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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 辛笛剪影 宋路霞 第一次到辛老家去,是为上海诗词学会去给辛老送稿费。那时日近元旦,辛老 家的那间“三合一”的书房(餐厅、客厅、书房)的当空,横竖交叉地对角拉了两 条红尼龙绳,上面牵七搭八地别满了世界各地飞来的贺年卡,红红绿绿,中西各式, 琳琅满目,充满了节日的喜庆,心下就悄悄一动――这家过个元旦也像真的似的。 后来为撰写徐森玉先生(辛老的岳丈,原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故宫古物馆馆长、 上海博物馆第一任馆长、上海市文管会第一任副主任委员)的事迹,跑辛老家的机 会多了些,尤其和他的小女儿王圣思(在华东师大中文系任教)相熟以来,几乎每 次坐定那“三合一”,就有了不想出来的感觉。那种老少四人――辛老、辛老的老 伴徐文绮大妈、圣思和我,一人一杯香茗在手,在宽大的餐桌前团团坐定,年无老 少,题无大小,平心静气,直言不讳,又极其虔诚地“坐而论道”的气氛和意境, 总令我联想起一些名画家腕底的“李白诗意”和“东坡诗意”之类,联想到人们常 说起的“中国的脊梁”之类,甚至朦朦胧胧地意识到,王家这种“论道”的虔诚, 或许就是古老的儒学文化的强韧之根。 辛老是真正以身作则地实践了“走万里路,读万卷书”的理想的人。他从四岁 开始认字,在南开中学、清华大学、爱丁堡大学读过书;现今已八十六岁了。他到 过欧洲、美洲和亚洲的许多个国家和地区;出入过工商界、金融界、教育界、文学 界、图书馆界,在“反右”和“文革”中,都曾“出生入死”地体味过。而现今, 他家除了满墙满地的书,一身并无长物(上辈人传给他的十几万美金,在解放初就 捐献国家了,十年浩劫中,“左派”们又把其家藏的文物字画搜刮殆尽),而一旦 谈论起这个世界上曾经发生过某种影响的书来,人们即会发现,他那智慧的大脑中 储蓄了惊人的知识信息和精神财富。 读书,是要讲究悟性的,同时还要有认真的态度和科学的方法。辛老出生于一 个世代书香之家,父亲是一个国学根基扎实,同时又关注“新潮”、主张革新的人。 辛老进过私塾,读过四书五经,十岁那年父亲让他开始读英语。在刚刚接触到英文 寓言故事时,就尝试着将其偷偷翻译成中文,获得了些许成功的满足。读南开中学 后,他年方十七,就已在《大公报》副刊上发表文章了,最兴旺的时候,一个月能 拿到几十元稿费,那可是二元钱一袋面粉(一袋面粉五十斤)的年代啊,恐怕是中 国钱最值钱的一段时期。从那时起,他养成了逛书摊、逛书店,到旧书店“淘”旧 书,甚至写信到外国的旧书店邮购旧书的习惯。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生活、环境甚 至理想,都发生了很多变化,而读书、买书、写书、译书,却是“此生相随永无别 离”的。 足以说明他的悟性的还有一段考中学的故事。辛笛原先读的是私塾,十五岁时 准备插班新学校读初中三年级,数理化功课在他眼前自然一片昏暗,考南开中学时 就惴惴然。到录取发榜时,一人不敢去看榜,就搀了他父亲一起去看,父子俩明知 把握不大,就先从该榜的最末尾一行看起,倒着往上找人名。正在遍找不见、心灰 意懒之时,却从最上面的第一名的位置上发现了自己的名字。这个“奇迹”他至今 也还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关于读书的认真态度,辛老家里可能有遗传。有一次他面对一份考卷,上有: “《呐喊》的作者是谁”一道题,尚未接触新文学的辛笛自然答不出,回家问老爸。 老爸政治上主张实业救国、除弊革新,而对白话文认为是白开水,是不读的。尽管 如此,还是踱入书房里认真查找。后来,居然在明代抗倭英雄戚继光的一部兵书中, 找到了这个叫做“呐喊”的篇章!对于这部兵书,现今知道的人已不多了。就在当 时,作父亲的也有些纳闷:中学生的考题怎么出得这么偏?王家家传的读起书来的 牛劲,后来竟贯穿了他的全部生活。他常常不吃午饭,揣着每月的午饭钱走进书店, 买回原版的外国文学作品集。为打基础,他甚至背过英文字典、辞典,关注过多种 版本的百科全书。 在他成为知名的诗人后,仍是手不释卷,动辄作些札记。现代诗人中像他这样 认真的作读书札记文字的,恐怕不是很多。 