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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高君宇住进协和医院的当天傍晚。 石评梅刚刚开完校务会,收拾好东西,和林校长打了招呼,说她要去协和医院看望 君宇,恰巧这时兰辛打来了电话。他告诉评梅,君宇刚才被抬进手术室,临进手术室时 君宇说你最好不要来看他,过几天再来看也好,省得见面俩人都难过。兰辛还说:让君 宇静养几天吧,我看他的身体太虚弱,太疲倦,只怕经受不住刺激。 也好,那就过几天再看他吧!让他静静地休养几天,待他身体有了恢复,精神有了 好转,再去协和医院。评梅这样想。 评梅从学校回到家,林校长还没有回来。林师母和小弟小妹正在院里,倚在鱼缸旁 边看金鱼游嬉。评梅和他们的打了招呼,便进了自己的屋。 但是,她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心慌得要命,仿佛遗失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仿佛一 桩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只是她暂时还不知道,只是这不幸的消息暂时还没有传到这里。 评梅拿起书,看看,她想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她想竭力安慰自己,所谓不幸的事 情,只是因为自己精神恍榴的一种幻觉,实际上什么也没有。 于是,她拿来了笔、纸,想练练字,字,压压自己的烦躁,可是也不行!她自己也 不知道在纸上胡乱写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偶然定睛一看,不由得心头猛地一惊,―― “我只合独葬荒丘”!这不是游陶然亭时君宇说过的一句话吗?奇怪,怎么不知不觉写 了这么几个字? 评梅生气地把笔一摔,合衣躺在床上。可是她连一分钟也不能静卧,翻来复去地折 腾。不行。实在不行!她爬起来,顾不上整整衣裳,拢拢头发,便跑到女高师红楼找陆 晶清。 小鹿安慰了梅姐半天,说明天一定陪她去协和医院看望君宇。 小鹿很奇怪,梅姐虽说性格开朗,可遇事沉着,平时也颇为幽婉娴静。她今天是怎 么啦?怎么这么心烦意乱?不像是仅仅为了高君字的病情担忧呵?更不像是因为高君宇 不让她去医院探望他呀?淮知她都想了些什么?想到哪去了? 两个女孩子家,谁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在礼堂里急得直转磨磨儿。 晚上七点,评梅离开红楼,重又回到家里。心里反而更慌,更乱。连晚饭也没有吃, 就睡下了。 可她哪里睡得着?一会儿潘妈来叫她吃饭,一会儿小弟来喊她吃饭!哎呀,说不吃 了嘛,怎么还来叫?烦死人了! 夜已经很深了。 朦朦胧胧,恍恍惚惚,好像工夫不大,高君宇也来了。啊,君宇,你好了?出院了? 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接你呀?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 只见高君宇穿一身玄色西装,系着鲜红鲜红的领带,右手拿着一束白梅,左手朝他 伸过来。似乎在叫她,又好像是向她告别,微微含着笑,站在她的面前。 “噢,君宇,你打扮得这样漂亮,是又要出远门吗?”评梅抹搭抹搭眼睛,定定神, 看着他说。 高君字那头浓密的黑发,有一绺披散到额角,眼睛也显得特别的明亮。评梅突然觉 得:君字原来还这样的潇洒英俊,她过去怎么没有发现过?只见君宇笑微微地说: “是的,我又要出远门了,而且这次。要走很远很远。” 评梅凝望着他,轻轻地摇摇头,轻轻地叹口气: “又要湖海飘零!何时才有个完啊?” “哪有完?只怕我永远要四海为家了!” 评梅一下扑过去,扑到高君宇的怀里,疼爱地抚摸着他,一一抚摸他的脊背,抚摸 他的头发,抚摸他的脸,抚摸他的手。她冷丁发现高君宇的手上,仍旧戴着那只象牙戒 指。低头看看自己的象牙戒指,也一直戴在手上。 “呢,君宇,”她说,“当初,你为什么要送我一只象牙戒指呢?” 高君字沉静地说: mpanel(1);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是用它象征你我爱情的纯洁,坚实。