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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宁谈《奇特的一生》的创作 文献散文越来越引起我的兴趣,创作使我厌烦了。您知道,创作归根到底在一 定程度上是不真实的,情节归根到底全是想出来的。这一切似乎很自然,是文学中 大家通用的方法,近来却使我烦躁,我开始寻找另外的方法来描写生活中最本质的 东西。 目前关于文献文学,即所谓“写生”文学谈得很多。对作家来说,譬如,对文 献文学作家来说,研究生活是什么意思?我总算走运,因为我同科学家们有长时期 的接触,对学者们的生活天地也比较熟悉,因此有所依据。一般对研究生活的简单 理解是:打定主意要写什么,再动手去了解情况,这就有与新闻业混同的危险。新 闻业有自身的范围和规律,与艺术并不完全相同,它反映现实的方法与文艺所固有 的反映现实的方法也不一样。 在这个意义上说,新闻作品过分用事实约束作家,事实成了难以摆脱的负担。 我很重视写文献散文前的调查阶段。我作为一个作家,只有通过调查,才能深 入理解收集的事实,发现时间这一主题。研究事实,一直追溯到产生矛盾的起因, 从这里,即从主人公心灵深处去看待事实,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了。这里也有文 学必不可少的创作,但不是凭臆想,而是凭深刻理解和观察。我可能说得不够确切。 因为有许多东西对我说来也是新事物。 文献散文往往会遇到材料成灾的问题。周围事实那么多,一本本的笔记本都记 满了,使你陷入事实的汪洋大海。来不及深入研究,也无法站开一点,从远处通观 全貌。文就散文与特写有区别,当然二者之间的界线是相对的,但总有一个界线。 文献散文又要是散文,是文学,这一点很重要。文献散文的情节不是设计出来的, 不是想出来的,而应当从材料内部去发现它,看到它。主人公也不能简单地加以临 摹…… 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最使人感兴趣的自然还是现实生活本身。我甚至可 以说得更过分一些:使人最感兴趣的是生活的非典型性――即个别性。譬如柳比歇 夫,一个不典型的人,完全是独一无二的,是一个罕见现象,一桩奇迹、怪事。可 是他的生活是司空见惯、普普通通的,难道不是这样吗?(也可能实际上他的生活 也是不寻常的,只是我没有发现它有任何不平凡的地方),在他生活中找不到独特 的、惊人的、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绝无仅有的东西。既然生活中这些都没有,那 么,您也晓得,文学家是不会对它感兴趣的。可是当你一旦捕捉到,认识到它的奇 特性时,你就不可避免地要加以深思,虽然它未必就一定能成为文学写作的对象… … 我这本写柳比歇夫的中篇小说里就提到了几位这类不平凡的人物。我曾经有过 一种至今仍未放弃的想法:写一本带注释的小说,更确切地说,是带补充小说的小 说,在补充小说里我可以详细地介绍施万维奇、伊万诺夫、斯米尔诺夫、季摩非耶 夫-列索夫斯基、 费洛诺夫这样一些在我的小说中为全面衬托柳比歇夫形象而提到 的人。 就拿昆虫学家施万维奇来说吧,他曾在列宁格勒大学工作,终生研究蝴蝶翅膀 上的花纹。他遭到嘲笑。许多人――特别是在头几个五年计划期间――认为他干的 不是正事,对国民经济、植物栽培等等均无益处。蝴蝶翅膀的花纹――十足脱离实 际的繁琐哲学!抽象科学!对此施万维奇能说什么呢?他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想必 他也曾因从事一种被众人认为古怪的事业而深感痛苦吧。 可是伟大卫国战争开始了。列宁格勒被围困。军事目标必须伪装起来。这时发 现蝴蝶翅膀花纹构图原则乃是迷彩伪装最理想的自然界结构,是迷彩伪装的科学根 据;当时所有人对迷彩伪装只有十分模糊的概念。于是吸收施万维奇参加列宁格勒 军事目标的伪装工作。而他为保卫列宁格勒克于空中威胁作了十分重要、十分有益 的事情。 我在小说第十一章提到施万维奇的时候,丝毫未谈及这些情节,我只指出这位 科学家的主要品质,提到奥赫金公墓里施万维奇墓上刻有一个他心爱的蝴蝶翅膀花 纹。 mpanel(1); 再拿画家费治诺夫来说,我在第十四章中比较详细地谈到了他。