有一次,他为书深深地感到了失落。十年浩劫中,革命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假 话被重复一万次就深入人心了,成了真理了。于是辛老发自内心地将自己的那些属 于“封资修”的书来了番认真清理,烧的烧,毁的毁,弃之如敝屣。可是有一天看 电视,从新闻中看到毛主席在书房中接见外宾时的镜头时,他懵了――原来毛主席 的书房里也满是线装书啊,那么“封资修”一说如何解释呢?线装书原来是可以看 的呀! 真正有系统、有目的、同时讲究方法的读书,是他在进入清华之后。辛老的读 书生活有几个特点: 其一,内容上兼容并蓄,中西多路,不作偏废,比较早地“睁开眼睛看世界”, 在五四运动之后的“西学东渐”过程中,及时地以自己的阅读视角,跟上了时代的 步伐。广泛的阅读和吸收,使他眼界开阔,心胸自有千山万壑,一卷在手,而神游 于八千里之外,世界上风起云涌的一切,都在其手掌间翻腾。这不仅丰富了他的学 养,在审视一种文学现象和文学运动时,也就常能放在一个阔大的世界范围的背景 中来考察,立足点就高,同时还避免了后来许多人所犯下的因阅读的“挑食”甚至 “厌食”所引起的种种“狭隘病”。 那些年,辛老阅读李白、杜甫、周邦彦、李义山、姜白石等中国古典诗人的作 品自是不必细说,西方的文学也研究了不少,如19 世纪英国湖畔派诗人及雪莱和 济慈、18 世纪的蒲伯、还有更早的密尔顿、乔叟、尤其是莎士比亚、约翰・伦敦、 法国象征派的玛拉美、韩波、英国霍布金斯、奥登等人的作品,每每令他心折。广 泛的涉猎,使他心中有了全局,头脑就始终清醒。 mpanel(1); 其二,他在读书生活中有勤于思考的习惯。这种思考,首先是从最初的阅读中, 了解和认定最能与自己的秉性暗合的作家作品,然后“按书索骥”,直到找到所能 找到的这些作家的作品。找到了这些“千古知己”,自己的思绪就无形中向前延伸 了。在这种世界性的、绝对“跨世纪”的阅读和“交谈”中,辛老用自已忧郁、细 腻的笔,完成了自我的升华和塑造。 这种思考,又是深具责任感的。辛老作为一个诗人,除了关心别人,关心国家 的命运,他更加关注新诗发展的命运。他写旧体诗,但更以写新诗成名。新诗发展 的每个阶段,几乎都在他内心留下了深深的辙印,并且十分小心地,把这些现象放 到国际诗坛的大环境中去考察。在古与今、中与西、形式与内容、理论与实践、新 诗与旧诗、继承与创新、吸收与批判等诸多人们始终纠缠不休的问题上,谨慎地求 证着。他正是通过大量的阅读和思考,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中国新诗,“载道” 上必须是有思想深度的,形式上必须是有节奏、讲押韵、读之琅琅上口的,为人民 喜闻乐见的作品,一味模仿《嚎叫》,宣泄变态的自我,即便能取宠于一时,然必 不能长久。果然,有些时髦的玩意儿,人们玩了一阵子之后,也就厌倦了。倒是辛 老的旧作,近几年被一版再版。这正是他诗歌创作从主张到实践的成功。 第三,他于读书之中,始终注意的,是儒家学说中关于自我完善的要求。 孔子:“吾日三省吾身”,熟悉辛老的人都会认为,此话用在辛老身上不会为 过,他的确像鲁迅先生说过的那样,时时在反省着自己,解剖着自己,包括自已的 作品和世界观。这类文字在他作的文章里处处可见,从中我们或许亦可看到老一代 知识分子虚怀若谷的风范! 辛老家的书再也没有地方放了,有位老朋友曾风趣而自信地预言:终于有一天, 我来敲门时,会看见辛笛头顶着几本书来开门的,因为他那些宝贝书籍快要把他赶 出家门了。 辛老曾不无感慨地说:我这个人的一生,就是太平淡。其实,这种书香飘逸的 平淡,正是中国典型知识分子的典型性格,不知辛老以为然否。 辛老几十年读书生涯留下的痕迹化成了一篇篇隽永含蓄的书评散文,读了长知 识、开眼界、促思考。我有幸编选这本书话集,仿佛与这位敦厚博识的老者又作了 一次娓娓长谈。我借用辛老四十年代出版的《夜读书记》作为全书之名,当时的全 部文章收入同名上编;而他八九十年代新写下的有关别人和他自己作品的书话则收 入本书下编《夜读续记》。希望读者能像我一样喜欢与他作如此“晤谈”。 1998 年春于上海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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