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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又三郎 九月一日 呼!呼隆!哗哗!呼! 狂风呼啸 吹落了青核桃 也吹落了酸木梨 呼!呼隆!哗哗!呼! 在山中溪涧岸边有所规模很小的小学。 学校里只有一间教室,但学生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俱全。操场面积不过网球场大 小,只是后面紧靠着长满草丛的小山丘,山上还有许多栗子树。操场的角落又有个 岩洞,终日不停涌出清凉的泉水。 九月一日早晨,天高气爽。蓝天下清风阵阵,阳光洒满了整个操场。两个穿着 黑色雪裤的一年级学生,绕过河堤来到操场,一见四下无人,便争先恐后地喊道: ‘哇!我们第一!我们来得最早!’ 两人兴高彩烈地穿过校门,往教室里一瞧,同时愣在原地,彼此望着对方发起 抖来。其中一个更是放声大哭起来。因为他们看到静悄悄的教室里,最前排的一个 座位,竟然端坐着一个素不相识、满头红发的孩子。而且他坐的那个位子,正是那 个大哭起来的孩子的座位。另一个孩子也几乎要哭了出来,但他强忍着眼泪,瞪大 著双眼怒视着那个红头发孩子。正在这时,从河的上游方向传来几声呼叫: ‘长……红……栗!长……红……栗!’(译注:某个孩子的绰号) 随着喊声,只见嘉助夹著书包,像一只大乌鸦冲进操场来。他身后,紧跟着佐 太郎啦、耕助啦,几个孩子也吵吵嚷嚷地跑了进来。 ‘他哭什么?你欺负他了?’ 嘉助站到没哭的那个孩子面前问。这么一问,那个孩子也哇一声大哭起来。大 家感到莫名其妙,环顾四周,才发现到那个端端正正坐在教室内的红发孩子。于是,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女孩子们也陆续围拢了过来,却没人肯出声讲话。 红发孩子一点也不惊慌,依然端坐在位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黑板。 不久,六年级的一郎来了。一郎像个大人般慢慢地踱过来,看了看大家,问: “怎么了?‘ 这时,在场的孩子们才指着教室内的红发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嚷成一团。一 郎先是看了他片刻,再夹紧书包快步走到窗下。 mpanel(1); 其他人也振作起精神跟了过来。 ‘你是谁?上课时间还没到就进教室了?’ 一郎爬上窗台,探头进教室问。 ‘天气好时,不到时间就进教室会被老师骂喔!’耕助也在窗下助威。 ‘到时候被骂咱们可不管!’嘉助也说道。 一郎又说: ‘快出来!快出来!’ 然而,那个孩子只是四处张望着窗外和教室,依然把双手乖乖贴在膝上,纹丝 不动地坐在原位。 他身上的打扮也实在很奇特,上身是一件样子古怪、宽宽松松的灰外衣,下身 是一条白短裤,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半筒皮靴(译注:当时乡下小孩罕有人穿皮鞋)。 那张小脸宛如熟透了的苹果,一双大眼睛又黑又圆。一郎看他好像听不懂大家的话, 一时无计可施。 ‘那小子一定是外国人。’ ‘他来咱们学校念书的吧!’ 其他孩子们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著。 五年级的嘉助突然叫道: ‘我知道了,他是来读三年级的!’ ‘对!对!’低年级的孩子们也想起这件事。唯独一郎歪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红发孩子仍安静地端坐在位子上,愣愣地望着大家。 这时,一阵山风猛然吹起,教室内的玻璃窗被刮得咯嗒咯嗒作响,学校后山的 萱草与栗子树也随风晃动成一片苍白。教室内的孩子似乎咧嘴笑了一下,身子也微 微动了一下。嘉助见状,立刻大声叫了起来: ‘哇!