谁承想,你却用 它……” 评梅异常悔恨地说: “我却用它禁锢两个人的灵魂,扼杀了我们的生命!” 评梅难过得几乎要哭。猛然,她昂起头,一脸的毅然决然的神色: “君宇,我和你保持冰雪爱情,到头来,只会落得千古遗恨:而君宇,我要放弃 ‘独身’的夙志,我们结婚吧,君宇!” 高君宇很激动,一下把评梅揽进自己的怀里,这样,过了一会儿,他说: “评梅,从‘五四’退潮中振奋起来吧,不管生也好,死也好,努力去建设富丽堂 皇的生命。” 突然,平地一阵狂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等到评梅睁开眼,看见君宇已经站到门口, 正笑微微地向她招着手,慢慢地往后退着朝外走。口中似乎念着一首诗,或许是题联什 么的。评梅听不清,只是模模糊糊的依稀听得几句,―― 坟草年年一度青, 梅花无主自飘零。 定知魂在梅花上, 只有春风唤得醒! 高君宇一边念念叨叨,一边往后退去。 “君宇,你回来!”评梅大声喊道,“你回来!” 高君宇已经退到门口,眨眼工夫,不见了。 “回来,君宇――!君宇,回来――!” 高君字没有唤回来,评梅倒把自己从梦中唤醒了。醒来,心散欢地嘣嘣地乱跳,她 愈发心焦意烦。 月光正照在碧纱窗帐上,屋里黑黝黝,阴森森,令人感到恐惧。 她伸手拉开电灯,看看表,正是夜里两点半。她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了。她走下地, 打开门,整个院里,都已经沉陷在酣睡的梦乡,只有碧蓝的宇宙横空,一钩新月,斜挂 西天,数点寒星,闪着凄冷的光。 突然,评梅心灵的门扉,仿佛一下大开了!那里被多年掩蔽在最深处的“独身!”, 终于跑出来,消遁到极远极远的地方,以致于无影无踪。 她回身看看书桌,书桌上摊开着她看了无数遍的君宇给她的一封信。这是两个月前, 他突然离开北京去上海时,交给兰辛转给她的。那信上写道,―― 评梅:   近来我忽觉得我自己的兴趣变了,经过多次的自 省,我才晓得我的兴趣所以改变的原因。唉,评梅!在 这广漠的世界上我只认识了你,也只专诚的膜拜你,愿 飘零半世的我,能终覆于你爱翼之下I诚然,我也知 道,这只是不自然的自己束缚自己。我们为了名份地 位的阻碍,常常压伏着自然情况的交感,然而,愈要 冷淡,结果愈至于热烈。唉!我实不能反抗我这颗心, 而事实又不能不反抗,我只有幽囚在这意境的名园里, 做个永久的俘虏罢! 在高君字这封信下方空白的地方,有石评梅写的几句话,――   飞蛾扑火而焚身,春公作茧以自缚,此岂无知之 虫恐独受其危害,要亦造物罗网,不可逃数耳!即灵 如人类,亦何能摆脱? 她拿起笔,把她自己这句话狠劲地勾掉了!她重又把高君宇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高君宇那颗迂回潜隐的心,那颗饱含着的对她至死不变的爱心,仿佛鲜活地跃然纸上! 她的心,不由得一阵阵颤抖! 呃,呃!君宇,君宇啊! 你的病到底怎样了?莫非,真的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不免因我而死吗? 此时此刻,她非常想见到君宇,非常非常地想,希望马上见到!只要君宇不死,我 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答应他! 但是,夜,正深沉,万巷死寂,连整个宇宙都在冥冥地死寂之中。她怎么能在这个 时候,到医院去告诉君宇,说她决定放弃“独身”了呢? 她关上门,走进屋,冷不丁看见了墙上贴的君字送她的《陋室铭》横幅,和横幅旁 边的圣母玛利亚祈祷图。她一下跪倒床边。两臂伸到床里,头埋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 了起来。那一头乌亮乌亮的黑发,顺着白玉般的脖颈滑到床单上,随着她抽搐的身躯, 微微地抖动着。 啊,君宇,我要跪在你的面前忏悔!我要告诉你,是我害了你!是我扼杀了你的爱 情,扼杀了你年轻的生命!我知道忏悔了,君宇! 我是旧观念旧礼教的叛逆者,我又是它的牺牲者!我害了自己,也扼杀了自己的爱! 啊,君字,我悔恨,我抗争,我要重新安排自己的命运!在‘五四’反封建的大潮大浪 中,虽然我在山城,你在京都,但我们毕竟都是弄潮儿,都是站在这大潮大浪的顶峰, 首先向封建的古堡发起冲锋的猛士,最先撕破封建礼教千年古旧的残梦! 