至于他的姊妹, 叶芙多基娅・格列波娃,我在小说中只说了她的名字。然而正是她,在列宁格勒围 困期间救出了她兄弟的卓越画幅,亲自背出了这些画――总共有四百幅,她自己也 不知道当时怎么竟能作到这一点。我问到她这件事的时候,她说:“达尼伊尔・阿 列克桑德罗维奇,您知道,我现在确实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把这些画拿到俄罗斯博 物馆的几个接收站去的。”但保存下来的收据证明,这批交付保管的画正是从她手 中接收下来的。她自己挨饿,已濒临死亡,但却亲自把这批画背到博物馆,交付保 管。是她保全了这批画,因为费洛诺夫一家的住房被炸毁了。 这本关于柳比歇夫的小说的文献性,说来也真奇怪,关键在于理解材料。我面 前的文献多得不可胜数,堆积如山。我从全部材料中只挑选了一个主题,我必须充 分理解这个主题。我必须不仅弄懂许多日记本的意思和内容,不仅理解他为什么写 日记、这对他的生活有什么影响,而且要理解他的目标。应当指出,柳比歇夫同任 何一个人一样,自然不会把主要的东西都写下来。但是他却对自己思考得很多―― 在这一点上,他却也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人几乎从来不会用笔写的方式去思索他内 心珍藏的理想。但是作家却应当以主人公内心珍藏的理想为出发点。必须这样做, 否则就无法理解材料…… 好吧,就算这是机器,是唯理主义,是对生活实行监督,把生活变成详细的计 划条规,可是,如果这样做,就能保持甚至增加自己的自由呢?如果这样做,一个 人的精神世界就能变得更加丰富呢?如果这一套详细计划、强制自己的时间统计法 能导致更广阔的天地、幻想和更丰富的感情呢?如果是这样,那么时间统计法是不 是站得住脚呢?因为这样做的结果,人就能变得更美,更有趣,他的生活也变得更 加充实。柳比歇夫在这个世界上能活多久,这是他不能决定的,可是他,作为一个 人,能有充分价值地生活多少时间,却正是由他决定的。而他也做到了最充分地施 展才能,最大限度地发展自己身上的人的宝贵品质,吸引着人们倾慕他。这也是他 的时间统计法的结果,如果同意这样看的话;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这样。 既然是这样,那么一切关于人是机器的论调还有什么意义呢!到底我们怕什么 呢?我想,是怕给自己规定纪律。当然罗,没有这个时间统计法生活更轻松一些, 就象一般说来某个阶段不学习会更轻松;不提高自己,不为别人作事也更轻松。但 是,如果不去考虑轻松不轻松的问题,而考虑需要不需要的问题,那么人必然会严 肃地考虑如何利用他一天、一月、一年中荒废排的那些时间。假如能把一个人在生 产中、生活中花费掉的时间摆出来给他看,他一定会发现他白白地、糊里糊涂地浪 费掉的那一部分生命而大吃一惊。 我收到的读者来信中也有这样的反映:“这太可怕了,一个令人恶心的典型, 难以容忍!”“当然,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人,可是上帝保佑,可别让我也这样生 活。”还有:“给自己每分钟规定详细计划,这等于失掉一切自由,这等于自我摧 残,把自己变成机器。” 从这类来信的各式各样的意见中,我们感觉到的不仅仅是对时间统计法的恐惧 心理,还有要设法抹黑时间统计法的企图。然而这种反应有时反而使我高兴,因为 它证明:人们读完这本书以后,感觉到了他们并不是象应该的那样生活,所以竭力 为自己辩护,竭力回避正视事实,于是慌忙抵抗,说时间统计法束缚自由啦,压制 激情啦,有把人变成机器的危险啦,等等。 时间统计法不会扼杀灵感,因为人适应它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的一切可 能性。每个人能做的,比他所做的要多得无限。我们还没有达到一个人能够达到的 限度的一半。人的精神潜力在很大程度上还原封未动。当我们看到人们不善于有价 值、有意义地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全部天赋时,是很痛心的。我们现在利用自己, 就如利用自然界一样缺乏计算。我们使用自己的办法不科学。看来这个问题还没有 全部展开在人们、全人类面前。但这个问题正在展开,因为每一人都是最宝贵的财 富。