我知道了!他是风又三郎(译注:传说中的风神)!’ 大家跟着附和大叫时,站在后头的五郎突然尖叫一声: ‘唉呀!痛死了!’ 其他孩子纷纷掉头看,原来是耕助踩到五郎的脚趾,五郎火了,正在捶打耕助。 耕助也火大地大吼: ‘你自己不小心,怎么反过来打我?’ 耕助也想出手打回去。五郎满脸涕泪地又要扑上前和耕助扭打时,一郎赶忙站 到中间隔开他们,嘉助也帮着按住耕助。 ‘别打了!老师已经在办公室里了!’ 一郎边说边回头望向教室,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刚刚还端坐在位子上的那个 孩子,竟然无影无踪了。其他人也都感到很扫兴,好像一匹好不容易才混熟的小马 被卖到远方,或是好不容易才抓到的山雀又从手中逃掉那般,心情怅然。 风又猛然刮了过来,把玻璃窗刮得咯咯作响,后山上的萱草一齐朝溪涧上游翻 滚着苍白的波浪。 ‘都怪你们要吵架,看吧,又三郎不见了。’嘉助怒吼着。 其他人也在埋怨着。五郎感到很过意不去,忘了脚痛的事,无精打采地缩着肩 头站在一旁。 ‘看来那家伙就是风又三郎。’ ‘正是立春后二百一十天来的。’(译注:据传说,风神在立春后二百一十天 降临人间。九月的岩手县正是换季时期,秋季很短,马上入冬。本文中的地区在这 个时期,经常刮起猛烈的山风。) ‘他有穿着鞋。’ ‘还穿着衣服呢。’ ‘头发是红色的,那家伙实在很怪。’ ‘你们看,又三郎在我桌子上放了石头。’ 一个二年级的孩子说道。大家一看,那孩子的桌上果然有几个脏兮兮的石块。 ‘对啦,他还打坏了那块玻璃。’ ‘不是,那是嘉助在暑假前扔石头打破的。’ ‘对啦!对啦!’ 就在大家吵吵嚷嚷时,老师从玄关走了进来。老师右手拿着一个亮晶晶的哨子, 正准备召集大家排队。令人奇怪的是,刚刚那个红发家伙,竟像是帮舞狮人提尾巴 (译注:东北地方的舞狮是一人单独舞着狮头,身后跟着一个提尾巴的人)那人似 地,头戴着一顶白帽,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师身后。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一郎首先开口说:“老师早!‘于是其他人也跟着开口:” 老师早!’ ‘小朋友们早!大家看起来都很健康。好,开始排队。’老师吹起哨子。哨声 立刻回荡在山谷对面的群山中,再低沉地反弹了回来。 一切又恢复到放暑假之前的样子,六年级一人,五年级七人,四年级六人,三 年级共十二人,按年级各自排成一列纵队。 二年级八人与一年级四人,各自伸出手,向前看齐。 那个红发孩子站在老师身后,用臼齿轻咬着舌头,一直好奇地望着大家。这时, 老师叫唤了一声:“高田,你过来。‘再将他带到四年级的队伍里,先让他跟嘉助 比了比身高,再让他排到嘉助与后面的清代之间。大家都回头津津有味地看着。 接着老师又回到玄关前,喊了一声: ‘向前……看!’ 随着老师的口令,同学们再度伸出双手重新把队伍列得笔直。可是大家都想看 那孩子有没有做好向前看的动作,于是有的回头瞧瞧,有得侧着眼睛偷偷打量那孩 子。只见那孩子似乎懂得排队的要领,面不改色地伸出双手,还把指尖举到几乎要 触及嘉助的背的位置,害得嘉助感到整个背上一阵搔痒,不停扭动着身体。 ‘放下!’老师又发了口令:“一年级先进教室。‘ 一年级迈开脚步,紧跟着二年级、三年级,依次绕过其他队伍面前,走进门口 右边设有鞋柜的教室。轮到四年级开始迈步时,那孩子也跟在嘉助身后,精神抖擞 地跨开脚步。走在前面的孩子们不时回过头来看他,后面的孩子们也紧紧盯着他的 背影。 不多久,大家鱼贯地把木屐放进鞋箱走进教室,按照刚才排队的顺序,每个年 级各坐成一直排。那孩子也若无其事地坐到嘉助身后。坐下后,教室内即乱成一团。 ‘哟,我的桌子换了!’ ‘哇,我的桌子也有石块!’ ‘纪子!纪子!你带成绩单来了没?我忘了。’ ‘喂,佐野,铅笔借一下!’ ‘不行啊!你怎么拿走我的笔记本?’ 