啊,君宇,我要告诉你,我要把一腔炽热的爱,满腹眷恋的情,连同我自己,统统 交给你。我们结婚,我们成家,我给你生儿育女,我让你享受天伦之乐:我不让你再飘 零湖海,一身萧然!我不让你再自居陋室,独身一人,没有温暖,没有柔情,没有爱! 北京著名的女作家石评梅,1925年3月5日凌晨,在整个古都仍旧沉睡末醒的时候, 在西城石头胡同13号院的一间屋里,跪在床前,沉浸在悲哀中,经受着感情折磨的痛苦。 这样过了许久许久,评梅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帷,倚在窗户旁边,向着茫 茫无际的夜空,黯然凝望。 评梅就这样站着。盼着天明;就这样不眨眼的,默默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盼 到古都苏醒,盼到天将亮。 3月5号天一亮,评梅就到学校了,没有吃饭。她对待教育事业,向来是满腔热忱, 讲课一丝不苟,严肃认真。可是今天,她却常常走神儿,精神恍惚,语无伦次。她怎么 强迫自己集中精力,讲好这堂课,可是不行。女学生们也感到纳闷儿,不知她们亲如大 姐般的石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了课,回到主任室的白屋子里,评梅立刻往协和医院给兰辛打电话,未打通。打 了好几次,也未打通: 评梅在白屋里焦急地走来走去。从昨夜奇怪的梦,到今天怎么也打不通电话,她仿 佛预感到什么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她不再打电话,她反而害怕打通电话:她也不再焦 急。她反而产生一种奇特的平静! 她终于冷静下来,凝神静气,坐到椅子上,把头深深地埋在两手之间。她用自己那 双凉浸浸的手,摸摸自己的心房.原来平静的假象外表,却掩饰着一颗跳动得更加激烈 的心。 她想哭,无泪;想叹,无声。她只是呆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像是一个没有性灵的 泥塑雕像。 屋子里寂然无声。时针仿佛已经停摆。空气仿佛已经凝固。她被巨大的悲哀,和深 深的惶惑整个地攫住了:她的心像是浸在冰水盆里,觉得彻骨的凄凉,阴冷。她突然产 生一种恐怖的感觉,一种绝望的悲绪。 要不是下了课的学生们,在操场玩耍嬉笑的声音传进白屋,说明宇宙仍旧在运转, 人世仍旧存在,评梅大约会以为世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呢! 高君宇要在她身边就好了。他那颀长的沉稳身影,他那音乐般浑厚动听的声调。总 是给人一种力的感觉。――一种因为高洁纯美的爱,所产生的令人宁静的力,这种力, 能消除你的悲痛和哀伤;一种因为真挚诚实的感情,所产生的令人信赖的力,这种力, 能平复你的恐怖和绝望;一种因为丰富深湛的智慧,所产生的令人勇猛的力,这种力, 能除祛你的惶惑和弱软! 可是,君宇现在到底怎么样啦?君宇,你可知道,一个少女的全部身心,她的每一 缕愁丝,每―束恋情,都在为你的生命担忧吗? 哦,我的君宇! “砰”! 砰然一声,伴随着墙上老式挂钟一点整的敲击声,门猛地被推开。 是陆晶清! 评梅一下站起来,疾步抢上前,抓住小鹿的两只手,急切地等她开口,――告诉评 梅一个消息。是关于君宇的! 但是,评梅看出小鹿的眼睛里,也有悲痛和哀伤,而且不亚于她;也有恐怖和绝望, 和她一样;也有惶惑和软弱,而且有甚于她。 小鹿脸色惨白,嘴唇颤抖,连声音也变了调: “梅姐,兰辛叫你去!” “在医院?”评梅抓起围巾,“走!” “不!在乃贤家。” “为什么在那?” “不知道。” “什么事?” “不知道。” 评梅抓着小鹿的手,更紧: “别瞒我,说呀!” 小鹿摇摇头,嗫嗫嚅嚅地说: “我……我也不知道,你去他那里……就……就知道了。” 大约这时,评梅已经确信了她的不祥预感。但是她突然变得异乎寻常的镇静从容, 她指着桌上早已摆好还没有吃的午饭,对小鹿说道: “小鹿,你大概也没有吃饭吧?你吃了饭,我们再走!” 小鹿带着一种愤怒的神情,凶狠地瞪了评梅一眼,一句话也不说,拉着她就往外走。 琉璃厂街,师大附中的大门口,一辆马车停在那里。街上狂风猛烈不睁眼,黄沙弥 漫不见人。啊,北京春天粗烈的风沙呵! 