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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应 1937年出生。贵州安顺人。著有长篇小说《危险的年龄》,儿童文学集 《海豚号在起锚》等。 大世界中的小孩子 谷应 A “大客” 公路弯转处是片三角形的瓜地,一个穿红布袄的小姑娘守着小小的瓜摊。紫蓝 色的山峦伏在远方,树林从山脚蔓延过来,四围四野却只见她独自。 汽车不在此地歇脚,司机的歇脚处在60里外摊贩云集的村口,准确地说,是停 在村口那位穿牛仔裤、擦香粉、很会照应生意的“大美妞”摊前。 本地人管长途汽车叫“大客”。这称呼听着情意绵绵。人们高看“大客”,或 许因为“大客”给这寂寥的山野载来了陌生又引人的城市气息? 小姑娘仰脸呆望着驰来的“大客”,脸膛上闪着笑涡。“大客”拐弯了,她的 脸葵花向阳般跟着转。 “那小妞儿多呆!”坐我后排穿白纱裙的女中学生笑话着。 “稀罕城里人呗。”她母亲答,“瞧那身红袄多侉!” “瓜可不错,正宗‘蛤蟆翠’!”再后排,长发齐颈的大小伙炫耀着他对瓜的 内行,“镇上一斤卖三毛,城里能卖五毛到六毛!”他的七八位同伴就说弄一车去 城里赚赚。“等咱哥们买了车再说!”长发的话引得伙伴哄笑。他们都清楚,瓜再 好,车是不会停下的。 世上的事常有巧合。次日返回时,白纱裙的母亲半路突然高声请求司机停下; 说她女孩儿肚疼难忍,必须下车片刻。司机为着车内卫生只得站下;“男左女右!” 他发令,“路上再不停了!” 呼啦一下全体出笼。都懂得“男左女右”乃公路左侧划为“男厕”,右侧划为 “女厕”。 男士们颇坦然,不要说野地里,就是人声鼎沸的大街上,墙角背过身也好“方 便”。女士们却为难,划为“女厕”的公路右侧全无隐蔽处,纵使人烟稀少,也不 好“方便”呀。 白纱裙的母亲见女儿着急,便高声问瓜摊姑娘:“哪能上厕所?” 小姑娘睁着两只乌黑的眼只顾着“大客”吐出的人们,也许她做梦也没料到 “大客”能落脚在近前,快乐得连做生意都忘了。 “小姑娘,附近有弗厕所?”另一位上海口音教师拍了拍卖瓜姑娘的肩。 小姑娘觉醒过来:“这疙瘩没。俺家有――上俺家吧。”羞怯又欢喜地用笑眼 望我们一群,见我们犹豫,又热心地说:“不远。俺领你们去!” 她竟撇下摊上三十来只“蛤蟆翠”,充当了我们的向导。她轻捷地沿田埂飞走, 口中不住告诫:“那草下是坑儿……留神!前头堆了稀泥,看滑……”又不断回头 查望,拉了距离就站下等。等的时候,一双眼只欢喜地在我们这批城里人身上扫来 扫去。发现我们也打量她,就拿两只巴掌捂住面孔。 城里人对乡下人其实有着同样的好奇,尤其女人们。女教师先问:“多大年岁? 啥名字?上学弗有?”别人接着问:“家里都有谁?怎么你一个小女孩卖瓜?”白 纱裙女中学生最后也问:“你是不是弃学经商了?” 小姑娘说她15岁《本地论虚岁》,名叫杏花。妈死了,爹在乡里包工队。她起 小儿跟爷爷奶奶住这里。现在爹又娶了。爷爷是护林员,奶奶养两笼水耗子,钱够 花的。小学毕业了,中学设在乡里,来回60里地,爷爷说算了甭读了。卖瓜是她自 个儿要做的,整日在家门得慌。半亩瓜地也自个儿种,这疙瘩没人,只有养路队来 买她的瓜,“瓜可是好瓜,”她说,“养路队都说甜,到了――”指着前头桦林边 用桦皮板圈了院墙的木屋。 mpanel(1); 只听院内狗吠,女士们惊呼“狗!”往杏花姑娘身后挤缩。“不怕不怕!”杏 花姑娘亮了嗓唤道:“奶奶,拴狗,来客啦――”当啷一阵锁链声,老奶奶笑着颤 颤地迎出来。“‘大客’上的人。要用厕所,”杏花似颇得意。“俺烧壶水沏茶,” 奶奶说,“完了事进屋歇着!” 厕所在院门右首,四根碗口粗木柱托起个木板小棚,人棚需迈五级木梯,活像 座古代炮楼。女士们望而生畏了。 杏花见我们怯场,微笑着踏上木梯拉开木门,露出里头厚板架成的方便处,鼓 励说:“好使呢!”急切难耐的白纱裙就在杏花搀扶下科抖地上阵了。 有人带头,大家都勇敢起来。在我们挨个儿登“炮楼”时,杏花姑娘立在栅栏 边守望,黑润的两只眼里透出那样纯真的喜悦与柔情。“咦,俺差点忘了――你们 城里人要净手的!”