这时,老师走进教室,同学们吵吵嚷嚷地站了起来,最后头的一郎喊了一声: “敬礼!‘ 大家在行礼时虽暂时闭上嘴,坐下后又开始叽叽嘎嘎闹起来。 ‘安静!各位小朋友,安静下来!’ ‘嘘!悦治,别吵了!嘉助!喜子!别说话!’一郎在后面一一点了几个最吵 的孩子的名字,让他们安静下来。 大家静下来后,老师才开口说: ‘各位小朋友,漫长的暑假过得很愉快吧!早上醒来可以马上去游泳,可以到 树林里高声叫得比苍鹰还大声,可以跟在要去割草的哥哥身后,到上野原(译注: 实际地名是种山之原)去玩个痛快,对吧?不过,暑假到昨天为止就结束了。从今 天开始便是第二学期,要入秋了。古人说,秋天是人的身心最充沛的时期,是学习 的大好季节。因此,希望大家从今天起要继续努力用功。 另外,在暑假期间,大家又多了个新同学,就是坐在那里的高田。高田本来在 北海道上学,这次他父亲因公司须要被调到上野原口来工作,所以从今天起他就是 大家的朋友,以后你们无论是要上学,或是上山捡栗子、下河摸鱼,都要约他一起 去。听明白了吗?听明白的人把手举起来。‘ 大家立刻举起手来。那个叫高田的孩子也猛然举起手,老师笑了笑,接着说: ‘都听懂了?好,手放下。’ 大家又像个泄气的皮球,一齐把手放下来。 可是嘉助又举起手: ‘老师!’ ‘什么事?’老师指着嘉助。 ‘高田同学叫什么名字?’ ‘他叫高田三郎。’ ‘哇!好啊!果然是风又三郎!’一听叫高田三郎,嘉助乐得又拍掌又跺脚, 在座位上手舞足蹈起来。高年级的孩子们看得哈哈大笑,三年级以下的孩子们却都 有点惊恐地默默望着三郎。 老师又说: ‘大家今天把成绩单和暑假作业都带来了吧?带来的人请放在桌子上,老师会 挨桌去收。’ 于是,有人打开书包,有人解开包巾(译注:当时乡下小孩有的没书包,用包 巾包课本),纷纷拿出成绩单与暑假作业放在桌上。 老师从一年级的座位开始收。这时,大家才发现教室后头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 个大人,都吃了一惊。那人穿着一件宽大的麻布白上衣,脖子上系着一条黑亮的手 帕代替领带,正在轻轻煽着手中一把白扇子,面带微笑地观看着大家。 孩子们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个个拘谨得很。可是老师却好像毫不在意,仍旧 依次地收着成绩单。来到三郎桌前时,三郎的桌上没有成绩单与暑假作业,只有三 郎一双握着紧紧的小拳头。老师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收完全部的东西后,再双手捧 着,回到讲台上。 ‘这些作业,老师会在下星期六以前改完发还给大家。今天没带来的人,记得 明天一定要带来。今天忘了带作业的人是悦治、勇治、良介。好,今天就上到这里。 明天开始正式上课,大家别忘了带课本来。五年级和六年级的同学留下来帮老师打 扫教室,其他的人放学回家。’ 一郎喊了一声:“起立!‘大家赶忙站起来。教室后头那个大人也放下扇子立 正站好。 ‘敬礼!’老师向大家回个礼,后头那个大人也轻轻行了个礼。低年级的孩子 们一窝蜂地冲出教室,四年级的孩子们却在原位磨蹭着。唯有三郎跨出脚步向那个 穿着白衣的男人走去。老师也步下讲台,朝他走去。 ‘老师,您辛苦了。’男人恭恭敬敬地向老师行了个礼。 ‘三郎很快就会和大家打成一片的。’老师也向他回了个礼。 ‘那以后就请老师多多关照了。再见。’ 那人再次向老师鞠躬致意之后,对三郎使了个眼色,便绕到玄关前走出去在外 面等着。三郎在众目睽睽之下,闪动着一双大眼睛,一声不响地从学生出入口走出 去,追上那个男人后,双双穿过操场朝溪涧下流走去。 走出操场时,三郎曾回头观望了一会儿学校与大家,然后再快步追上穿白衣的 男人。 ‘老师,那个人是高田他爸爸吗?’一郎手里拿着扫帚问老师。 ‘是的。’ ‘他来这干什么?’ ‘上野原入口那一带发现了一种叫辉钼的矿石,他是来负责采矿的。’(译注: 矿石是宫泽贤治本身在种山之原发现到的。) ‘上野原口的哪个地方?’