土地。 他们的家缩小为一束农具。 他却下了这样的决心： 从此我要叽叽喳喳发议论： 我情愿有一个茅草的屋顶， 不爱云，不爱月， 也不爱星星。 《刻意集》的序文也是在莱阳时写的。他拈出了在《燕泥集后话》和《梦中道 路》二文里尚未达到的结论： 诗，如同文学中的别的部门，它的根株必须深深的植在人间，植在这充满了不 幸的黑压压的大地上，把它从这丰饶的土地里拔出来一定要枯死的，因为它并不是 如一些幻想家或逃避现实者所假定的，一棵可以托根，生长，并繁荣于空中的树。 然而直到现在仍有人在作这种悬空的企图。 到处浮着一片轻飘飘的歌唱。 现实的鞭子终于会打来的，而一个人最要紧的是诚实，就是当无情的鞭子打到 背上的时候应当从梦里惊醒起来，看清它从哪里来的，并愤怒的勇敢的开始反抗。 我自己呢，虽然我并不狂妄到自以为能够吹起一种发出巨大声响的喇叭，也要 使自己的歌唱变成鞭子还击到这不合理的社会的背上。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其芳先生思想进程之猛。他秉着无比的诚实和勇敢，脱下 了华彩的外衣，一步一步踏着现实的路。他的新我与旧我之间有多么广阔的距离！ 但是思绪，纤细如蛛丝，纷乱如“众多的云”，虽然经了群众生活的实践，仍不能 完全涤洗掉雕刻在大脑上深深的痕印。新我与旧我时时在矛盾着，争吵着，排挤着。 于是他的第二个诗集《夜歌》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了。其中收集着抗战以来1938 至 1942 年所写的短诗，共计26 篇，后附一篇《后记》。读者，你不要轻觑这小小 的一本诗歌。它会燃烧起你对生命和真理的热爱。透过朴素有力的文字，它在向你 招手，你也许就此改变了你自己从来对世界对人类的看法，一推一挽就此走上了 “生活的正路”。这影响不能算小，一生也不能有几次。你会在骤然之间，接受它 的启示：如何生活才能算是生活得好，有意义，发光。你会和诗人一样要说： 今天我像是第一次感到世界是这样好， 人是这样可亲， 草是这样香， 阳光是这样美丽！ ――从那边走过来的人 读者，容许我向你作一个提议。当你有了这本诗集在手时，自然，你会从首到 尾诵读了每一章时，但是你千万不要忽略了卷末的那篇附记。要仔仔细细地研读一 遍，然后再回到前面的诗歌，索取一个强烈鲜明的参证。如此你不只会善于了解这 些诗歌，而且会明白诗歌以外还有什么最重要最基本的东西在。这些诗歌是为何而 写呢？是为了人类的正常的理性的生活的争取。 有争取，所以有牺牲，有约束。有争议，所以有新与旧概念和情感上的矛盾。 其芳先生在这些诗篇里所运用的文字是一洗他昔日所矜持的繁丽的严妆，然而 在朴素平直里仍旧有他独特的风华。调子尽管爽朗激越，却仍旧有透明体似的柔和。 文字为了要具体地表现朴素的思想和情感，所以相从地朴素。但这思想，这情感自 有它内涵的美。文字与内涵由主从的关系而进于合一，于是这光辉的实体所呈现的 朴素有无可比拟的美在。 这里有符合历史和科学精神的句子，如： 我不说我的过去， 我早已经把它完全忘记。 我们活着是为了现在， 或者再加上未来。 所以我只说 我现在是一个真正的浪漫派。 我最讨厌十九世纪的荒唐的梦。 我最讨厌对于海和月亮和天空的歌颂。 ……比较浪漫主义者， 我们有更好的称呼，更正确的名字。 我们是科学理论的信徒。 我们是“我们这时代的智慧，良心和荣誉”。 …… 我们的眼泪 擦干了而又流了出来， 我们知道 一个人的死亡 并不是太细小的事。 但是，在我们看来， 死亡并不是一个悲剧。 尤其是为了生存的死亡， 为了明天的死亡， 更是无可迟疑而且合理。 花落是为了结果实。 母亲的痛苦是为了婴儿。 …… 他是在众多的同志间长成， 我们相信一个集体的爱护 更大于一个母亲，一个姊妹！ ――快乐的人们 我不是先知， 也不是圣者， 我只是忠实的真理翻译者， 我只是忠实地说出我所知道的，我所相信的事情。 ――叫喊 夜已经很深，一切都归于安静。 只有日夜不息地流着的河水在奔腾，在怒鸣。 我于是有了很大的信心。 我说，只有人的劳作能够永存。 我读着的书籍，我的屋子，我的一切用具， 以及我脑子里满满地装着的像蜂房里的蜜一样的东西， 都带着我们的祖先们的智慧和劳力的印记。 ――什么东西能够永存 我不是历史家， 但我必须从你们 来给“英雄”下一个另外的定义。 过去的历史家，崇拜家 对于亚力山大，凯撒或者拿破仑 常常发生兴趣， 那正如小孩子喜欢听狼和老虎的故事。 唯有你们从人民中来 而又坚持地为人民做事的， 才最值得用诗，用历史 来歌颁，来记下你们的功劳的名字。 ――夜歌（六） 这里有以生理来拟自然的譬喻，清新而且健康，如： 我们开垦出来的山头突起而且丰满 像装满了奶汁的乳房，从它们，我们收获了冬天 的食粮。 ――快乐的人们 我们在沉默的群山中间听着你 像听着大地的脉搏。 我爱人的歌，也爱自然的歌， 我知道没有声音的地方就是寂寞 ――河 这里有可敬可爱的诚实的自白，一面吐露着思想与情感上新我与旧我的矛盾， 一面努力从思想上的教育和行动上的实践来否定一切旧的知识分子的伤感，脆弱与 空想。如： 我要起来，一个人到河边去。 我要去坐在石头上， 听水鸟叫得那样快活， 想一会儿我自己。 我已经是一个成人。 我有着许多责任。 但我却又像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那样需要着温情。 我给予得并不多。 我得到的更少。 我知道我这样说，这样计较 是可羞的， 但我终于对自己说了出来 也好。 我要起来， 但我什么地方也不去。 我要起来，点起我的灯， 坐在我的桌子前， 看同志们的卷子， 回同志们的信， 读书， 或者计划明天的工作， 总之 做我应该做的事。 ――夜歌（四） 在《夜歌（七）》中诗人因为想起了许多死者，写下这样两行“典型”的句子 ： 呵，生活是平凡的， 而又充满了残酷的。 但是他已经下了决心，去走到群众的行列中间，和他们一起去战斗，一起去争 取自由，于是他在《多少次啊当我离开了我日常的生活》一首诗的结尾上写着： 尽管个人的和平是很容易找到，我是如此不安，如此固执， 如此暴躁， 我不能接受它的诱惑和拥抱！ 他是时时如此警惕着，否定了旧的个人主义的倾向。他说： ……最正确地活着的 应该最热情也最理智 最勇敢也最机警 最傻也最聪明， 在平常的生活里也斗争着， 在斗争最尖锐的时候也从容而镇定。 ――夜歌（七） 他要“轰轰烈烈地活”，也要“平凡地活，埋头苦干地活”，“科学地活，冷 静地活”。 让群众的欲望变成我的欲望， 让群众的力量生长在我身上。 撒下去的种子总要长起来呵， 不管去收获的是你还是我。 他爱人类甚于爱自己，爱真理甚于爱自然。一种符合历史与科学法则的新的进 步的学习精神在他的身上生长了。他有热情，但他对另外的一些不想长进的人却冷 讽地说道： 你穿着光滑的丝织品的衣服的人， 你因为喝多了牛奶而消化不良的人， 你喜欢在阴影里行走的人， 你只愿听溪水和秋天的虫子的声音的人， 对不起， 我打搅了你的和平！ 我的叫喊并不是为着你们。 ――叫喊 他原先也许是属于他们里的某一类型的，但是他在群众生活的学习中进步了。 他在《夜歌》七章里的直白地吐露着那些顽强的不易克服的在思想和情感上的矛盾， 然而从来没有忘记强烈地自觉地矫正自己。看了他蜕变前后的迥然不同，他的诚实， 他的勇敢，应该是最可贵的，所以也最值得我们学习。 除了《夜歌》，集中最完整的诗篇有《快乐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