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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哈的学生 巴哈是我的大学同学。上学的时候,她是个活跃分子,谈理想,搞活动,慷慨 激昂,对一切都很有把握的样子。大学毕业后她去了北京前门附近的一所中学,教 英语,兼做班主任。这是一所三类中学,学生很难调理。这应该难不倒巴哈,她精 力充沛,热情坚定,很有自己的一套。但几个月前,巴哈辞职了。她说她于不下去 了,她的学生们令她矛盾迷茫,令她不知所措,是非难辨。 我曾经听过巴哈的两节课,那真是惊心动魄―― 我从教研室搬了凳子走进教室,我的同学――他们的老师介绍说我是报社记者, 来了解情况,这些十二三岁刚上初一的孩子将信将疑,嘻嘻哈哈,不以为然。 这节课讲的是“谈论天气”的习惯用语。当然了,当老师举例说“This morni ng is snowy(今天早晨下雪了)”,淘气的小男生就会欠起身俯向窗外,做困惑状, “没啊,晴着呢”。 我身旁的小男孩忘了带英语书,因此念起来格外卖力,并且在小单词本上飞快 地划着单词,趁老师回头写黑板小声问我:“哪个版的?”我说周末版,他翘起二 郎腿,“效益不错吧?” 这个看似聪明勤奋、穿着阿贾克斯队服的小男孩,课下听巴哈讲,在附近有点 儿名气,是“八大盗”之一,能在两小时之内偷光商店里所有人的钱包。这孩子的 爸妈都下岗了,每月拿200块钱的补助,可他却每天“打的”回家。这个常常狂躁不 安的小男孩总要与比自己高大的孩子打架,每次都是头破血流。为了让他少惹事生 非,大人们定期强迫他去安定医院,服安眠药。 第二节课是在隔壁班上的,也是初一,三类校的差班。整节课贯穿着让人哭笑 不得的闹剧,唱主角的是一个叫王杰的男生。 师生问了好刚刚坐定,王杰就“出场”了。先是没交作业,被老师拎着耳朵追 问半天,然后以比别人慢半拍的速度朗读课文,伴随着各种引起哄笑的怪声,撤掉 前排起立回答问题的同学的椅子,撇飞机……忍无可忍的老师终于发话了,“你可 以不上这节课了”,王杰大摇大摆地摔门而出。两分钟后,正当大伙跟着矫正发音 的时候,他又大摇大摆地回来“穿大衣”,第二次回来戴手套,第三次……每次进 出自如,临出门,也绝不会忘记给门口的小个子每人一个脑瓜湖。 第四次王杰是被教导处的人送进来的――“外面太冷,冻出毛病学校负不起责 任”,王杰“得胜而归”,气焰更胜,叉开双腿,仰在椅子上,大嚼面包。老师领 着学生齐读,“Wangjie is eating(王杰在吃东西)”。这侮辱适得其反,王杰变 本加厉地捣乱,于是全班同学开始大声喊,“Wangjie is a dog(王杰是只狗)”, “Wangiie is a 流氓”,被谩骂声鼓舞的王杰爬到前排,搂住一个女生的大腿,紧 接着是耳光的脆响,在“啪”的一声之后,王杰把书包摔向了黑板…… 这个王杰,据巴哈说,父亲早年去世,与母亲住在一间6平方米的小棚子里,1 5岁,留过级,在教室里抱住女孩子不放,对拉他的老师说:“别碰我,我是青春期 萌动。” 巴哈老师就是在这样的学生中间当了两年的“孩子王”,她几乎是最受欢迎的 年轻教师,但她“还是坚持不下去了”,下面是巴哈老师任教期间的工作日记―― 用心良苦,无可奈何。 5月9日 星期五 真是太可怕了,刘力竟然有两夜未归家。虽然他白天在班里上课,可下午一放 学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 周三下午给他们13个男生补课时,我就觉察到了他的怒气。似乎剩下的12位男 生他都看不惯,只要他们大声说话,他就会大吼大叫地制止。一节课他打架3起,他 永远有一个人和十来个人打架的勇气,尽管他自己又瘦又小,事实上经常被人打得 鼻青脸肿。 mpanel(1); 听他们班主任说刘力昨夜又没有回家过夜,真是很担心他这样在外面出事。事 情的起因是为什么呢?大家谁也说不清楚,我只好自己去家访。 今天是周末,我和刘力的妈妈在后面走,刘力背着沉重的大书包走在前面,他 把背驼得很低,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到了他家,我问他父亲刘力最近的状况,他 父亲说事情的起因是上星期五,刘力他们班有人丢了一个铅笔盒和10元钱。