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数学神童的麻烦 已经坐在台上了,宋民还是搞不明白,不就那套卷子、几道破题,值得这么多 人兴师动众地开会吗?而且还要发言,说什么呢?也无所谓,稿子早就有人写好了, 自己的任务就是上台站一站,念一念稿子。 上午8点半,表彰大会正式开始,区领导、局领导、校领导依次就座。每个人从 宋民前面走过的,几乎无一例外的先同宋民握握手,再拍拍宋民肩膀,讲一通诸如: 小伙子,好好干,将来做革命的接班人之类的话。虽然宋民才12岁,对于这类话早 已耳熟能详。从小到大,类似的阵势见了不少,没什么新奇的地方。 局长开始讲话了,先谈国际国内形势,再通报国家对人才的急需,最后才捅到 正题,宋民在全国数学奥林匹克选拔赛中又获大奖,年少有为,是天才,今后一定 要重点培养,等等。台下的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宋民坐在一旁,表情机械呆板地 盯着桌上的一个茶杯,杯中的热气从盖的边缘渗出,丝丝缕缕地,袅绕在茶杯的上 空。桌布是红颜色的,可能用的次数多一些,上面有一些奇怪的不规划的黑线或黄 线。看到这些线,宋民的心绪有些乱,昨晚一道数学题弄到深夜两点也没什么结果, 要不是奶奶一再催促他睡觉,可能又干个通宵。想到奶奶,他又有点烦,60多岁的 人不享福,整天在后边唠唠叨叨,真想她哪天突然消失,多清静! 局长的讲话终于完了。有人捅了一下宋民,宋民站起来,拿着那篇不知谁写的 发言稿走到前面,开始念:“八月是收获的季节,在热情似火的日子里,我又登上 了一座新的科学高峰……”宋民看着眼前的稿子,嘴里只是在转译着那些线条的发 音,什么意思根本没往脑子去,“我一定要再接再厉,不辜负党、国家和人民对我 的期望,(此处可能有掌声,要暂停),谢谢大家!”在潮水般的掌声中宋民鞠躬, 然后走回座位。 最后,区长做总结,发奖,宣布大会闭幕。记者蜂拥而上,灯对着宋民不停地 闪,宋民与区领导合影,与局领导合影,与校领导合影,与不知名的哪一位名人合 影。 宋民被拉过来,推过去,在热闹非凡、兴高采烈的人的漩涡中,就像小舟一样 在中心转来转去,总也不无法停下来。宋民脸上的肌肉开始僵硬,心中不仅没有所 谓的成就感,反而越来越烦。 很久之后,区长看看表到吃饭的时间了,和颜悦色地对大家说:“同志们,小 宋民一上午没歇着,今天就到这儿,有什么话以后再谈,大家散了吧!”领导们心 满意足地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校长走到宋民面前,又补充叮嘱了一句:“宋民 你千万不要翘尾巴,以后的路还长!”然后神色凝重地悄声说:“为了让你能专注 于学习,今天中午的宴会你就不用参加了,赶快回家吧!”宋民像得了大赦令一样, 轻松地穿过会场,走到车棚,推出自行车,跨上,单脚一用力,逃似的窜了出去。 两年前从新闻学院毕业后的第一个采访对象就是10岁的宋民,那时我血气方刚, 老想从小宋民的身上捞出点出彩的东西。在路上我一直想,宋民小小年纪就能夺得 全国大奖肯定是一个脑袋很大、除了看书什么都不会的神童。在校长办公室里见到 他时,我怎么也无法把他同天才联系在一起。整洁的校服,普通的小平头,圆圆的 娃娃脸,他很羞涩地站着。校长介绍之后,他低着头走过来,怯生生地说:“记者 叔叔好!”面对着这个有点忸怩的小男孩,我原来准备的问话提纲一点也用不上。 再加上有校长在,我俩都有点汗流浃背的感觉,想尽早结束这场尴尬的会面…… 从校长室出来,拿着学校总结好的关于宋民的材料,想着如何应付社里的任务, 构思小宋民怎样在党的教育下从一个顽童成长为全国数学竞赛第一名……文章是能 写出来,但心里总觉得别扭,第一次的采访就这么结束了?我正低头沉闷地走着, 忽然听到有人在后面喊:“叔叔好!”我有些惊诧地回头一看,是宋民。有了刚才 的接触,他显得活泼多了,我们随意地聊起来,一个与材料不太一样的形象渐渐浮 现出来。宋民与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爱吃,爱玩,爱动画,因为淘气没少挨爷爷 的巴掌。在他的记忆中爷爷总是严厉的,妈妈总是和蔼的,奶奶总是慈祥的。他还 满脸得意地介绍说,后来一闯祸就往奶奶家跑,好几回爸爸都拿他没办法。当我问 他数学为什么这么好时,他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说:“不知道!”