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在大家去放马时经常走的那条路,靠河下游那个地方。’ ‘辉钼有什么用啊?’ ‘据说可以和铁制成合金,也可以制药的。’ ‘风又三郎是不是也一起挖呢?’嘉助插嘴。 ‘不是又三郎,是高田三郎!’佐太郎订正说。 ‘就是又三郎!是又三郎!’嘉助涨红了脸,一口咬定说道。 ‘嘉助!你既然留下来了,就帮我们扫地吧。’一郎说。 ‘我才不干!今天是五年级和六年级值班!’ 嘉助说完赶忙冲出教室,一溜烟跑开了。 风,又刮起了。玻璃窗咯嗒咯嗒作响,放着抹布的水桶里也荡起层层黑色的涟 漪。 九月二日 第二天,一郎想看看昨天那个孩子今天是否真的会来上课,比平常更早出门去 约嘉助。没想到嘉助比一郎更关切这件事,早就吃完早餐,拎着课本包袱等在家门 口。 一路上两人的话题都在那个孩子身上。到学校一看,操场上已有七、八个低年 级孩子在玩藏宝游戏,那个孩子还没来。他们想,或许那孩子会像昨天那样又坐在 教室内,探头看了一下,教室内空无一人,只有黑板上仍可见昨天打扫时用抹布擦 过、干后留下的一道道淡白色条纹。 ‘那家伙还没来呢!’一郎说。 ‘嗯!’嘉助四处张望着。 一郎踱到单杠底下,双手抓住杠子,单脚跨在杠子上用力爬了上去,再双手交 互把身体移动到右手的支架旁,坐在支架上,眺望着昨天又三郎离去的方向。不远 处的溪涧,水声潺潺,河面波光粼粼;下游两侧的山上,萱草随着阵阵山风正翻滚 着层层白浪。 嘉助站在单杠下,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同一个方向。幸好他们不须花太长时间去 等待。因为左方小径,突然出现右臂下夹着灰色书包、小跑着过来的又三郎。 ‘来了!’一郎正想对下面的嘉助喊叫时,只见又三郎已绕过河堤,眨眼间就 走进校门,高声道了一声‘早!’。 在场的孩子们都回过头来看着又三郎,却没人回应他。 虽然大家都学过早上得向老师道‘早安’,但同学之间却从未互相打过招呼。 现在又三郎突然精神抖擞地道出这句话,大家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连一郎 和嘉助也害臊得只能在口中咕哝着,始终道不出一句‘早!’。 倒是又三郎看来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迳自向前走了两三步再停下来,转动着 他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环视着整个操场。他似乎在寻找肯跟他玩耍的玩伴。不 过,其他人虽不时向他投来好奇的眼光,却依旧各自忙着玩藏宝游戏,没人肯鼓起 勇气朝他走近。又三郎有点尴尬地伫立在原地,再次环视了操场一周。接着像要测 量操场到底有多宽似地,从校门处开始跨着大步,边数步数边向玄关走去。一郎赶 忙从单杠上跳下来,与嘉助并肩站在一起,屏气观望着又三郎的动作。 又三郎走到玄关前,转过身来,歪着头像在算心算的样子。 其他孩子们仍不时好奇地望过来。又三郎有点难为情地倒背着双手,经过老师 们的办公室前朝对面的河堤走去。 这时,一阵山风突然吹起,把河堤上的草丛吹得沙沙作响、层层翻滚着。操场 中央也扬起一股飞尘,飞到玄关前转了几圈,形成旋涡,接着又形成一只倒立瓶子 形状,直升到屋顶。嘉助见状突然高声喊叫起来: ‘没错!那家伙果然是又三郎!每次他做什么动作总会起风!’ ‘嗯。’一郎无法确定是真是假,只无言地望着又三郎。又三郎仍自顾自地快 步向河堤走去。 这时,老师与平常一样手中拿着一只哨子走出玄关。 ‘老师早!’低年级的孩子们一窝蜂拥了上去。 ‘小朋友们早!’老师看了一眼操场,道声:“集合!‘并吹起哨子。 大家立刻跑过来,像昨天那样排好队形。又三郎也站到昨天老师指定的位置。 老师在迎面的直射阳光下,眯着眼睛依次喊完号令,最后孩子们再自后门鱼贯地走 进教室。 ‘小朋友们,从今天开始我们要正式上课了。