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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益 1949年出生。上海人。著有散文集《十八双鞋》、《没有橹的船》等。 十八双鞋 陈益 一个人一辈子要穿掉多少双鞋?这个问题提得挺奇怪,有谁去认真计算呀!可 是我却记得很清楚,从小学到初中,我一共穿掉了十八双鞋子。这十八双鞋,都是 妈妈凑着暗淡的煤油灯,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定的规矩,每当新学期到来,妈妈总要让我和弟弟妹妹穿上 簇新的布鞋,每人一双,谁也不会少。开学那天,同学们有的穿着花花绿绿的裙衫; 有的穿着漂漂亮亮的外套,结着伴,像过节似的去学校。我呢,穿着用爸爸旧中山 装改的衣服,背着打过补钉的书包,显得很寒伧。但我的脚上,却穿着一双新鞋子。 这是一双多么好看的布鞋啊!浅黑色横贡呢的鞋面子,深黑色的松紧带,扎得密密 麻麻的鞋底……它给我带来了无比的自豪。看到它,心里就甜丝丝的,谁拿皮鞋或 者球鞋来换,我都舍不得呐! 还是在我国遭受三年自然灾害的六十年代。那时,我们兄弟姐妹多,爸爸工资 低,妈妈又没有固定的工作,家里生活很困难。妈妈有时候为人家缝补衣服,有时 候帮合作商店摆摊卖豆腐,每天总是天不亮就出门,快到中午才赶回家生火做饭, 没有办法照管家里。尽管这样,妈妈仍然想办法给我和弟弟妹妹做鞋子,保证开学 时每人都有新鞋子穿。常常是这样:晚上,爸爸开会去了,一张陈旧的饭桌上,昏 黄的灯光随风摇曳,我们围坐在一起,妈妈一针一线地做鞋子,我和弟弟妹妹看书, 做作业。不多一会儿,我们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呵欠,妈妈连忙安顿我们睡觉,她自 己呢,仍然端坐在灯影里,直到很晚,很晚。“滋啦,滋啦……”鞋底线穿过鞋底 的声音,就像一首单调却又动听的摇篮曲,伴随着我们满怀美好的希望,渐渐进入 梦乡……头天黄昏,我们看她刚铺好荷包爿和硬衬,第二天清早,一只结结实实的 鞋底,就出现在桌子上了。那密密麻麻的针眼,就像依着尺画上去似的,十分匀称。 最有趣的是开学的那一大,天刚亮,我们兄妹几个就醒了,争先恐后地钻出了 被窝。揉揉惺忪的眼睛一看,床前已经整整齐齐摆好了一排新布鞋。“穿新鞋子啊! ――”大家欢呼一声,跳下床,抢着鞋子就往脚上穿,穿错了,丢掉了再换一只。 一会儿是鞋跟拔不上了,一会儿又嫌鞋头太紧,叽叽喳喳闹成一团。那情景,可真 比过年还要热闹!妈妈昨天夜里不知什么时候才睡觉,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她用植 头把鞋子植一楦,给我们一双双穿好,然后仔细端详着,像欣赏一件件珍贵的艺术 品似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每双鞋子刚穿时,总是有些紧狭,但不几天,就变得又合脚,又舒服了。不知 是什么原因,我穿着新鞋子到学校去时,心头总是又兴奋又庄严,好像有一种无形 的力量在督促着自己…… 我小学毕业以后,顺利地考取了初中,到学校去的路远了一倍,课外活动时, 还经常和同学一道打篮球、跑步。这样,鞋子就费得多了。拇指厚的鞋底,不多久 就磨剩了薄薄的一层,走在路上,要是碰巧踩到了小石子,脚跟还会硌得生痛。有 一天,我和几个同学打了一场篮球,满头大汗地回到家里,忽然发现右脚的鞋头豁 开了,脚趾钻了出来。我慌了,知道自己闯了祸,忙尽量避开妈妈的目光。可是, 我越是把脚悄悄往凳子下缩,越是露出破绽。妈妈一看见,顿时生气了,抄起一根 竹竿,使劲朝我屁股打来:“你看看,我辛辛苦苦做起来的鞋子,让你糟蹋成这副 样了!看我以后还给你做……”妈妈从来也没有对我这样凶过。我哭了,心里有说 不出来的懊悔和委屈。我知道自己应该爱惜鞋子,这是妈妈的心血呀!