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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健灵 1971年生于上海。著有诗集《盛开的心情》,叙事长诗《骆驼王子与 沙漠蜃景》等。 金色的手指 殷健灵 教室里的光线暗淡,似有一些微尘在空气中浮动,周围的气息冷冷的。斑驳的 墙壁裸露出黑黑的阴影,只有黑板上的粉笔字反射出凄白的亮光。这时候,一缕细 若游丝的琴声从门边的角落里悄悄地浮出,犹如一束明媚的阳光照耀在我们每个孩 子的头顶。我看见音乐老师纤长的手指如鱼儿一般在黑白琴键上灵巧地游动。在阳 光里,那手指变成金色的,有着神圣而宁静的美。 我站在第三排靠左的位置上,模仿着音乐老师的口形,和着大家的声音唱一支 叫《小白船》的老歌:“蓝蓝的天上云朵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 在游玩……”忽然,琴声戛然而止,音乐老师用手朝我指了指,说:“对,是你, 张大嘴唱,不要怕。”琴声又响起来,可我还是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我努力在一片 合唱声中辨别和寻找,我的歌声细细的低低的,总是躲在别人响亮的歌声后面。我 真的不会唱歌,真的不会唱歌,这么想着,我的脸慢慢地红起来,红到脖颈,像发 烧了一样。 轮到单独唱了。尽管我事先在五线谱旁边小心地标了简谱,可捧着歌本的手却 一直抖抖索索。我的声音很不情愿地从嗓子眼里挤出来,那么平淡那么干涩。音乐 老师微笑着接了几个琴键提示我,她弹琴的手指泛着淡金色的光泽。噢,我真笨, 我诅咒着自己,几乎要哭出来了。 “蝴蝶飞呀……”一群女孩子唱着歌从我身边跑过去,她们的歌声在人群的缝 隙里跳动着,那么有生气,这才是女孩的生活。我试图附和着她们唱,“飞呀……” 可细弱的声音只停在喉头,却吐不出来。一个初二的女生却不会唱歌,我在心里告 诉自己这个残酷而丢人的事实。 可是,瑛子是多么让人羡慕啊。初一时,在学校的文艺会演上,瑛子站在台上 当着一千多师生的面演唱《月儿弯弯照九州》。那时,她扎着根又粗又黑的辫子, 在辫梢上系了朵淡紫色的小花,显得伶俐可人。“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 愁……”瑛子把这首老歌演绎得悲们动人。她的歌声糯糯的,甜甜的,像是放了蜜 糖。动听的歌喉会让一个女孩更加美丽可爱,我坐在台下自卑地想。 我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是否放声唱过歌,我只记得自从懂了害羞,我说话的声音 便是低低的,怯怯的,更不用说大着胆子唱歌了。我只敢在心里悄悄地唱。常常地。 走路或是休息的时候,我会静静地回想一段歌或一首曲子,我脑海里闪现着那些美 妙的音符,无声的音乐在我的头脑深处奏响,是那么流畅那么欢腾。其实,我是多 么深爱着音乐! 初二时,学校里成立了乐器兴趣小组,这是一个让每个人学会乐器的机会。一 连几天,班里都在议论这事儿,有的同学还兴冲冲地买来了笛子和手风琴。我兴致 勃勃地加入了大家的讨论,并且鼓励别的同学参加。我对瑛子说:“你有音乐天赋, 一定能行!”可是轮到报名时,我自己却迟疑了,我的乐感不行吧,能学会吗?而 且功课那么忙,我替自己寻找着逃脱的理由。当大家挤到前面争着报名的时候,我 却悄悄缩到了后面。然而,就因为我的退缩造成了我一生的遗憾,这是我后来才意 识到的。 从这以后,在很多个上完课的下午,当我掩上教室的门准备回家的时候,我都 会见到一幅令人心动的风景。在教学楼下的花坛边,瑛子抱着手风琴和几个男生坐 在台阶上练琴。他们已经会拉一些简单的曲子,他们的手指变得熟练灵巧了。印象 最深的是那一天,太阳特别好,花坛里的一串红开得特别艳,我记得瑛子他们演奏 的是最熟悉的《让我们荡起双桨》。我趴在栏杆上出神地注视着他们。瑛子的身子 起伏着,双肩的摆动呈现出一种柔美的弧度,她的眼睛微闭着,像是沉醉了,又像 是睡着了。悠扬的乐声轻轻地拨动着我的心弦,我看见瑛子细长的手指在阳光下痴 迷地舞蹈,金色的,就连指甲也泛着莹莹的光。我被深深地震动了,我悄悄地移到 了走廊的立柱后面,生怕他们看见我。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在作祟呢?我渴望音乐, 又逃避音乐,因为我太看轻了自己。 我将永远游离于音乐之外吗?当想到这一点,我惊得浑身战栗。我把自己远远 地隔在了欢乐的人群外面,这似乎养成了习惯。后来当我长大一点,总是安静地坐 在角落里,倾听别人唱歌、弹奏,即使在担任学生会主席帮助别人排练的时候,我 也没有加入到歌唱的队伍中去。有人把卡拉OK话筒硬塞给我,甚至把我推到台中央, 我也都是抱歉地笑笑说:“我不会唱歌。”生怕自己生涩的歌声会把对音乐残存的 一点幻想也剥夺掉。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大学毕业后。在一次欢闹的晚会上,有一位我尊敬的长 者对我说:“唱一曲吧,会很好听的。”不知是出于对长者的回报,还是一时的冲 动,我竟接过了话筒,走到了电视屏幕前。我唱的是苏芮的《牵手》,一支不知在 心中默唱了多少次的钟情的曲子。我放开了胆子,让自己的声音从身体里畅快地流 出来,“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苦过你的苦……”我听见甜润而深情的歌声在大厅 里回荡着,我的眼里噙着湿湿的泪。我走下台的时候,长者紧握住我的手说:“你 唱得好极了!”我的眼睛更湿了,那块阻滞我心灵多年的磐石就这么被轻轻搬动了 吗?我突然有了想欢呼的冲动。有人奏起了理查・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曲声柔美迷 人。我闭上眼睛,久久地品味着喜悦的心情。呵,那手指,金色的手指又一次在我 记忆的琴键上跳动起来,也许,它将是我一生中永远的遗憾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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