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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高君宇逝世以后二十几天。 1925年3月29日――高君宇追悼大会――的头天傍晚。 天光已经黯淡下来了。 陆晶清、兰辛和邵乃贤夫妻,来到西城石头胡同13号林砺儒的家,寻访寄宿在这里 的石评梅。 林校长不在家。林师母告诉他们说,评悔从学校回来,把自己关在屋里老半天,这 会儿,刚出去工夫不大。她还说,评梅常常不吃饭,天天夜里哭,哭得人人心里都难受。 林师母把他们让到评梅屋里,又让潘妈给客人沏了荼,说评梅大约是出去散散心啦, 待会儿兴许就会回来的。 林师母怕打扰客人说话,带着一直跟在身边的小弟走了。 房间里,十分洁净,十分整齐,窗前碧纱窗帐斜挂两边,床上雪帐低垂,一股清馨 的幽香,时时地传来,淡淡的,令人心醉。 书桌右上角,支着一个银色镜框,里面镶着高君字的遗像,就是留在协和医院床头 柜上,背面题着绝命诗的那张。右手无名指上,戴着那只象牙戒指。 说也奇怪,兰辛和小鹿他们几个人,全都怀着一种悼亡的心情,一齐注视着那张照 片,但是谁也没有上前动它一下。仿佛只要用手去动一动,就是对君宇的不敬,对评梅 的不尊! 高君宇遗像旁,放着一本打开的日记。兰辛正好坐在桌边的藤椅上,他探头看了看, 似乎被什么吸引住了,不由得伸手去拿过来看。那日记上写着,――   ……已是小春天气,但为何却这般秋风秋雨?可 怜我已是枯萎的残花了,偏还要受尽风雨的欺凌。   这几夜在雨声浙沥中,我是整夜地痛哭。伴我痛 哭的是孤灯,看我痛哭的只有案头陈列着的宇的遗像。 唉,我每想到宇时,我恨不能立即死去!死去,完成 我们生前所遗憾的。至少,我的魂儿可以伴着宇的魂 儿,在月下徘徊,在花前笑语;我可以紧紧地握着他 的手,我可以轻轻地吻着他的唇。宇,世界上只有他 才是我的忠诚情人,只有他才是我的灵魂的保护者。当 他的骨骸陈列在我眼前时我才认识了他,认识他是一 个多情而伟大的英雄!   而今,我觉得渺渺茫茫去依附谁?去乞求谁?我 不愿意受到任何人的哀怜,尤其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 怜爱。我只想死,我想到自杀,就在我自杀的时候,也 要选个更深人静,万籁俱寂的辰光。……   宇死去已快一个月了,飞驰的时光割断人天是愈 去愈远,上帝!请告诉我,在何时何地再能见到宇? 兰辛看完评梅的日记,他的心被震颤了。评梅终于认识了君宇,可惜是在他死后; 她终于认识了拒绝与高君宇结合是件人生憾事,可惜是在他死后。兰辛知道他们很相爱, 但是没有想到评梅对高君宇这样一往情深,这样生死相恋! 当兰辛从深深的感动之中,醒过神儿来的时候,赶忙合上评梅的日记,放回到原处, 嘴里只是呢呢喃喃地说: “太深了!太深了!” 邵乃贤问他什么“太深了”,也伸手去拿那本日记时,兰辛按住了: “算了!是评梅的日记,我也不应该看的。” 兰辛想起日记里写到的“我只想死”,便问小鹿:“评梅她不会……” 小鹿机灵,一下猜到了兰辛没说完的话,她知情似的摇摇头,说那篇日记她看过, 关于死的问题,她和评梅已经谈过许多次了。现在评梅一定是苦闷难受,出去散步了。 案头左边,还有一摞文章手稿,是毛笔写的。邵乃贤拿过来,随便翻着。突然,他 被一首新诗吸引了!是一首痛哭高君宇的诗!作者署名:心珠;题目是:痛哭英雄! 邵乃贤看着看着,轻轻念出了声,―― mpanel(1);   假如这是个梦,   我愿温馨的梦儿永不醒;   假如这是个谜,   我愿新奇的谜儿猜不透。   闪烁的美丽星花,   哀怨的凄凉箫声,   你告诉我什么?   他在人间还是在天上?   我不怕你飘游到天边,   天边的燕儿,可以衔红笺寄窗前;   我不怕你流落到海滨,   海滨的花瓣,可以漂送到我家的河边。   这一去渺茫音信沉:   唤你哭你都不应!   英雄呵!   归不归由你,   只愿告诉我你魂儿在哪里?   你任马蹄儿践踏了名园花草。   又航着你那漂流无归的船儿,   向海上触礁!   迅速似火花的熄灭,   倏忽似流星的陨坠;   悄悄地离开世界,   走到那死静的湖里。   我接过你护爱的红旗,   站在高峰上招展的唤你!   我采了你爱的攻瑰,   放在你心上温暖着救你!   可怜我焚炽的心臆呵!   希望你出去远征,   疑惑你有意躲避。   但陈列的死尸他又是谁?   人们都说那就是你!   冰冷僵硬的尸骸呵!   你莫有流尽的血,   是否尚在沸腾?   你莫有平静的心,   是否尚在跃动?   我只愁薄薄的棺儿,   载不了你负去的怨恨!   我只愁浅浅的黄土。   埋不了你永久的英魂!   你得到了永久的寂静,   一撒手万事都空。   只有我清癯的瘦影。   徘徊在古庙深林;   只有我凄凉的哭声,   飘浮在云边天心。   你既然来也无踪,去也无影,   又何必在人间寻觅同情?①   ①评梅为悼念高君宇所作《痛哭英雄》一诗,最早发表在1925年4月1日《京报副刊 ・妇女周刊》第16期,第5、6版,此处有删节。 