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一章 1990年9 月9 日 星期日 拂晓前,郑洁岚已悄悄起身梳洗完毕,仿佛搞地下工作似的。最好是趁天不亮 逃个踪影全无,避开所有充满敌意的眼光。铺盖什么的肖叔叔昨晚已帮她送到新住 处去了,那是几个孤身女孩集体租下的房子。她把自己的零碎东西像塑料梳子、一 小盒润肤油什么的,全一古脑儿地塞进提包。什么都不遗留,也许能把半个多月来 留在这里的印迹全部抹净,就像平素狠狠擦拭眼泪一般。轻轻地拉开小屋的门,只 听搭扣发出欢乐的脆响。 走廊里黑乎乎的,却有一股穿堂风急越地迎面而来,吹得她缩起身子。 摸黑下楼梯,前面不知哪儿传来轻微的响声,紧接着,洁岚闻到了熟悉的烟气, 朦胧中,她看到舅舅杜贤荣就站在楼梯拐角处,一手夹着烟,一个小小的圆点一暗 一明。 “舅舅!” “我们家容不下你吗?”社贤荣没好气地说,“自作主张!” 洁岚垂着头,不敢看舅舅的脸。舅舅瘦得像精灵,脸颊陷下去,他似乎很阴郁, 不常开口,也从不带朋友回家。洁岚住进这个家后,发现舅舅过得很苦,一开口就 怨气冲天。 “搬过去能离学校近些!”她寻找着理由道。 “你是存心给我难堪,让四邻八舍笑话我!”舅舅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背包。 “不,不……”洁岚怯怯地朝后退。 “好吧,你走吧!我干吗要留下你在这里吃苦呢?你舅舅是个势利小人。” 洁岚含混地同舅舅道了别,她差不多已泪流满面了。舅舅原是个清秀冷峻的男 人,有点落拓,可现在一下子衰老了,神情疲倦,仿佛忘记怎样讲温和的话似的。 洁岚一向不喜欢舅妈,那是个目光锐利的女人,她看人总像是在找人的毛病。以前 洁岚跟妈来上海探亲,妈就住在这小屋,怎样凶的眼光都赶不掉妈。可洁岚不可能 那样老练,总像在噩梦中,吃饭时她时常战战兢兢,有时会紧张地洒了一地的饭, 于是就会看见舅舅重重地叹息一声。 再不搬走,她会发疯的。据说人想不开,往往就是从一点开始伸延开来。她就 是这样给父母写信的,接着肖叔叔就拿着父母的急情出面了。 上海的黎明竟是想也想不出的美好,月光似有似无,天穹的一角是银色的,其 余的都是青灰色,相接处有一条黛色的镶边,显得清新而又富有诗意。街也是忽明 忽暗,静得像一个梦,路微微发潮,没有飞起的尘埃。偶然有行色匆匆的路人面对 面走过,都朝她投来疑惑的一瞥:一个瘦弱而美丽的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怎么孤身一 人走在黑黝黝的暗道上? 起点站上,头班车已静候在那儿,车灯膝陇。车门大开着,一个健壮高大的售 票员正倚着座椅打吨,车上已坐着若干名乘客,全低垂着头,企图重续断开一截的 梦。洁岚轻轻地走进去.倚着发凉的车窗,想着她新的落脚地。 mpanel(1); 她本想昨夜就留在那里的,可那几个女孩不肯,说是她们要欢送即将搬走的女 孩,不能接纳生人。那几个女孩就那样冷冷地打量她,情感复杂地看着肖叔叔忙这 忙那。洁岚相信,要不是肖叔叔的面子大,她们肯定会把她的行李扔出门的。大家 都是当年知青的孩子,千里迢迢到上海来借读,她不知她们为什么要排斥她。 车铃骤然响了,车缓缓地启动,像一个摇头晃脑的醉汉。忽然,洁岚听到有个 男人热烈地叫着她的名字:“郑洁岚,真是你!” 洁岚惊得一激灵,转过脸来,心不由一阵怦怦急跳:那个男人穿着公交公司的 制服,四方脸,一对浓眉,他正弯着身子,两只眼睛热情地盯着她。 “刘晓武!你怎么会在这儿!”洁岚也大叫起来。 刘晓武的母亲是上海六六届高中生,在当地是个数一数二的女才子,出过一本 诗集,现在在当地政协挂职。他家和洁岚家曾当过两年邻居,晓武是她哥哥郑峻岚 的好朋友,也很有才,只是对女孩子总做出不屑一顾的高傲相。 “我嘛!”刘晓武苦笑笑,“我和弟弟两个可以回上海一个,他不愿来,只能 我来打天下。” “你工作了?” “当个工人阶级,售票员叔叔。”