根据班 里同学的看法,大家偏偏又从刘力书桌里找出了钱和那个铅笔盒。刘力坚持说不是 他拿的,那笔盒和10元钱是有人给他栽赃,但班里没人相信他。这件事对他精神上 刺激很大,就动不动和班里同学打架。他爸说要不干脆让他休学得了。刘力当时在 场,听到不让他上学了,他转身就跑,当夜没有回家。 我问刘力第一夜去哪儿了,他说他等放学人都走光了,就从小门溜回学校,在 班里过了一夜。我问他想了什么,他说他就想“为什么这个世界容不下我,我到底 有什么错”。我说:“你想父母了吗?”他望了一眼父母,点点头。“那你第二夜 为什么又没回呢?”“我一听他们不让我上学了,心里急,想先在外边过几夜,然 后再想办法。”第二夜,也就是昨天夜里,他是在天安门广场过的。“昨晚我一夜 没睡,就在广场来回地走,反正也有些人等着看升旗。我碰到个高一的学生,他说 他也挺烦这个世界,压力太大了,又没有人帮助他。他说他打架挺有名,以后谁欺 负我,我可以找他。”刘力天真地笑了,“早晨我看了升旗,然后就溜回学校了。” “你看升旗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想法,你看那么多外地人从那么老远赶来看升旗,你 就没有什么想法?”刘力母亲问他。“那能想什么,我没什么感觉,我又冷又饿又 困,想什么也不可能了。” 在刘力母亲送我去车站的路上,她告诉我,她下岗后,为了这个儿子就没再找 工作,天天接送,周末他去哪儿踢球,她也陪着去。刘力的理想是上职高,学计算 机专业;他爸说只要他肯争气,就给他买一台计算机。我开始想起他们一家3口合住 的12平米的小房间。刘力母亲又说:“刘力这两天也不知又听谁说的,说要去上海 打工挣钱,说那里挣钱多,他爸就急了,说谁要你这个童工呢?”我想起我问刘力 为什么夜里有家不回时,他只说了两个字――“逃避”。 “我真闹不懂,这孩子的话我有时候都不明白,他总跟我说他特别‘茫然’, 您说什么叫‘茫然’呢?”在回家的路上,我想着告别时刘力母亲的这句话。 5月13日 星期二 张静今天给我一张“求救纸条”,她说她好不容易在年级里找了一个跟她挺合 得来的朋友,而这个朋友呢,却是大家公认的那种“坏女孩”。因此很多人反对张 静跟她交往,甚至于张静原先的朋友们要去打这个女孩。“我真的很在意她,我不 愿意放弃她。”张静在纸条上说。 晚上我给张静去电话,跟她探讨解决方案。“如果这个女孩教你学坏,你跟不 跟她断交?” “不,她跟我在一起时从不谈她在外边的那些哥儿们、姐儿们,她只是谈谈学 校里的事情。” “你能保证不受她的影响吗?” “您指的是坏影响吧,不,不会的,我想我的性格已经定了。”放下电话后, 我百思不得其解,像张静这个优秀学生,怎么会跟曹晓芳那种孩子缠在一块呢? 我真正了解曹晓芳还是上星期一的事儿。那天,二班班主任气乎乎地领着一个 满脸一副不在乎神情的女学生走进办公室。“上午我还没发现呢,她在大腿那块贴 了个胶布,又不怎么起身走动,好家伙,下午就把胶布扯下来了!”这个13岁的学 生,居然在牛仔裤上划了六个大洞,两个在小腿肚那里,两个在膝盖处,两个在大 腿上。其中以在大腿上的洞为最大,拿教数学的年级组长的话来说,就是“长5厘米、 宽约3厘米的长方形”。 “审讯”开始了。这个胖乎乎的、相貌十分一般的女孩子脸上始终挂着漫不经 心的表情。 “这条裤子是你自己买的吗?” “是我自己买的。” “好好的一条牛仔裤,你干吗要划上这么多洞呢?” “我买回来就这样的!” “胡说,哪里有卖这种裤子的,你现在就带我去!” “是别人给我买的……不,是我和别人合伙买的。” “那人是谁,男的女的?” “是我外边认识的一个姐儿们。” “她让你划上洞再穿的?” “嘿……不,我自己也这么想。” “为什么划上洞?” “好看呗!” “好,我不跟你说了,我找你家长,我让你家长拿着裤子来,给你换上。” 那个曹晓芳听到这里,好像才真正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她两眼闪着一丝恐惧的 光,说:“不,别请我家长,他们会打断我的腿的。” “在家里你不穿这种裤子?