后来又天南海 北地胡侃了一通,我发现他的兴趣特别广泛,什么都想知道。到分手时我们已经成 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那篇稿子最后还是按材料整理的,有一些东西被删掉了,只 留存在我的脑子里。 mpanel(1); 再次见到宋民是今年夏初。有一天下班回家,刚把车锁好就听有人叫:“叔叔 好!”抬头看,有一个男孩在向我打招呼,光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名字来了。 “我是宋民。”他刚上初中,为了方便上学他搬到奶奶这儿住,正好跟我在一个小 区。他比以前大方多了,也更健谈,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问不完的问题。从那以后, 我们经常坐在一起聊天。虽然我知道有些不太正常的东西,诸如对父母的疏远,对 说教的反感,对黑社会的向往,对形体暴力的渴望……但一时也不知怎样反驳他, 我只知道单说他年龄小很多事不明白,那还不如不说。 宋民获奖后的第二天上午,快要下班的时候,我接到他的电话,说有急事找我。 在他家的客厅里,宋民很疲惫地靠在沙发上讲了他昨天心惊肉跳的经历。 中午回到家,宋民径直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根火腿肠就要往嘴里塞, 被随后跟来的奶奶喝住了。她一把夺过来,“这么凉怎么吃,饭马上就好,你再等 一会儿。”“我不,偏要吃。”“先拿点饼干吧,那东西不怕凉。”宋民不情愿地 抱着一盒饼干走出厨房,一头扎在沙发上,摁开电视,心不在焉地吃起来。电视上 正播一个很无聊的情人的故事,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女人在向一个大款模样的胖子发 嗲,胖子假模假式地夸张着他的潇洒。“真没劲!”宋民翻身把盒子放在肚皮上, 仰面朝天地嚼饼干。有东西垫底,宋民的思维又开始集中于那道麻烦的数学题。 “哎哟,你怎么躺着吃东西,万一呛着了可是要出人命的。”那道题好象刚有 点头绪又断了,“快起来,吃饭了!”宋民不耐烦地应道:“就来!”磨磨蹭蹭地 爬起来,走到桌边,抓起一个馒头就要啃。“快洗手,这么脏会闹肚子。”宋民嘟 嘟囔囔地走进卫生间,在水笼头前一站,手也没湿就回来了。 奶奶盛好饭也坐下来,边吃边看电视,那个小女人正傻兮兮地站在一扇窗户边 对着空气抹眼泪。“唉!多可怜,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么散了。”奶奶眼圈有点红。 “那个你也信,都是老假。”宋民不屑地拿起遥控器一点,换成动画片。“都是假 的,什么是真的,小小年纪怎么能什么都不信,噢,光那些整天价杀过来杀过去的 是真的。”奶奶有点生气,“什么杀来杀去的,那是高科技,不懂就别说,没文化。” 宋民头也没抬,奶奶不说话了。静默了几秒钟,宋民觉得有点对不住奶奶。他自己 也奇怪这一段时间为什么老是顶撞奶奶,每次事后都下决心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可 每次都控制不住。宋民已没有了胃口,索然无味地胡乱扒拉了几口,又上学去了。 吃完晚饭,宋民回到自己的房间。今天中午的事压在心里,虽然奶奶已不介意, 可自己总有点不好意思再蹲在客厅看电视,所以早早就坐在了书桌前。作业很快就 弄完了,都是小儿科,瞎耽误工夫。宋民无聊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记起那道麻 烦的数学题。下午在学校曾问过罗老师,他说现在不适合做这种难度的题目,什么 不适合,还不是因为那笔奖金校长没有兑现,正在闹情绪。宋民重新坐下,平心静 气地回想以前曾用过的思路,没有,从前肯定没见过。那怎么办呢?改弦更张,从 头来过。宋民对数学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很多难题就是在这样的持久消耗战中被 解决掉的。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道立体几何题(当然现在做是非常简单),竟 耗了小宋民整整两天半的时间,但那种完成后的喜悦和全家人惊讶的表情却是终生 难忘的。 