课本文具都带齐了吗?一年级和 二年级的同学,拿出毛笔字帖、砚台、纸,三年级的和四年级的同学,拿出算术课 本和笔记本、铅笔,五年级和六年级的同学,打开国语课本。’ 老师刚说完,教室内就吵成一团。坐在又三郎旁边的四年级的佐太郎,伸手一 把抢走三年级的佳代的铅笔。佳代是佐太郎的妹妹。佳代叫着:“哇!哥你怎么抢 人家的铅笔?‘ ‘这是我的!’佐太郎将铅笔塞进怀里,再双手互相往袖口内一插,就那样双 手与胸口整个贴在桌沿上。 佳代站起身走过来,拚命想抢回铅笔:“哥,哥的铅笔不是前天自己在棚子内 弄丢了吗?快还给人家啦!‘ 可是佐太郎仍像一座螃蟹化石紧贴在桌沿上一动不动,佳代只能撅起嘴,一副 要放声大哭的样子。 又三郎已将国语课本摆在桌上,正不知所措地望着兄妹俩,看到佳代双眼落下 两串眼泪,便默不作声地将自己手中握着的半截铅笔,搁在佐太郎桌上。 佐太郎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坐正身子问:“这个要给我?‘ 又三郎本来有点犹豫,最后打定主意说:“嗯!‘ 佐太郎一听不由得笑出声来,取出怀中的铅笔放回佳代红通通的小手上。 老师正忙着帮一年级的同学们往砚台注水,嘉助又坐在又三郎前面,所以都不 知道这件事。只有坐在最后面的一郎看得一清二楚。 他内心感到很不好受,气得咬牙切齿。 ‘三年级的同学,我们再温习一下暑假前学的减法。先算算这道题目。’老师 在黑板上写下25-12. 三年级的孩子们很认真地各自抄在笔记本上。佳代也把头埋 得都快贴在桌子上。 ‘四年级的同学算算这道题目。’老师又在黑板上写下17×4.四年级的佐太郎、 喜藏、甲助等人都把题目抄下来了。 ‘五年级的同学,翻开国语课本第×页,不要出声念念看,碰到不会念的字就 抄在笔记本上。’ 五年级的孩子们开始默读着课本。 ‘一郎,你也把课本翻到第×页默读一下,同样把不会念的字抄下来。’ 老师交代完一切后,走下讲台,依次去看一、二年级的毛笔字。又三郎双手捧 着课本,埋头专心默读起来,不过始终没有在笔记本上抄下任何一个字。究竟是课 本内的字全会读,还是因为把唯一的铅笔给了佐太郎的缘故,这点没人知道。 过一会儿,老师回到讲台,讲解了刚刚给三、四年级的算术计算题,之后又出 了新算式。接着把五年级学生抄在笔记本上的字,写在黑板,再注上发音符号与字 义。然后说: ‘嘉助,这一段你念念看。’ 嘉助开始朗读,中途有两三处卡住,老师都一一念给他听让他朗读完。 又三郎也默默听着。 老师捧着课本细心地听,当嘉助念了十行左右,老师说:“好,就念到这里。 ‘接着老师继续朗读下去。 这样各年级轮流上完课后,老师又先后让同学们收拾好用具,再站到讲台上说: “下课。‘ ‘起立!’一郎在教室最后排喊道。 大家行过礼后,依次走出教室,迳自玩了起来。 第二节课,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是音乐课。老师拿出曼陀林,大家跟着琴声唱了 五首以前学过的歌。 这些歌又三郎都会唱,跟着大家唱得很起劲。这一节课,时间过得很快。 第三节课,三年级与四年级上国语,五年级与六年级上算术。老师把题目写在 黑板,让五年级和六年级同学们演算。不多久,一郎算出答案,瞄了一眼又三郎, 只见又三郎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小小的引火木炭,正在笔记本上算题,字写得很大, 木炭在纸张上哗哗作响。 九月四日 星期日 这天早晨,天空分外晴朗,溪涧流水汩汩有声。 一郎一路上约了嘉助、佐太郎和悦治,一同朝又三郎家走去。 在离学校不远的下流小溪过河上岸后,每人各折了一根柳树条,剥去青绿树皮 做成鞭子,一边抽打着一边登上通往上野原的山路。不多久,个个都累得气喘吁吁。 ‘又三郎真会到那个泉水边等我们吗?’ ‘会吧,又三郎不会说慌的。’ ‘热死了,来点风就好了。’ ‘真起风了!不知从哪儿吹来的。’ ‘大概是又三郎吹来的。’ ‘太阳好像有点模糊起来了。’ 