那你今天是怎么穿这条裤子从家里出来的?” “我是在外边公厕里换上的。” “你那条呢?” “换给那个女孩了。” “这么说这条裤子还是你们俩轮着穿呢,好,今天早晨你过来时,你父母都在 家吧?” “他们都睡着,昨天夜里他们几个朋友打麻将来着,半夜才睡的。” 说到这里,那个曹晓芳“通”地跪下去,死命抱着年级组长的腿,她说:“求 您别打电话了,我保证以后再不穿这条裤子了。我爸爸会打死我的,上回我又考了 倒数第几,我爸爸把我踢得现在还疼。” 年级组长让她写了份保证并在事后还是找她母亲谈了谈。我想谈话的内容无非 是关于如何教育孩子吧。究竟能有多少效果,谁也说不清。家庭教育与学校教育脱 节在不少学生当中是“常事”。价值观和行为方式,孩子从学校和家庭得到的启示 甚至是背离的,而孩子自己的想法又得不到回音。这将学生和老师置于矛盾的境地。 眼前另一困惑的问题是:让不让张静和曹晓芳交往,怎么交往?张静欣赏曹晓 芳“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但我如果将曹晓芳办公室下跪那一幕讲出去呢?我们 有权利干涉孩子对伙伴和友谊的选择吗? 1997年4月10日 今天学校组织春游。校长特别告诫我们这些年轻教师,“春游只是对学生而言, 对你们而言是工作,注意学生安全”。 我跟6班。初一的孩子们特别兴奋,几乎每人都带一兜子精美的小零食,每人一 副太阳镜,还有些人在听随身听。我随便借了个男生的,放的磁带是我大学四年级 时才听到的摇滚乐――何勇的《垃圾场》:“有人减肥,有人饿死没粮!” 看着他们这副装备,我想起他们的父母多为工人,有的甚至是下岗职工。记得 刚来学校面试求职时,校长从5楼窗口指着下边一片破旧的平房,“我们的学生就来 自这儿。他们家里大都只有一间屋子,全家人挤在一起”。 我问杨磊准备春游的食品花多少钱,他说60元。 杨磊家住郊区,每天骑车一个半小时到校上课。杨的父母曾是去银川支边的知 青,他小学头几年也是在银川念的。他竭力隐瞒家住郊区的境况。 去年冬天,大概是风吹了头,杨磊病了,连输了十几天液。一天中午,壮壮实 实的孩子站都站不稳,我送他去学校附近的急救中心,医生说他身体太虚了,疲劳 过度所致。我让体育委员和班长送他回家,他却一再坚持“就往附近”。我给这3个 孩子打了出租车,就忙着回校上课了。 下午5点多,随去的两个学生回来说,车才到天桥,杨磊就把他俩“骗’下车, 说“到了”,让他们走。两个小干部不放心,远远跟着,见杨磊一个人蹲在路边吐。 他们又跟着他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车一直走到一个有马车有狗、像农村的地方才 停”。像这样家庭的孩子,春游60多元的食品,不知从何而来? 到了蟒山森林公园,孩子们跑散了。5班的几位学生拉我去谈心。作为任课老师, 得此信任,我乐此不疲。他们却问我给初一上课时在想什么,是否注意自己的形象。 我吹牛说我在看名著,他们一听就泄气了。临分开的时候,他们说他们对班主任处 理刘力的办法不服,“老师袒护他”,他们说“要自己解决问题了”。 1997年4月15日 今天给5班上课,刘力的半个额头又红又肿,看来他们确实已经“自己解决问题 了”。我这两天发现老有人随手打刘力。刘力算是个“问题少年”,据说他“几乎 没在教室里上过几天课”,几乎都是在走廊里罚站。他似乎有多动症,上了中学之 后,不得不去北医三院看心理专家门诊,“谨遵医嘱”服安定片,在课堂上呼呼大 睡倒也安静了一阵子。他总是幻想自己很强壮,为一点儿小事就敢和比他壮的高年 级学生打架,不在乎课上课下。他长得又瘦又小,一紧张就浑身颤抖,满脸通红, 还吃纸。最要命的是他染上了偷窃的“习惯”。他可以在早操回5分钟内把全班44位 同学的书包翻个遍,并把偷来的东西转移到操场边上的什么小洞里。对于一个13岁 的孩子,这种行为已发展成习惯,更可怕的是他只在乎这个行为本身,而不知拿这 些钱于什么――据说他常“打的”回家(他家就在学校所在的胡同里)――你又能 怎么办呢? 现在班里学生打他,是为了让他课堂上“老实点儿”。他上课时用小木棍缠上 报纸做小旗,叠纸飞机满教室放飞。“严重影响了我们的权利”,同学们“忍无可 忍”了。 