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药的故事 写文章的人在捉笔时，第一念是最容易联想到“不朽”二字。思想踪迹，来去 无证，仿佛一经白纸写满黑字，名山后世原来就都该有分的。其实，“不朽”只有 广大的人民能当得起，因为已经活过这许多年代，至今20 世纪还是要坚强地进步 地活下去，人类稍加思索，立即会想到历来最受益的却还是“通俗”的知识书籍。 尽管有些文人雅士，以为一涉通俗，语言便觉无味，可是任何专门学识，博大精深， 在发展的途径上各有其历史体系，偶然中自有必然，要能深入浅出，举重若轻地写 出来，绝非咄嗟可办的事。我们读威尔斯的《世界史纲》，房龙的《人类的故事》， 皆当有此感觉。我于医药一门完全外行，但由于好奇求知，也会买过几本这一方面 的通俗有趣的西书。如此漫谈，可称鲁昧。不过我深信他山攻错，未必无补。国内 不乏专门学者，各就本业多写些通俗一点的书，则贫困的知识界当额手称庆了。 旧年在书肆中，无意间遇到两本标题新颖的书。一为《肠道旅游记》Through The Alimentary Canal With Gun And Camera，1930 年，作者是恰派尔医生Georges.Chappell。 纽约第135 条街上The George ChappellPioneer Infirmary 有名医院就是纪念他 的。一为《老鼠、虱子和历史》Rats，LiceandHistory，1935 年，作者是金塞医 生Hans Zinsser 他一生从事于传染病的研究，在哈佛、哥伦比亚等大学教授细菌 学和防疫学。这两部书名引动了我的注意，于是购以俱归。虽然都是旧书，我却发 现《老鼠、虱子和历史》是一本历年畅销至今风行的书，只须将美袖珍版一阅便知， 已印了若干版也。 《肠道旅游记》，作者完全以写游记的手法来描绘人体肠胃内部诸事，读来风 趣横生，毫无枯燥之感。自头说起，然后由口腔顺流而下。男子易秃，女子无须， 皆经谈及。从前江绍原著《须发爪》一书，是从民俗的见地来看此书，则在将生理 分析予以游记化。他谈到昔日哈佛、耶鲁两大学学生曾为神父留须是否就寝时置于 被外一题大起辩论。在维多利亚中叶，各式留须盛极一时，算起来其时中国也是差 不多的情形。于今式微了，虽然同等年纪的朋辈偶有蓄长须的，不过大家见面，总 是笑着劝他夫人趁睡熟时给他剪去。 书中插图多幅，胆汁画成河沼，血球素Haemoglobins 画作仲夏夜梦中之小鬼。 《老鼠、虱子和历史》是一本谈伤寒症历史的书。论文笔风格，本书较前书为 高，Hans Zinsser 是上乘作者，以医生出身而能如此属文，世所罕见，即与一般 作家相比亦无逊色。笔意纵横，材料丰富，其文学素养盎然满纸。 开端两章对近代传记及近代文学，弗罗意德Freud ，乔易士J.Joyce ，斯塔茵 GertrudeStein ，史屈齐Lyt-ton Strachey 无所不谈，兴会所至，语多妙趣，犀 利逼人。全书共16 章，仅末4 章正式讲述伤寒症历史，前12 章皆系谈老鼠、虱 子和历史的面面观。Zinsser 大约自己也觉得此书有点头重脚轻，所以在书名之下 加了副题，说这前12 章完全是为外行读者启蒙写的。此言甚是，盖在内行人读来， 一定会说连篇累版尽是题外之言，但在我辈亦正因此而特别感有一读的价值也。Zinsser 的结论极其简单：虱子不灭，伤寒未已。 我看了上两书，对通俗的医药书顿有浓厚兴趣。后来又陆续买了几本。 《黄色魔术》Yellow Magic， TheStoryofPenicillin 配尼西林（亦译作青霉 系）小史，作者为J ，D.Ratciff1945 年出版。 《人对痛苦的抵抗――麻醉医史》Man Against Pain， TheEpic ofAnesthesia 著者为Howard Riley Raper 1945 年出版。 