天空出现几朵白云。四人已爬得相当高了。山谷里的人家,都在眼底下远处, 也能看到一郎家的小木屋屋顶闪现着白光。 山路伸进林子里,走了一段,路面变得相当湿漉,四周开始昏暗起来。又走了 一段,终于抵达事先约定好的山泉附近。恰好山泉处传来又三郎的呼叫声: ‘喂――!大家都来了吗?’ 四人一听赶紧跑了上去。只见又三郎伫立在前方拐角处,紧抿着小嘴望着爬上 坡的他们。四人好不容易才来到又三郎面前,个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讲不出 话来。嘉助更是性急地想把憋在胸膛里的气尽快呼出去,仰面朝天,大口叫着: ‘呼!呼!’ 又三郎见状大声笑了起来: ‘我等了好久了。听说今天可能会下雨。’ ‘那咱们快走吧,等等,先让我喝口水。’ 四人擦完汗,蹲下身不停地掬着从白岩缝中涌出的清凉泉水喝了起来。 ‘我家离这儿不远,就在那个山岗上,回去时顺道到我家玩玩吧。’ ‘好!我们先到上野原再说。’ 一行人正要离去时,泉水突然像是在告知什么前兆似地,哗哗涌出,发出很大 声响。四周的树叶也沙沙作响起来。 五个人穿过好几处树林旁的灌木丛,也越过好几次崩塌的碎石堆,终于爬到上 野原口附近。 大家停下来,回头望着来路,再放眼眺望着西方。连绵起伏、明暗分明的山丘 彼方,一道蜿蜒曲折的溪涧旁,正是一大片郁苍的原野。 ‘你们看那条河!’ ‘看起来真像是春日明神的彩带。(译注:参拜神社时,在合掌祷告之前得先 摇铃,此处指的正是摇铃时那个彩带。)’又三郎说道。 ‘你说像什么?’一郎问。 ‘像春日明神的彩带。’ ‘你看过神仙的彩带?’ ‘我在北海道看过。’ 其他人不知道春日明神是什么,也没看过明神彩带,只好默不作声。 上野原口就在眼前,四周的草丛割得平平整整,一株高大的栗子树挺立在中央, 树根处被烧得焦黑,形成一个空洞,树枝上零星挂着旧草绳和破草鞋。 ‘再往前走就能看到有很多人在割草,还有放马的地方呢。’一郎说着,领先 快步走向秃草中一条小径。 又三郎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 ‘真好,这里没有熊,可以放马。’ 走了一段路后,便看到路旁一株高大的橡树下,丢着一个麻袋,四周横七竖八 散乱着一大堆草捆。 两匹背上驼着(原稿约有两字空白)的马,见到一郎,抽动着鼻子嘶叫了几声。 ‘哥哥!在不在?我们来了!’一郎边擦汗边高声叫道。 ‘噢――!你们等着,我马上过去!’一郎哥哥的叫声,自远处洼地传了过来。 太阳钻出云层,四周变得十分明亮,一郎哥哥面带笑容从草丛中走了过来。 ‘你来了,怎么,还带同学来了?来得正好,回去时别忘了顺便帮我赶马回去, 下午大概会变天,我还得多割点草,你们想玩的话,到围垣内去,里头有二十多匹 牧场的马。’一郎哥哥转身想走时,又回头来嘱咐道:“千万别出围垣啊!迷了路 可是很危险的。中午我会再过来一趟。‘ ‘嗯,我们会在围垣内玩。’ 一郎哥哥走远了。这时,天空布满了一层薄云,太阳像一面白镜子,在云层之 间与流动的云层反方向奔驰着。山风又迎面刮起,把尚未割掉的草丛吹得青浪滚滚。 一郎在前带路,不多久就来到围垣旁。围垣有处豁口,中间横架着两根圆木。耕助 正想从下面钻过去,嘉助拦住他说:“我来卸下。‘ 说着便抽出圆木一端,卸下圆木放到地上,大家依次跨过剩下的那根圆木。进 去后,只见前方高坡上聚集着七匹油亮棕毛的马,正在悠闲地甩着尾巴。 ‘这些马一匹都要上千块,听说明年都要参加赛马。’一郎边说边走近马群。 马儿们好像已耐不住寂寞似地,全体靠拢过来,还伸长了鼻头,像是在要什么 东西一般。 ‘它们想吃盐巴呢!’大家叫叫嚷嚷,一齐伸出手让马儿舔。只有又三郎因为 不熟悉马儿性情,有点害怕,将双手插回口袋中。 ‘哈!又三郎怕马!’悦治叫道。 ‘我才不怕呢!’又三郎赶忙抽出手伸到马儿鼻头前,马儿转动着脖子刚一伸 出舌头,又三郎却惊慌失措地又急忙缩回手插进口袋里。 ‘哇!又三郎真的怕马!’悦治又叫了起来。