他说,“不过,这是暂时的,论数理化公式 我拼不过上海的学生,其它嘛,天生我才必有用。大上海,机会多得很,我在上业 校。” 洁岚喜欢他的自信,在他乡遇上个互知根底的人真是倍感亲切。车呜呜地开着, 她递上零钱买票,他用大手挡她回来,两个人的手碰了一下,大家都窘得连忙分开。 刘晓武撕下一张票给她,说:“你怎么也学那些上海人的样子呢。” 他们都开心地笑起来,这话里有一种他们之间的默契。人是很奇怪的,在当地, 他们都相互敬而远之,话都没说过几句,现在突然成了老熟人。他们还相互留下了 地址,说定要多联系。待到分手时,洁岚感觉晓武已是十分难忘的了。 天说亮就亮,四局变得明朗。有朝气,城市渐渐苏醒,行人们匆匆地走来走去, 开始一天的生计,许多嘈杂的声音也相继而来。洁岚辨准了方向,沿着一条旧兮兮 的小街弯来绕去向纵深走去。她们同租的是一间光线不怎么好的私人房子,房中主 要的家具是四张钢丝床。房子前是一个自搭的厨房兼洗澡间,楼上是房东老太自己 住,也是小小的一间。 门锁着,洁岚敲了半天,老太太才跑来开门。她一眼就认出洁岚;“是你呀, 你活脱脱像唱沪剧的马莉莉。她们全部上火车站送那个小姑娘了,她回新疆去了!” “为什么回新疆了?”洁岚间,“刚刚开学不久?” “来了一年多,学习跟不上,老师也看不起;听说上个月她阿爸在新疆出了大 工伤,也催她回去。”老太太边说边打开她房客们的门,“可怜呀!没有爹娘管的 孩子。她们昨晚上又哭又笑,一晚上没睡!” 房子一看就知住着女孩,枕巾花花绿绿,最里面的床上还躺着个玩具狮子狗, 金黄色的。墙上贴着童安格的像,很沉思的样子,洁岚觉得他有些胖,她喜欢年轻、 清瘦的偶像,像齐秦,忧郁的眼睛里有看不透的内容。忽然,她的目光被靠门的那 张钢丝床吸引住了。里面的三张床都山青水绿,而这一张床上面堆着她的行李,还 有乱七八糟的旧裤子,破毡垫,空的纸板箱,缺了口的脏漱口杯,像一个垃圾箱。 可昨晚,一切还不是这样的。 洁岚知道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同她们统统闹翻,另一种是忍耐。 不一会儿,那三个老房客像从地上冒出来似的同时一拥而进,为首的女孩叫李 霞,在学校是个知名人士,有一副好歌喉,喜欢穿缀着金丝银丝的衬衣,是个摩登 的Girl,洁岚过去就知道她,总觉得她好漂亮,有许多人捧着,生活一定很神秘。 李霞淡淡地看一眼洁岚和她的铺位,说:“理得真干净呀。我们放在你床上的 东西呢?” “我想你们一定是不需要它们了。”洁岚鼓足勇气说。 “哈,你把它们全都扔掉了?”李霞拍拍手,然后把手按在胯上,说,“知道 不,那块毡垫是羊毛的,是祖传下来的,这下看你怎么办?” 站在李霞后面的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像个江南的小姐,她的眼神有点冷,现在 她一脸的不耐烦,说;“怎么这么讨厌,真是自作主张,我的裤子是苹果牌的,下 星期要穿的。” 最后一个站出来的是郭顺妹,圆脸、矮个子,她是洁岚同班的,但两个人有点 水火不相容,她没说什么,只是附和地发出几声,表示对李霞她们的声援。也许是 同班的缘分让她收敛许多,否则,她这喜欢咋呼的丫头非大喊大叫不可。 待她们都吵够了,无可奈何地看看这个镇定的新伙伴。洁岚才笑笑,蹲下身, 从床底下抽出两只大纸箱,说:“东西都在里头,现在物归原主吧!” 李霞她们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李霞哈哈大笑:“都在传说你是个女才子, 果然名不虚传!” 洁岚也笑起来;“那个毡垫真是祖传的?” “哪里有的事,见他的鬼。”李霞手舞足蹈,“要是祖传的,我早扔了,我不 喜欢我爸,她们都知道。” “你真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