《奎宁故事》The Fever Bark Tree ，ThePageantofQuinine 作者为M.L.Duran-Reynals1946 年出版。 宇宙间伟大的发现和发明都是从细微的观察中得来。人类一直看了日出日落一 百万年，没有发问，到Nikolaus Copernicus 哥白尼出世，才发现了天文学上的迹 象，奥妙原自寻常。苹果烂熟了，掉到地面上是很自然的事，可是碰巧落到牛顿头 上，于是他就此寻思，成立了他的地心吸力定律。配尼西林的故事也是这样的。最 初发现者为英国细菌学家弗来明氏AlexanderFleming《黄色魔术》叙此故事甚详。 昨承现代医学社张昌绍先生以本年新著《青霉素与链霉素》一书见惠。青霉素即 （配尼西林）Penicillin，链霉素（斯瑞妥美辛）即Streptomycin，书中对于两药 之历史，制造，抗菌作用，应用方法均有充分说明，堪供参考。兹摘录两药小史如 下： 1928 年秋天，弗来明氏研究各种葡萄球菌之变种时，曾留置一部分培养皿于 桌上，不时检查之。因时时打开其盖，故不免为空气中微生物所污染。 所以某次发现一堆霉菌生长于培养皿之边沿。本来培养皿被霉菌所污染，固为 一平常事，惟引以为奇者，乃在霉菌聚落周围之葡萄球菌，不能生长；已生长之葡 萄球菌，被其溶解，成透明状。氏因有以往之研究经验及背景，且无时不在寻找抗 菌质，故对此特殊现象，发生很大兴趣。乃采取此霉菌而培养之，确实证明其能产 成一种新抗菌素。因此霉菌系青霉菌属之一种Penicillium notatum 故即名此素为 青霉素Penicillin。 当时因产量甚少，制造困难，提炼未精，且其性极易变坏，故未能供给临床界 作实地试验，不久即为人所遗忘。 在文献中，埋没11 年后，青霉素忽于1940 年又与世人相见。不久即引起医 界极大注意。今日已公认为一优越之特效灵药。此次世界大战，此药对于受伤军民 之贡献，甚为伟大。此药疗效之被发现，应归功于英国牛津大学病理学家Florey 氏及其同僚。 青霉素的抗菌效力极大，而毒性极低，确系抗菌剂中之上品；但对革兰氏染色 阴性的杆菌，作用微弱不足道，临床应用不能奏效，乃其美中不足。 mpanel(1); 美国抗生性物质权威华克曼氏Wakman 及其同僚自1939 年起即于New Jersey 之Rutgers 大学微生物系致力于抗生性物质之研究，终于1944 年自土壤微生物之 培养中分出链霉素Streptomycin，对于青霉素不能生效之各种病菌，特别是革兰氏 染色阴性杆菌，亦能奏效，适足补青霉素之缺点。 张君此书，并论及其他抗生性物质，撰述时引证英美最新文献材料极多，诚为 国人近来稀有之力作。谨向读者推荐。 《人对痛苦的抵抗――麻醉药史》著者H.R.Raper 是用X 光作齿科摄影Radiodontia 的第一人。本书叙述自古迄今的麻醉用药的历史，卷首插图多幅。希腊史诗奥德赛 Odyssey 中即咏及特洛城的彼美海伦Helen of Troy 饮众兵丁以药酒，令忘往日愁 苦的一段故事。神话中的产神Lucina 赐给产妇以蒙药，藉使减轻其生产的痛苦。 在耶稣降生纪元以前，鸦片已采作止痛药剂之用。其次如曼陀罗华Mandragora（或 Mandrake）吗啡，Codeine ，Al-cohol，催眠术（1894 年著名小说Trilby 即以 催眠术为主题）等皆自中古世纪以来历经医生施用。1844 年美国牙医HoraceWells 因参观笑气展览会而发现Nitrous Oxide 可作拔牙时麻药剂。1846 年9 月他的学 生William T.G.Morton因Charles T.Jack-son 之介绍，试用Sulphuric ether 作 拔牙麻剂，次月Morton 并向波士顿之医院推荐该剂用于外科手术，曾获成功，同 年12 月伦敦医士Lord Liston 采用同样ether anesthesia，翌年11 月苏格兰医 生SirJames Y.Simpson 开始施用哥罗芳麻药Chloroform。