又三郎羞红了脸,忸怩了半天, 最后说道: ‘那么,我们来玩赛马好了!’ 其他人都不知道该怎么玩法。又三郎继续说: ‘我看过好几次赛马,不过这些马都没配马鞍,不能骑。这样吧,我们每个人 各赶一匹马到那边,看,就那棵大树好了,谁先赶到谁就是冠军。’ ‘好像挺有趣的!’嘉助说道。 ‘会被骂喔!会被放马的人抓到喔!’ ‘没关系啦!反正是要参加赛马的,事先不练习一下怎么行!’又三郎反驳。 ‘好!那我赶这匹!’ ‘我要这匹!’ ‘那我赶这匹好了!’ 每个人均挥舞着柳条或萱草穗,口里嘘嘘叫着,轻轻抽打着马儿。可是,马儿 一动不动,有的依然低头啃着草,有的则伸长脖子四处观望,好像在欣赏四周的景 色。 于是一郎用力拍了一下手,再大叫一声。只见七匹马同时竖起鬃毛,往前奔驰 起来。 ‘好!’嘉助拔腿追了上去。然而,这根本不像是在赛马。因为马儿们都不前 不后地排在一起,而且速度也不像赛马马匹那般快。不过大家仍是兴致勃勃地一边 喊叫一边拚命追赶马匹。 马儿跑了一阵,看似要停下来了。大家虽然气喘吁吁,却又继续追赶着。这时, 马儿们已绕过了那个高坡,奔到刚才大家跨过的围垣豁口。 ‘啊!马要跑出去了!快截住!快截住!’一郎慌忙大叫。 实际上有的马已经跑到围垣外了,后来的马也眼看就要跨出圆木。一郎嘴里大 叫:“赫!赫!‘一边拚命追了上去。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地赶到马前张开双手,却 已经有两匹马跑出去了。 ‘快来截住!快来!’一郎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赶忙将圆木装了上去。其他 人赶过来钻出圆木一看,跑出围垣外的两匹马已经停下来,正在悠闲地啃着青草。 ‘悄悄过去勒住马,悄悄地!’一郎边说,边过去勒住其中一匹马儿拴有牌子 的口钳部位。嘉助和又三郎想去勒住另一匹马,刚走到马儿跟前,马儿像是受到惊 吓,突然沿着围垣头也不回地往南方奔跑。 ‘哥哥!马跑了!马跑了!哥哥!马跑了’一郎在后头拚命叫喊着。又三郎与 嘉助则拔腿追赶马儿。 马儿这回似乎真要跑掉了,只见它在有一人身高深的草丛中,时隐时现地往前 狂奔。 嘉助追赶得两腿发酸,早已失去辨别方向的感觉,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接着,他觉得眼前一片昏黑,天旋地转,终于栽倒在草丛中。最后闯进他眼帘 内的是马儿的赤色鬃毛,与跟在马后紧追不舍的又三郎的白帽子。 嘉助仰躺着望着天空。天空白茫茫一片,一直旋转着,浅灰色的云层疾驰在上 方,而且轰隆轰隆作响。 嘉助挣扎着站起来,喘着大气走向马儿跑去的方向。马儿和又三郎通过的草丛 中,留有一条模糊的足迹小径。嘉助笑出声来。心想:(哼,没关系,那匹马一定 害怕了,正在哪个地方等着呢。) 嘉助顺着足迹走下去,可是,走不到百步,竟发现这条在比他身高还深的白花 龙芽与蓟草丛中的小径,突然分成两三条岔路,他不知该往哪条走才好。嘉助扬声 高呼着。 远方好像传来又三郎的回应。 嘉助下定决心,往中央那条路走去。可是这条痕迹也是断断续续,有时还横亘 在马儿不可能跨过的陡坡上。 天色变得异常昏暗,四周的景色也逐渐模糊不清。冷风开始横扫草丛,云雾也 零星地不断从眼前飘过。 (完了,变天了,这下子麻烦的事都会通通到来。) 果不出他所料,马的足迹在草丛中消失了。 (啊,完了!完了!) 嘉助慌得胸口怦怦跳。 草丛随风摇摆,不时发出劈劈啪啪、哗哗沙沙的响声。雾气越来越浓,浸湿了 他身上的衣服。 嘉助绞尽嗓子大喊: ‘一郎!一郎!快来啊!’ 可是没有任何回应。冰冷的雾珠如同黑板飘落的粉笔灰,在大气中纷飞乱舞, 四周一片沉寂,阴森可怕。草丛中传来水滴滑落的啪嗒声。 嘉助想尽快回到一郎他们那儿,掉头赶路。可是,脚下的路与刚才来时完全不 同。首先,蓟草太过茂密,而且刚才草丛中没有山石,现在却时时会出现在脚底。 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他以前从未听说过的巨大山谷。