邵乃贤读完诗,愣愣地问道: “心珠?心珠是谁?” 小鹿说:“心珠是梅姐在家时的小名,也就是乳名啦。她发表文章时,从不用‘心 珠’这个名字,只这一回,悼念君宇的诗。” 在场的人,没有不被这首诗感动的。评梅恨不能上天入地寻回君宇,诗里流露出的 对君宇刻骨铭心的思恋,刻骨铭心的悲痛,对君字深沉的悼念,深沉的爱,实在是动人 心魄。它,深深地震撼了每一个人。 正当石评梅和高君宇的关系,愈来愈热,急剧往前发展的时候,高君宇突然地病逝 了!这对评梅精神上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这些天,小鹿一有空就来陪评梅。评梅总是说她是在君宇死后才认识他的,君宇呕 心沥血的革命情怀,对她肝胆相照的诚挚爱情,是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她发誓今生只 爱君宇一个人,爱到底,直到她死时。 兰辛从邵乃贤手里接过诗稿,从头至尾又品读了一遍,他感慨地不停地点着头。 “唤,”他看着看着,冷丁指着诗稿的一个什么地方说,“这个地方,似乎不妥 当。” 大家问他什么地方,他说: “你们看,‘我接过你护爱的红旗’,这句怕太扎眼了吧?军阀老爷们看了,不会 给评梅惹出麻烦来吗?” 邵乃贤把稿子接过去又看了看,琢磨一阵,说: “我刚才,光想到这首诗如何的感动人了,没有想到这层上去。段棋瑞政府就是害 怕红旗,兰辛的意见,很值得重视。小鹿,评梅回来,你还是劝她把这句改改吧。如果 不拿去发表,也就算了。如果拿去发表,还是要改改!” 小鹿告诉他们,诗稿已经交给《京报・妇女周刊》了!大概4月1日见报。 大家一怔。 小鹿又说,头几天她来这儿,评梅正在誊清这篇诗稿。小鹿当时给她提出过这句得 删,评梅执意不肯,她还说把她抓去才好呢,杀了头才好呢!这不正是沿着君宇的足迹 走到底了吗?她说她反正也不想活了!俩人争论了半天,评梅才做了一点妥协,不同意 删,只同意改。 大家忙问怎么改的,小鹿说: “把‘我接过你护爱的红旗’,改成‘我扬着你爱的红旗’了。嗳,你们看这样改 行不?” 大家琢磨琢磨,觉得这样抹抹终究比那样好些,不那么“扎眼”了! 他们又等了一阵子。评梅还没回来。明天召开高君宇追悼大会,他们今天来,是为 劝说评梅明天不要参加会,不然一旦当场晕厥过去怎么办:自从君宇死后,她因为极度 的震惊和悲痛,已经昏厥过去四次了! 几个人又商量了一阵,菊姐说: “我估计,评梅很可能不知道明天开追悼会。干脆,不必告诉她了。反正明天是礼 拜,咱们再找几个人,陪她去公园玩一天!” 大家觉得这倒是个办法,就这么决定了。 大家正议论,突然听到街门响。小鹿忙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再说了,兴许是评梅 回来了。她自己忙站起来,跑着迎了出去。 工夫不大,小鹿伴着评梅走进来。 评梅手里拎着手提包,进来朝大伙凄然一笑,回身把包挂在门后的衣架上。 兰辛赶紧站起来,把书桌前藤椅的座位让给评梅。又告诉她,说他们是来约她明天 去公园玩玩,散散心的。 评梅不吭气。 菊姐过去,搂住她的肩头,低声说: “梅妹,玩玩去吧!大礼拜的,待在家里看憋坏身子。” 评梅还是没有吭气。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明天玩的路线都安排好了,――到西直门外,雇驴,咱们 每人骑驴到香山。甚至连吃午饭的地点都选好了,连谁买菜,谁买酒,都分配好了。 评梅仍旧没有吭气,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出神。突然,她一下趴在桌子上.低低地 啜泣起来。 一时间,大家愣愣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评梅从兜 里拿出一张报纸,递给兰辛。 兰辛打开一看,是前天――3月26日的《北京大学日刊》。那上面,刊登了一则 《悼念高君宇启事》的消息,―― 同学高尚德,字君宇,从事民众运动,七八年来 无间歇,久而益厉,猛勇有加,其弘毅果敢足为青年 模范。……定于3月29日(星期日)上午9时,在第 三院大礼堂召开追悼会。 兰辛他们当然知道,这是在中共北方区执行委员会的指导下,以北京大学自治会的 名义筹办的高君字同志追悼会。 他们真恨自己糊涂,竟然把《北京大学日刊》可能登载这条讣告消息的事,完全给 忽略了。这也难怪.近日来,他们和李大钊同志紧张地忙碌国民会议促成会的事情,说 实话,这两天的“北大日刊”,他们根本就没看。 看看事情已经包不住了。兰辛索性一五一十都给评梅说个明白。而且把他们不同意 她参加追悼会的本意。把他们今天来的真实目的,也都说了。 评梅不同意,非要参加高君宇的追悼会不可。   小勤鼠书巢 Luo Hui Jun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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