可是,我能 够不参加课外活动吗?篮球场、乒乓台和一圈圈的跑道,是多么吸引人哪!为了爱 惜鞋子,从此以后,我只能站在运动场边上,眼睁睁地看着同学们雀跃奔跑了。然 而,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起床时,却发现鞋子已经补好了。不仅鞋头上缝得严严 实实,两只鞋底也钉上了橡胶,这是妈妈把旧胶鞋剪掉了鞋帮,给我钉上的,钉得 歪歪扭扭,比起鞋匠的手艺差得很多,但是,它毕竟使我又有了一双耐穿的鞋子! 我咧开嘴,高兴地朝着妈妈笑了。猛然,我发现她左手食指上,有一个蚕豆大的紫 血泡。我的心一阵紧缩,禁不住喊了声“妈妈”猛扑在她的怀里,啜泣了起来。妈 妈伸手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头,柔声说:“憨孩子,快吃早饭吧,你不是还要早锻炼 吗?……” 学期结束的时候,我被评为三好学生,我把金光闪闪的奖状交给妈妈。妈妈用 图钉把奖状别在墙上,高兴得合不拢嘴。我想了想,说:“妈妈,你读书的时候, 成绩肯定也是呱呱叫的吧?”谁知妈妈却叹了口气,脸上黯然失色。她小时候只读 了两年书,连初小也没有念完,就挑起了家务的重担。穷人家的女孩子,过日子要 紧,多读几年书,还不如学会一手好针线……怪不得,至今,她看到我们念书还是 那样的羡慕。 记不清是哪年冬天,我们突然得到了祖父病危的消息,父亲立即赶去探望了。 第二天,又带信来叫我们马上都去。祖父住在十里外的一个小镇边上,到那儿去, 只有水路可走。小轮船又开得特别早,天不亮就启航。因此,那天临睡时,妈妈再 三关照我们,早晨一定要起得早,无论如何不能睡过头。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妈妈急促的声音叫醒了,眼睛发涩,头也晕晕乎乎的,赶 紧穿好衣服起床。家里没有钟,只听到邻居家的钟隐隐约约响了一记“哨……”为 了不惊醒人家,我们没有去问时间。妈妈一股劲地催着我们洗脸、吃粥,急匆匆地 锁了门,赶往轮船码头。 候船室还没有开门,我们只好坐在阶沿上。四周是那样的幽暗、静谧。星星从 遥远的天际落到黑沉沉的河里,又泛起青冷的光。一阵阵的西北风,带来了刺骨的 寒意。我和弟弟妹妹偎依在妈妈的身边,披着一件旧大衣,像一群雏鸡簇拥在母鸡 的翅膀下。我迷迷糊糊地问:“妈妈,轮船开走了吗?” “没有,我们来得早,还要等等呢。”妈妈说着,从口袋里摸出鞋底,往手指 上套好针箍,一戳一拔,很有节奏地扎了起来。远处,传来了自鸣钟的声响。哨― ―打了一下。妈妈停住手,凝神想了想,自言自语道:“哦,是一点半?不是刚才 听错了?等吧,等一会吧……”她抓紧时间扎鞋底。滋啦,滋啦……针线穿过鞋底 的声音,显得十分清晰。我怔怔地凝视着前方。我多想帮她扎几针,让她也休息一 会儿啊!可是我不会扎。我为什么偏偏是个男孩子呢? “妈妈,你歇歇吧。”我忙说。“你看,你手背都冻裂了,线勒上去,不觉得 痛吗?” 妈妈笑笑说:“不,不痛。我给你做新鞋子哩!” “妈妈,我有鞋,你上次补的鞋没有坏,我会爱惜的……” “憨孩子,做了新鞋子,开学的时候好穿呀!” “我不要,我不要!”我抓住她手里的鞋底,大声恳求道,“妈妈,我穿旧鞋 子,也一样去上学,一样当三好学生!你不要做了,答应我,不要做了!……” 妈妈一下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抬起头,看到她那过早出现皱纹的脸上,缓缓 滑下两颗泪珠,在夜色里闪着光…… 弟弟妹妹在妈妈的大衣下,都甜甜地睡着了。这时,寒风又送来了自鸣钟的声 响:哨……仍然是一下!啊,现在才一点半。距离轮船开航,还有四个半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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