不知过了多久,草纸已用了好几张,还是没有头绪。宋民开始有点不耐烦,想 站起来走走,刚要动又放弃了这一念头,他记起小时候的那种痴迷,近一段时间不 知怎么回事老觉烦燥,就是进入不了那种状态,一道题常常做一半就想扔掉。今天 无论如何要把它于完。宋民再次陷入沉思,一张纸,两张纸,三张……,渐渐有一 种似乎还可行的方案浮现出来,需要进一步证明。宋民慢慢有了一点兴奋的感觉。 这时门开了,奶奶走过来,悄悄地靠近桌子,小心翼翼地说:“该睡觉了,明 天还有课,要早起。”那个越来越近的答案一下子飞远了,宋民有些恼怒:“知道 了,你先睡吧!”奶奶没有动,因为她了解未民的“知道了”并不等于“我睡了”。 沉默了一会儿,宋民无奈地站起来,走到卫生间开始刷牙洗脸。 熄了灯,宋民躺在床上,眼虽闭着可满脑子都是到处乱爬的数字和线条,那个 答案又出现了,宋民忍不住开灯演算起来。还有最后的几步,终于看见胜利的曙光 了。突然,有人拍了下肩膀,宋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笑容满面的奶奶。宋民 怒不可遏地站起来,使劲一推,嘴里咕哝着:“你烦不烦?!” 奶奶倒在地上,挣扎着要起来。宋民回身从床上拿起了一个大枕头,按到奶奶 的脸上。奶奶的四肢开始抽动起来。宋民吓坏了,他几乎全身的力量都压在枕头上, 他一动都不敢动地压着,全身的血都涌到头上。就在这时,他好像听到滴水的声音, 就象水龙头没拧好一样,还有一种发糊的味道。 奶奶不见了,宋民坐下来接着做那道麻烦的数学题。把结果写在纸上以后,宋 民长吁了一口气。他突然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汗,脚下有个枕头。奶奶安静地躺在地 板上。 我目瞪口呆,盯着他问:“真的假的?” 他也盯着我,不说话。 我站起身来,开始每个房间地搜。我的动作太大了,以至于踢倒了一只放在地 上的暖瓶。“你奶奶呢?”我吼道。 他缩在沙发上,还是不吭声。 这时响起巨大的门铃声,一种很闹心的音乐。我紧张地看看门,又看看宋民, 宋民还是没有反应。我想问是不是你奶奶,但口干舌燥,问不出来。音乐停了。我 发现自己还在傻站着,我让自己转过身来,盯着宋民。在这一刻,我只想看清楚这 个小孩的表情,好让我在以后不断想起这个场面时,可以去想想在那副表情后面究 竟藏着些什么东西。 宋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窜到门口。还在我发愣的时候,他已打开了门,一 闪身不见了。 我正要跟出去,他奶奶站在门口,脸朝外大喊:“着急毛慌地干吗去?” 奶奶已经64岁了,12年前离休后,除了看护孙子几乎什么都没有做。12年,正 是宋民的年龄。 提起孙子,奶奶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宋民小时候身子骨挺弱,三天两头地生病, 有一次高烧三十九度八,全家人都吓得够呛,千万别把孩子烧傻了,等烧退了以后 发现不但没事,反而更聪明了。他从小挺能瞎鼓捣,一件新玩具最多能玩三天就被 拆得七零八落,为这没少挨打,总也改不了,还是一见新东西就想动手。他学什么 都挺快,但没长性,惟独对数学一直有浓厚的兴趣。这还是他妈妈发现的,很小的 时候教他数数,谁也没在意,他自己闷闷得已能数到一千,稍大点后,他对电话号 码产生了兴趣,后来家人打电话不用查号,直接问小宋民,他张口就来。 上学以后,他的数学成绩一路领先,三年级就自学完初二的几何。从第一次参 加比赛开始,就没有空过手,大大小小的奖得过很多。奶奶感到很欣慰,有一种已 经陌生的成就感。可近几年,尤其进了初中后,他好像突然变得很生分,什么都不 愿讲,回家后除了看电视就是做作业,偶尔说几句还像吃了枪药似的能把人顶死。 同学来了倒挺能聊,可说的都是些什么呀,崩克家族、零点乐(队),克林顿泡小 秘轰天动地,美国和英国谁更傻×,大羽出自传整个一大傻冒……奶奶越听越糊涂, 是自己老得太快,还是宋民变得太多。奶奶有些黯然神伤。 那天下午,奶奶杂七杂八说了很多,但大都不出我的想像。我试图劝奶奶,多 听听宋民在想些什么,但总说不到一块儿去。到我离开时,宋民还没有回来,奶奶 开始给他的同学打电话,查问他在哪儿。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