那匹马,在风沙中摇着头,甩着尾巴,刨着蹄,一声声的嘶叫着。评梅随着小鹿上 了车,她们谁也不说一句话,谁也不看谁一眼。不敢说,不敢看。马车过了西河沿,评 梅终于忍不住,扭过头来问小鹿: “小鹿,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君字死了?” 小鹿把脸埋在围巾里,蜷伏着,缩在马车的犄角,不动,也不回答。 评梅用胳膊肘捅了捅她,有些生气: “说话呀,哑了?” 评梅多么希望小鹿告诉她的,是对她的预感的否定!可是小鹿仍然把脸埋在围巾里, 一句话也不说,只有肩膀在使劲地抽动。她已经哭了! 评梅一切都明白了,她终于晕倒在车上。 邵乃贤住在骑河楼。马车到了骑河楼停下。这时乃贤、乃贤的妻子菊姐,早已经等 候在大门外。 小鹿扶着评梅下了车。 看见评梅,邵乃贤脸上挂着霜,乐不出来。装不出笑: “评梅,你来了?好,走,进屋去说。” 他的话还没有落地,菊姐却控制不住地跑过去,一下把评悔抱住,惨痛地喊了声: “梅――妹――!” 一天来的预感被证实了!一切都明白无误地被证实了!――君字真的死了! 呵!君宇!君宇!我的君宇! 评梅叫了声“菊姐”!便瘫在菊姐的怀里,昏厥了过去。 邵乃贤狠狠地瞪了菊姐一眼,一下抱住评梅。小鹿、菊姐帮忙扶着,抬着,把评梅 弄到了屋里。 淮也没有想到给马车夫付钱。那车夫想喊,想要,看到这种情景,同情地叹口气, 摇摇头,终于赶着车走了。 狂风怒吼。天悲地惨。昏黄的愁云,低低地压在古城的上空。道旁林荫路上。杨槐 枯干的树枝,被刮得东倒西歪,发出阵阵地哀嚎.呻吟。粗烈的风沙,敲打着京城里每 一户的门窗,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它给古老的北京,增添了多少凄凉,多少痛苦! 它仿佛向每家每户,报告了一桩正在发生的令人悲痛的噩耗! 屋里,昏厥过去的评梅,仍旧没有醒过来。人们忙成一团,乱成一团,呼叫的,掐 人中的,摇动胳膊的。过了半个时辰,评梅才慢慢地睁开眼,醒过来。人们高兴地叫着: “评梅。评梅!” “你到底醒过来了!” 评梅看看屋里的人,围着她;看她醒过来又高兴地叫着,喊着。她想起来了,她为 什么躺在乃贤家里;想起来了她刚才昏厥是因为君宇真的死了!哦,君宇,你果真死了 吗?你果真离开我而远去了吗? 突然,评梅放声大哭起来。 小鹿、菊姐一面劝她不要哭,看哭伤了身子;一面也陪着她哀泣,流泪。 邵乃贤说:“不要劝了,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会儿吧!” 是啊,让她哭吧,让她把一直憋闷在心里的哀伤悲苦,统统都哭出来吧!让她把爱 和恨,变成痛哭和哀嚎,统统都释放出来吧!不然,她会憋坏身体,憋出病来的。二十 三岁的姑娘从来没有这样嚎陶大哭过。她哭得那么坦白,哭得那么天真。哭得叫人心碎 肠断! 哭了一阵子,她终于止住了。微合着双眼,静默地躺在那儿,动也不动。细碎的泪 花,沾在她长长的眼睫毛上。白玉般皎洁的面庞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她显出一种极端 庄,极纯真,极柔静的美来。 这时,兰辛和高君宇的另外几个朋友,来到骑河楼邵乃贤家里。 他们劝慰了评梅一阵,告诉她,下午五点,给君宇入殓。天黑前,必须把棺材送到 庙里去。 评梅看看表,时候已经不早了,便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擦擦脸,就要走。 邵乃贤怕她见到君宇的尸体,棺材,再伤心难过昏厥过去,因此劝阻她,不让她去, 说一切全由他们办了,你完全可以放心。 可是不管怎么说,评梅坚持要和君宇的遗体告别,坚持一定要亲眼看着他入殓,要 亲自送他到庙里,谁说也不行,谁劝也不听,她非要去不可。最后,还是小鹿站在评梅 一边,同意让她去,并说把评梅交给她照顾,人们这才答应。 评梅问了兰辛,才知道:君宇是凌晨两点半钟去世的。这正是评梅夜里梦见君宇手 拿一束白梅,来看她的时候。 唉!那时,评梅哪里知道,那正是高君宇的灵魂,来向她告别的呀!   小勤鼠书巢 Luo Hui Jun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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