刘力的母亲是个下岗工,父亲每周上3天班。每天放学,母亲总在校门口接他, 因为刘力的“仇人”太多了,甚至还有初二、初三的学生定期找他要钱。 今天上外语课时,刘力在翻一个大本子。下课时,我要了来看,是他的周记。 其中有一篇《夕阳再次沉落》,是他4月6日写的: 独处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烦恼悄无声息地袭来。我觉得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不属于这个时代。我也不太清楚,也许是在17世纪埃及的废虚(墟)里。 在这个灰色无光的日子,瘦弱的我背着沉沉的书包默默的(地)走进中学大门。 我决心专心读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几番艰难。也想专心读书,只是大脑不听使 唤,总要跑到几里之外。如果中学可以重新选择,我决不上这个中学。和同龄人相 比,我走过的弯路太多,有太多的情感,经历过太多的迷惑。十几年风风雨雨,留 下一个伤痕累累的我。对于将来,脑海中一片茫然。我不愿意谈将来,可这又不现 定(实)。难以把握自己的将来,这也许是我最大的悲剧。 总想寻找什么,追求什么,却每每碰得头破血流。常常寻求友谊,却只能孤单 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常常追赶夕阳,却只能看着它沉落。暗夜里我走过多少迷茫。 今后的路还很长,我只觉得累,无力再承受什么,包括欢乐和苦恼。我需要一个停 泊的港湾,却不知它在何方? 迷糊中,夕阳再次沉落…… 1997年4月21日 今天是星期一,在学校忙了一天。晚上9点多,吴京打电话到家里要找我谈心。 他说这几天“特烦”,已经几天没回家过夜了,上星期五晚上是在天安门度过的, 和另外两位同学,在人民大会堂路边的松树底下,“松油滴了一夜,搞得我们全身 都是”。我说春天来了,万物复苏,你们不回家不认真为远大理想做准备,在松树 下过夜够浪漫的。我让他说实话。他说那帮哥儿们是“为个女孩,而且是同一个女 孩”,并让我猜是哪一个?我说出了座位刚好排在他俩中间的女生名字。他哈哈大 笑说:“老师你还算不笨。” “那你呢?也为那女孩儿?” “不是,什么都不为,就是烦……眼看期中考试,班里又要排名次了。”接着 又说他看初三有个小女孩“长得顺眼”,就介绍给邵华了,觉得“他俩特配”。我 说混帐,才初一搞什么对象?他笑笑,不吭声。我问他半夜醒来想的是父母还是什 么“那个她”?他说是父母,我说:“可见那个她对你整体生活并不重要。”他说: “老师,你别管这事儿了,我们也是闹着玩儿,找点儿小感觉呗,你让我们顺其自 然吧。” “你究竟要说什么?”他说昨天差点被人“开”了。“还不是为那初三女孩的 事,没想她底儿还挺厚,上次打我的初二那小子也看上她了。后来我们约好学校见, 我去××中请那帮高中的哥儿们,结果没请来,他们一帮七八个全都上了。我没法 了,硬着头皮搬出‘黑狼子’的名片……” “‘黑狼子’是谁?” “就是咱后院××饭店的。他们一听说是自己人,就跟我交个朋友走了。” 我急了,“为什么要交坏朋友?” 他说:“老师,这你就不懂了。我坚持一个原则:坏朋友可以交,只要不学坏 就行。老师,什么样的朋友都应该交,有用就行。您啊,最好把这话记在日记本上。” 最后,吴京再次强调我决不能“插手”此事,否则他“心灵真实的大门”要对 我关闭了。 挂了电话,已10点多钟了。吴京、邵华,还有刘力,严格说都是好学生。他们 需要指导,可是这个指导者不是家长也不是老师,却是他们理想中的自己。追求分 数的教学体系,父母坎坷的生活经历,孩子们眼中的世界,幻想与现实距离太大了。 我常常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指导他们。我好像爱莫能助。也许这就是激烈痛苦的成 长历程,孩子们只能独立地面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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