彼时欧美民间尚流行着 “全尸以终” To die whole 的观念，以为外科手术痛苦既大，且多不免于死。不 如讳疾待毙，尸体仍可获全也。 故上述诸人在初作试验时，病家鲜有应诊者，如Wells 最初即以他自己为试验 品，以致后来神经麻醉失常。此种为真理牺牲的精神足为世人矜式。 其后德眼科医士柯勒Carl Koller （心理分析学家弗罗意德Freud 曾与同在一 试验所进行研究），初以青蛙试验用古加因Cocaine 作眼科局部麻醉剂成功，1884 年公诸于世。未几渠即赴美，继续执眼科医业，1944 年3 月卒于纽约。最初麻醉 药剂施术大都自呼吸系统进入病人体内，至1840 年渐有皮下注射方法。然距完美 之境尚远。美医士William Halsted （1922 年卒）创Nerveblock anesthesia 局 部神经麻醉法，并于各种外科手术之改良多有贡献。以施行手术用橡皮手套一节而 言，即为渠于1890 年之创意，今日看来，事至平常，不知即此一端已救了若干生 命。同时继柯勒发现古加因之后，若干化学方法配合而成之麻醉药剂如德之Hovocaine （1904 年发明），美之Procaine，Monocaine ，In-tracaine ，Neocaine，Metycaine， Pontocaine，NuPercaine均先后制造成功，减少各种可能性之流弊。已故医生George W・Crile 并创Anoci-association 法，即TwilightSleep （无痛安产）NitrousOxide 及Novocaine 之综合用法。Anoci 一字系自拉丁文来，意为Nega-tive toInjury。 此种综合用法为最近数年来的医学上新成果，有些医生仍未能同意，但是参合酌用 数种的效验确比单用一种重剂量的为佳。 书中并有专章论麻药的自取用法Cafeteria Style ，小手术病者只须止痛Analgesia， lstStageofAnesthesia 即可，以此种方法为最宜; 论无痛安产剂TwilightSleep ；论施麻药导眠之数数CountSlowly 及barbiturate ，avertin ，与外科医生合作 的麻药施术者Modern Anesthetist――近代的抗痛战士，论战争与麻醉药施术之进 步――此次世界大战之英美伤兵死亡率仅及上次之半，伤兵就医而获愈者估百分之 九十六七。一方由于磺胺类化学药剂Sulfurdrugs 配尼西林及血浆bloodPlasma 之 普遍应用，一方则由于麻醉药本身之改进，种类之增多与夫施行止痛手术之进步， 人类之生命与健康对于疾病伤害之抵抗乃能得有更大的保障。此书系基于完备的史 实立论，自寻常故事中告诉了我们医学的伟大。书尾附编为详细书目及批评。 《奎宁故事》。有史以来，疟疾在一切病害中为祸最烈。古希腊马其顿国王亚 历山大，英武有为，正当盛年时罹恶疫死，时为纪元前323 年6 月3 日。希腊医圣 黑波克瑞梯斯Hippocrates 暨罗马名医加伦Galen 皆束手乏术可疗。沿至中古时代， 斯疾依旧猖獗不止， 17 世纪文人如爱味林Evelyn，佩比斯Pepys ，圣・西蒙Saint-Sinon， 赛薇涅夫人Mme.Desevigne 等之日记书札著作中多有记载。下及19 世纪英诗人拜 伦助希腊独立，以1824 年染同病而卒。我国远在搜神纪书中已有疟鬼记事。疟疾 因为寒热反复发作，均有定时，患者以为必有鬼崇，故往日欧亚民间疟鬼之说皆甚 流行。在奎宁未经普遍应用以前，欧洲人民惟有以放血逐鬼算命求巫为治疗之法， 此点与中国情形甚为相近。中外更有类似的风雅故事，韩愈有谴疟鬼诗。罗马加伦 死后已久，仍有向病疟者朗诵荷马史诗伊丽亚德Iliad ，武功煊赫的叙事可使听者 霍然病去一说，这与陈琳檄文之愈曹阿瞒的头风，杜工部诗之驱疟鬼，同具异曲之 妙。