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这是每个人和全人类面临的日益增大的任务。 从读者来信中,特别是从读者口头发表的意见中,我渐渐发现了一种令我惊讶、 令我不安的东西。许多实干的、有远大抱负的年轻人对柳比歇夫这一十分明智的、 合理的时间统计法很感兴趣,指望这个方法带来成效。这种愿望里有某种不对头的 东西,某种柳比歇夫所没有的,就象我已在小说中一再强调过的――与柳比歇夫, 与他的时间统计法毫无关系的东西。 这里问题就在于:只有一个人向自己提出崇高目标时,这个时间统计法才能成 立,因为我在小说中已谈到,柳比歇夫利用时间的方法是与对待时间的道德态度不 可分的。命运赋予我们的生活、时间是无价之宝,应当利用它来不仅给自己(绝不 是只给自己),而且给别人,给周围的人们带来最大的利益。方法、利用时间的方 法,都必须与生活的目标和意义、与道德品质协调一致。 看来应当由每个人自己来制定自己的时间使用法,但不管怎样都应当深思一下 自己的生活在怎样度过。上面说的那些来信中还一再说明:很多人都想换个样子生 活,想生活得更明智、更合理,但是不知该怎么办。现代科学技术革命使这种要求 日益尖锐。譬如说,在用最新科学技术装备的生产单位里,每个人的时间挤得满满 的,达到饱和程度,生活、劳动组织得十分合理,有时每一分钟的利用都是经过周 密考虑的。可是人一走出大门,这一切也就完了;他又掉进了时间的大海。工作时 他节约每秒钟,而现在呢,他为买啤酒排队达好几个小时之久,或者闲扯老半天, 或者呆眉呆眼、漫不经心地看电视。 如何能做得更多、更快、更好――如果只用这种观点来对待时间统计法,那么 得到的好处也只是附带的。这自然也很好,但还不够。关键在于一个人希望从生活 得到的是什么。也有的人的生活目标是把道德意义完全排除不顾的,这样的人使用 时间统计法,就会损人利己,不知会搞出些什么名堂来。这同武器一样,看掌握在 谁手里。 这就是使我这个作者感到不安的问题。后来我又想:珍惜时间的方法也可能有 助于培养道德感情,本来对待任何事物、任何作品总是免不了有人会从个人立场、 从狭隘的利己主义立场来对待。 生命急速流逝,时间无影无踪地消失,――这种感觉总在折磨着我。我感到以 前的人对待时间是另一种态度。我们有一种幻觉;我们这个时代时间的步伐加快了。 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搞清楚: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努力节约时间,但目的何在? 柳比歇夫的一生以新的方式多少揭开了这些问题。他生活中劳动所占比重非但 较普通情况、而且较我所见到的特殊情况都要大得多。我觉得柳比歇夫掌握了支配 时间的奥秘。 我决定把小说只献给这一个主题。因为我必须给自己划个范围。材料很多,涉 及到柳比歇夫在科学、历史、哲学等等方面的兴趣。还有大量材料是有关他个人的 ――他和人们的友谊、他的孤独、他对孩子和妻子的关系等等。只要稍稍涉及这方 面的材料,就会走到写传记作品的道路上去,这样做就会打乱我的构思,因为要求 完全不同。 我曾有幸见到一些十分伟大的学者,如A.约夫,Л・兰道,И・塔姆,Д・别 尔纳等。我认为,从对待时间的本领这方面来说,柳比歇夫可能是伟大人物之中最 伟大的一位,是他第一次找到了效率极高的支配时间的方法。我不知道历史上―― 不仅科学史上,而且整个俄罗斯历史上――有过同样的事例。我认为关于这一点― ―哪怕仅仅关于这一点――是值得一写的。 简单来说,这就是我看到的我这本小说的价值和意义之所在。读者来信说明, 小说触及的问题是广大范围的人们都感兴趣的。这再次证明。目前在我们生活各个 领域里,都迫切要求有可供仿效的人,也可以说,理想的人、使人爱慕的人。当我 们找到这样的人时,我们满心喜悦,而且会更加渴望去寻找这样的新人。但是,要 留神看看你装进自己袋子里去的是什么东西,别把袋子弄破了。开始我曾一度不想 写文献小说,如果没有写,损失就太大了。我爱上了柳比歇夫这个人,我想给他以 应得的评价。 (邓蜀平 译) -------- 素心学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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