急忙使压抽井水,把满盆清水端到条凳上。 匆匆净过手,听见司机按喇叭,我们向老奶奶告辞。“水就开呢,不忙走!” 老奶奶挽留着。杏花也惋惜道:“能多呆会儿,俺上园里给你们揪沙果。” 汽车喇叭催得我们猛跑。气喘吁吁地上了车。男同胞们早在座上等得不耐烦了。 车门合拢,车身被起动的马达震颤。“谢谢呀――”女同胞们对杏花姑娘喊。 小姑娘在瓜摊旁立着,仰脸望着,眼光里竟带出依依惜别的神情。 忽然,那位上海口音女教师大声说:“小妮妮的甜瓜怎的没了许多?” 当真。原先30来只瓜,现在只横竖着七八只,瓜皮瓜瓤满地抛撒着。 “谁吃的瓜?!”女士们都愤愤不平起来,“给小姑娘钱哪!” 无人回应。 “侬真无赖呢,占小孩子咯便宜!”女教师怒声道,“司机同志弗好开车走, 弄弄清爽!” “你们给小姑娘算账吧!”一位中年男子对后排小伙们发话,“多不合适!” “嗨――瓜地边上吃几个破瓜还算账?!人家小个头也没言声儿!” “人家可是摆摊儿卖的!”有点群情激奋了,“小姑娘,问他们要钱!!” 小姑娘看看地下的瓜皮瓜瓤,并没有什么不满的表示,仍仰脸望着马达震颤的 “大客”。 “掏钱哪――别欺负小孩子!” “得得得,拿去拿去――”长发小伙拉开窗玻璃,“接稳当啦!风刮了可不赖 咱!” 小姑娘接了钱,拿在手里连看也没看,我们却认清那是张一元票。 “二十来只‘蛤蟆翠’给一元钱?!”白纱裙的母亲惊呼道,“太便宜他们了!” 小姑娘只笑笑:“成了。瓜地里还有……” “行,”长发伸出大拇指,“够哥儿们!”他的伙伴们就喝起彩来。 “大客”驮着我们这一车乌合之众走了。 小姑娘润黑的两只眼带着满足甚而是幸福的微笑目送着“大客”。 “大客”转弯了,小姑娘脸膛闪着笑涡,葵花向阳般跟着“大客”转。 “妈妈,那小姑娘真傻,一点不懂经济效益。”白纱裙在后排笑着说,随即打 了个阿欠。 土路颠得人困倦,却又无法入睡,眼前总晃动着杏花姑娘的眼睛。眼睛纯净的 润黑使我想起长白岭脉上的“高山果”,野果状如樱桃,皮色黑紫,肉质粉白而味 清甜,因不受浊水恶气污染,能强心健脑,名贵的“高山果酒”即由它酿造。 B 泪眼 短途慢车摇摇晃晃,川流不息地上车下车、停车让车,令人烦闷,惟一提神的 是沿途稀奇古怪的站名:龙爪、山河、虎山、通天屯、烟家……竟还有叫“维肯” 的,令人不得其解。从“维肯”上车的女孩挤在我侧边,半旧格布上衣,“马尾巴” 用猴皮筋束着,我冲她笑笑,她瞄我一眼就低头玩自己的手。手纤小,指头细细的 样子很好,指甲里存着泥垢。耳背、脖颈洗得不干净,颈上却灿然圈着一串水红色 玻璃仿制“珍珠”。我试图与她攀谈,她只点头或摇头,眉梢揪紧着。或许是碰上 了不顺心的事?过两个小站,她离座走了,我猜是去“一号”,旁人要占她座我都 说有人。 短途慢车列车员性情都不大好,这很自然,数十趟往返于蒸笼般的过道,送水 送饭、清扫满地垃圾乃至小孩粪便就够受罪,何况还得不止一次地挨个儿查票。 “往哪去?查票了!”精瘦的男列车员对企图挤过去的三、四名妇女大喊。女 人们用长短不一的尖锐嗓声还击他:“俺们下车!到站了――让俺们下车!!”坦 克队般有劲地闯了过去。“不要脸的‘混票客’!坑害国家!”招架不住的列车员 叫骂着。“女坦克手”们充耳不闻,混入另节车厢了。 车上的“混票客”竟如此之多。查票结束时,只见满头大汗的乘警护送着不止 20名往车长办公处去。有眼色狡黠的老太太,有说笑自如的摩登青年,有冲乘警后 脑勺扮鬼脸的半大小子,有诅骂发誓说丢了票的胖娘们……我突然一大吃惊,因我 看到胖娘们后面低头跟着的,竟是那颈上圈了玻璃珍珠的女孩。“她也混票?”我 满腹狐疑地站起,想弄清是否发生了误会。 车长是位极有经验的“老列车”。冷静地听“混票客”陈述无票事由,再查问 身份,然后一针见血地指出无票全不符合逻辑,百发百中地令其掏钱补票。态度顽 劣的甚而罚款。 女孩眼泪汪汪地缩在壁角。 “从哪上车的?”轮到她受审问了。 眼泪叭嗒叭嗒掉下来,话却没有。 “说话呀――哪来哪去,为啥不打票?” 呜呜地哭出声来了,哭声招拢许多看客。 “唉呀,哭个啥?没打票,连问一声都不行?说话,哪上的?为啥不打票?” “维肯……上的。俺……俺妈病、病了。