疟疾一词在我国是古已有之，英文Malaria 为意大利文“坏Mala”“空气Aria” 二字合组而成，系经Macculloch 迟至1827 年始在医书中正式使用。可是近代西 洋疗疟灵药的制成及治法之改良却是与时俱进，一日千里，远非我国所可望其项背。 初是17 世纪中叶，西班牙派在南美秘鲁的总督发现规那树皮Cinchona治疟疾 颇著神效。其妻患疟，用之立愈，故名伯爵夫人药粉The Countess’s Powder。同 时，主教Cardinal de Lugo 因值主教会议由西班牙来罗马，得知耶稣教会教士The Jesuits 在秘鲁发现同样植物， 于1653 年著VindicationofthePeruvianPowder 一书问世，于是罗马尽人皆知此种树皮有抗疫性极强，咸用以治疟。嗣后耶稣教会 教士专事于秘鲁规那树皮之输入欧洲，故人亦称之曰The Jesuits ’Powder。在英 国，用以成名的为伦敦时医陶尔宝Robert Talbor 。彼于1678 年春以规那树皮治 疗英王查理二世之疟疾，药到病除，名重当时，被封为御医。然彼独自珍秘，不轻 告人为何物。 未几，法路易十四之独子撄疾甚笃，英王遣陶就诊即愈。西班牙女王亦病此疾， 路易十四复嘱渠往视，旋得痊可，陶返巴黎，自鸣得意。赛薇涅夫人Mme.deSevigne 为赞扬陶氏之一人。惟此规那树皮配治成药的方法尚在幼稚时期，后来医士用之， 颇多流弊，间或因商人贪利，赝品乱真，效力毫无。 以至医界时于此药的意见，一时讼议纷纭，各持所见，且有藉端作为宗教论争 之口实者。近世奎宁制剂方法日臻完备，而诸强国竞攫产地来源之举层出不穷。晚 近由奎宁而Atabrine（1930 年德国化学试验成功）而SN7618 而Plasmochin 等 新药的发明，则是化学药剂研究的成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为人类造福无量。 凡此，作者Duran-Reynals 在本书中均有述及。 关于一般医药的历史发展，手边尚有Logan Clendening 著的TheRomanceofMedicineBehindTheDoctor 书中插图甚多，内容至饶兴味。出版期为1933 年。记得去年遇到几本相仿的新书， 猜想其中叙述必多根据近年医药界心得之处。当时匆匆错过，书名作者姓名，此时 完全不能记及，容于再遇时志之。Clendening 氏另著《人体知识》TheHumanBody， 已由陈聘丞先生根据1937 年修正版译出，民卅三年（1943 年）编为中国科学社 会通俗科学丛书之一，在沪出版，读者当仍可购到。美国袖珍版本丛书中亦收有HowardW.Haggard 著的《魔鬼・药品和医生》Devils，Drugs andDoctors（1929 年初版），PauldeKruif 著的《猎菌家列传》MicrobeHunters 等，也都是合乎通俗趣味的医药知识书籍。 异日当再合并论列以为介。 本年初，《大公报》自然科学周刊第15 期刊有裴鉴先生的《历代本草及其作 者简述》一文，我看了觉得很有意思，就此将这一期保留起来。今日中国能写这类 文字的人不多，能写的往往又不能安心来写，实在是十分可惜的事。《达生编》是 一本从前中国内地民间影响很大的医药书，有谁愿以它为中心来作一番社会史的研 究？自然，其中所述的医药见解大都浅陋过时或者错误，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更值 得我们重视――历史贫困的城乡曾有多少产妇受过这小小一本书的好处以及它的害 处？ （1947 年4 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