芒草沙沙作响,山谷 对面的一切都隐没在浓雾之中,宛如一道深不可测的峡谷。 每逢有风吹起,芒穗就会高举着无数双细长的手,忙碌地在空中打招呼: ‘嗨,西先生;嗨,东先生;嗨,西先生;嗨,南先生;嗨,西先生。’ 嘉助心慌意乱,只好闭上眼睛侧过脸去,再急忙掉头往回走。草丛中冷不防出 现一条黑色小径。仔细一看,原来是无数马蹄印铺出的路。嘉助欣喜若狂,发出几 声短笑,快步顺着这条路往前走。 可是,这条路也靠不住,有的地方只有五寸宽,有的地方宽达三尺,而且好像 是在绕着圈子打转。最后来到一株树顶烧焦了的大栗子树前时,小径又模糊地分成 几条岔路。 这里看来像是野马聚集的场所,在雾中,能看出是个圆形广场。 嘉助失望透顶,又顺着黑色小径往回走。四周不知名的草穗随风摇曳着,每逢 稍强的风吹来,便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某处指挥似地,草穗会全体伏下躲避强风。 天空在闪电打雷,轰隆轰隆作响。嘉助走着走着,发现眼前雾中突然出现一座 状似房屋的黑团。嘉助以为是错觉,停下来望了一会儿,越看越像是一座房子,战 战兢兢地走上前,定睛一看,才看清原来是一座冰冷的大黑岩。 白花花的天空不停在回转,野草骤然齐声摇晃,拂去叶面上的水滴。 (万一走错了,来到原野的另一侧,又三郎和我肯定会没命。)嘉助心里想着, 嘴里也在嘀咕着,接着又扬声大喊: ‘一郎!一郎!你在哪儿?一郎!’ 四周再度明亮了起来,野草们齐声吐露出欢欣的气息。 嘉助耳边清晰地响起曾经听说过的一段传言: ‘伊佐户町有个电工的孩子,被山妖捆住了手脚。’ 黑色小径终于在嘉助脚下消失了。四下顿时又是一片沉寂,接着刮起狂风来。 整个天空像一面随风翻腾的大旗,并且劈劈啪啪迸出火星。嘉助终于不支倒地, 躺倒在草丛中昏睡过去。 刚刚的一切似乎都是遥远的往事。 嘉助仿佛看到又三郎伸长双腿坐在他眼前,一声不响地仰望着天空。他身上那 件眼熟的灰上衣上,还罩着一件玻璃斗篷。脚上穿着一双亮晶晶的玻璃鞋。 栗子树树影在又三郎肩上洒落了一片蓝,又三郎身影又在草地上洒落了一片青。 风阵阵袭来,又三郎不笑不语,只是紧抿着小小双唇,默默望着天空。霍地,又三 郎飘然而起飞向天空。玻璃斗篷在空中闪闪发光。 嘉助蓦地张开了眼睛。灰色的雾霭仍在飞快游荡着。 一匹马正伫立在他眼前。马儿像是惧怕着嘉助,眼光瞥向一旁。 嘉助跳起来一把勒住马儿的名牌。又三郎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双唇,从马儿身后 走了出来。嘉助见状,情不自禁全身发起抖来。 ‘喂!’浓雾中传来一郎哥哥的叫声。也传来阵阵轰隆雷鸣。 ‘喂!嘉助!你在哪?嘉助!’这回是一郎的叫声。嘉助兴奋得跳了起来。 ‘喂!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一郎!喂!’ 眨眼间,一郎和他哥哥就出现在眼前。嘉助当下放声大哭起来。 ‘找了好半天,太危险了,看你全身都湿了。’一郎哥哥熟练地抱住马头,迅 速地镶上带来的口钳。 ‘走吧!’ ‘又三郎你一定吓坏了吧?’一郎问又三郎。又三郎依旧紧抿着双唇,不吭声 地点了点头。 大家跟着一郎哥哥身后翻过了两个平缓的斜坡,再顺着一条很宽的黑土路走着。 天边闪了两次微白的闪电。空气中散发出一股草木烧焦的味道,一缕青烟飘荡 在雾中。 一郎哥哥喊道: ‘爷爷!找到了!找到了!全都找到了!’ 爷爷站在雾中回说: ‘真急死我了。找到就好。嘉助,冻坏了吧?快进来。’嘉助跟一郎看来都是 这个爷爷的孙子。 在半边烧焦的大栗子树根部,有个四周用草捆围起来的小窝棚,里面有一堆火, 正徐徐地燃着红火苗。 一郎哥哥把马儿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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