俺去八虎力……告给……俺姥姥……” “没问你家里的事,问你为啥不打票?” “俺……俺……”哭声加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女观众们被哭得软了心肠,叹息着:“可怜的,兴许娘住医院,家没钱了。” 又赞美着:“这么个小丫头,冒险上火车,是为了自个儿亲娘!” “甭哭啦,”车长的口气温和下来,“带钱没?” 女孩抽咽着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 “差一多半呢!家大人咋不给车钱?” 抽咽着解下脖上项链,连毛票放在车长桌上。 观众轰地笑了,仿佛嘲笑车长把一个小小的孝女逼到山穷水尽。车长被笑声搓 揉得有几分尴尬:“这叫啥事!”食指勾起项珠苦笑着,“拿你们没办法!几时从 姥家回来?” “明,明儿……下午。 “回来补票。咱记得你这小丫头!嗤――哭鼻子呀,淌眼泪呀,咱见过!你爹 叫啥?” “李……李天福。”声音细得像游丝。 “维肯李天福。不补票咱找他算账!钱和那玩意拿回去。” “还不快走!”女人们催促着,“车长饶过了!” 女孩磨磨蹭蹭往车门边拐。女人们围住她,抛出一串问题:“爹是不是后爹?” “娘得的啥病?”“家里有兄弟没?”“娘病谁侍候?”女孩垂头一声不吭,女人 们得不到收获只好散走。 “回车厢吧,”我说,“座位我给你占着呢。” 她认出我了,脸一下涨得通红,头垂得更低。“不怨你。你是为妈妈的病嘛……” 我抚慰着。 她反倒重新抽泣起来。 “是很委屈。已经过去,就算了……有啥困难说给阿姨,阿姨愿意帮助你。” 她哭得越发伤心,不住用脏手背揉脸。 我用手绢替她揩净被脏手画了花的脸。 渐次平息下来。她抬起脸,一双哭得通红的泪眼瞧着我,哑声说:“您听着…… 俺娘没病……给的车钱,俺,俺买了这串……”摊开巴掌,现出被泪水沾污的项珠。 我哑口无言了,只怔怔地望她,半晌我问:“你就不怕查票?” “怕……挺怕。可俺想,想那珠练……想了好些日子……她们都买了,秋芳一 串带小狗的,月华一串洋红圆片的,梨妹两串,一串彩珠一串鸡心……俺没有,娘 不叫买,说那是一斤半油钱……今儿俺又站小摊跟前瞅,各色各式项珠挂着……真 好看真馋人……俺想说管它呢买下再说……掏九毛钱买……买了。戴上,心想:车 票打不了啦。又想,有啥?不打票的多着是,前几天俺屯张奶奶和她俩儿媳妇还有 她孙子大旺,统共四个人只打一张票,查票时一个传递一个,没查出来。拉大锯的 老曾头查票时蹲毛厕,哪趟车也查不到他……俺琢磨俺也能躲过去……阿姨……您 腻歪俺吧?” “不,……我情愿你说实话。现在打算咋办?” 珠练卧在她手心里,粉莹莹的。她瞅住它,一双泪眼那么迷恋地瞅着。 这被花花世界的媚眼勾引的单薄女孩啊,如若她竟混过了列车员的查票关呢? C 弟娃 男孩子约莫14岁,面貌和侧旁荆条筐上坐着的妇人一致,都是瘦小骨骼、削尖 脸、鼻峰高挺而单薄。“母子俩吧?”我想。 我立在五等舱窗口望那男孩。他引我注目,是因他在人神地阅读,全不被周围 嘈杂影响。 松花江下游客船内的繁乱,未身临其境的人无法想象。最不堪的是五等舱,数 十条长椅连同长椅间的通道被人、货物、行李塞得水泄不通。男人们(也有女人们) 吞云吐雾地吸烟,烟气引发了哮喘病老爷子(也有老奶子)的呛咳。这边那边,小 崽儿嗷嗷啼叫,做娘的哭着小冤家,捉住肥藕似的双腿,倒提着,用屎布揩擦他腌 红了的屁股。邻近几位壮汉虽掩住鼻,却不曾停止猪头肉下酒。这中间,压倒一切 的喝呼声发自那伙斗牌的青年民工,膝头撑起的行李卷乃是他们的牌桌。但当那位 斜卧着的、厨师身段的胖子起了鼾声,斗牌的呼喝竟然逊色了呢…… 我很欣赏男孩子在这嘈杂动乱中安稳的、“出污泥而不染”的姿态。我问: “读什么书?”无反应。侧旁妇人搡他:“娘娘问你话!”妇人是四川口音。孩子 把书拢合片刻,让我认清那是第四册初中语文。 “真用功。初二吗?” 他不答。妇人代答道:“是初二。”怕我因他的冷淡而不快,忙解释,“跟他 姐夫怄气,三天不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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