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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英 阎纯德 在我写作间的书柜里,陈放着小手掌那么大小、高宽不过十厘米、长不过二十 厘米的椭圆形草编,中间放着一枚鸡蛋大小、深褐色、褶皱重重叠叠的干果。来访 的朋友总问我那是什么宝贝,可是谁也没有猜对过那是什么。 干果是黄宗英十几年前从西藏带到成都作为礼物送给我的木瓜,连同那个诺亚 方舟一样的精美草编。我把它们从天府之国带到北京,作为纪念系列的一员,一直 保留到现在。 木瓜被岁月汲干了血液,但当初它那少许的深绿,大部的深红,一副走向成熟 的形象,在我心里却永葆其生命的红润和芬芳。每当我看见那草编,那木瓜,便想 起黄宗英。 1982年11月末,我到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修改《中国文学家辞典》,住在锦江 饭店,与著名“流浪”诗人周良沛为邻,工作之后,每日神聊至深夜。几天之后, 黄宗英自西藏归来,也住在锦江饭店二层,与我的房间很近,于是,彼此来往,也 是每晚谈至深夜。除了文学创作,文坛轶事,社会见闻,海阔天空,谈锋似脱缰的 野马,冲破时空的疆界,上天入地,八方驰骋。 黄宗英是作为上海作家代表团团长赴西藏访问的,任务完成后,她却不肯回去。 是西藏美丽的高山峡谷、奇花异草、奇风异俗迷惑了这位已经58岁的女作家吗?还 是为了在喜马拉雅山脚下的拉萨河畔猎奇什么?西藏也许就是一块巨大的磁铁石, 吸引着她,舍不得放走她。西藏――祖国领土的八分之一,自从她拥抱了这方圣土 之后,西藏在她心上便真真实实占有了一个伟大的位置。她对我说:“文学上的事, 认真起来,也无所谓;但我看到的事,是大事,不能忘。”当她写好遗书,交给同 入藏访问的作家时,不免令人目瞪口呆。而她,轻松地说一声再见,然后便随一小 支科学考察队翻过冰山雪岭,到原始森林去了。整整三个月,她为林业工人做饭, 与科学家们同吃苦受罪;在茫茫的古老森林里拣拾浪漫的童话。是的,她向我讲述 了许多奇闻奇遇,但最重要的是她要同女科学家徐凤翔一起做一个梦―――建立一 个“小木屋”,作为森林生态定位观察站。为了这个梦,她没有选择飞机,而选择 了卡车――同徐凤翔挤在驾驶室里。这部“刹车不灵,离合器不灵、底盘的螺丝钉 四个掉了仁、防滑链挂不上去”的卡车,在“冰峰、雪岭、浓雾、月夜”,载着她 们,“险中有稳,稳中有险地驰过、蹭过、转过、溜过了大玛拉山、雀儿山、二郎 山等一重又一重天险”。黄宗英说:“那六天六夜的路,是山,是雪,是冰,下面 是万丈深渊,有时一小时只能走几百米。在那里,汽车跌下悬崖峭壁年年都有。我 不是不怕,有时候我也闭上眼睛,等待可能发生的一切……当我想到死时,也问自 己:还有啥事没办?――就是《赵丹传》!如果不死,回去就写它……” 她比赵丹小十岁。黄宗英说:“此生原本只想做一个好女儿、好姐妹、好妻子、 好母亲,而此一角色在个人际遇、民族兴亡、时潮激荡中演化出种种情节,情节者 性格之历史也。其实,一生中迂回跌宕最‘出戏’的情节,也不过是‘难为赵丹妻’。” 黄宗英1946年开始拍电影,翌年与赵丹相遇,1948年结婚。她所以爱上赵丹,“主 要是因为他是个落拓不羁、饱经风霜、乏人照料的有正义感艺术家。他敏锐的正义 感注定他一辈子不得安生。七十年代后期他曾为邓拓写过一幅挽联:‘悼念亡友一 腔直言竟以身殉,瞻望未来万种艰难犹有牺牲’。没想到这幅挽联终成谶语。既然, 我钟情于他的永远天真的正义感和勇气;也就无悔于跟着他大起大落久经折腾。不 过,我的一生也应了中国的一句俗语:‘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三十二载身 为赵丹妻,敲打得我也不仅仅是‘陪斗’了。为此,哥哥(黄宗江)弟弟(黄宗洛) 曾围坐一起叹息掉泪,哥哥说:‘如今我们不愁儿,不愁女,更不愁自己,就只愁 小妹(指黄宗英)了……’”了解黄宗英的都说她的命苦,而她自己说:“认识了 黑暗也是一种幸福。”这是她从不寻常的生活中提炼出来的人生体会。黄宗英说, 在赵丹不得志时,她陪着他,在他好过时,就干自己的事。“他到广西画画,我写 《闻一多》,为他写《闻一多》。我从来就不是贤妻良母,我有自己的事业。”那 几天,黄宗英时而激动时而平静地给我讲述她的故事。 mpanel(1); 在西藏,黄宗英真的写了遗书。她被那一个研究牦牛的,和两个研究草原的, 深深地感动了;冰天雪地,她把自己的衣服给了司机。阳坡长树,阴坡也长树。这 不是童话。在黄宗英讲述那些平常而又奇特的故事时,我在想:一个人在正常情况 下怕死,是对生的追求,对光明和爱的向往;这种心态,在特殊环境下,便会转换 成不怕死的英雄气概。我想,中国不仅需要徐凤翔这样的科学家,也需要像黄宗英 这样的作家。 在成都,最有趣的是我生日那天,我们同游离成都不远的新都,在建于东汉年 间的宝光寺罗汉堂里,在五百个或坐或立或胖或瘦或笑容可掬或横眉立目的形态神 情各异的罗汉中,各自寻找自己的形象。自然,黄宗英无法找到“自己”,周良沛、 徐静、秦川(四川人民出版社编辑)和我,也没有找到“自己”。之后,大家与一 位美丽的玉雕菩萨合影留念。在菩萨面前照相,也许是为了一个追求。追求的是什 么?谁也说不清。那尊盘腿而坐约1米2高的玲珑剔透的大玉佛,是我有生以来看到 的最善、最真、最美、最具有人情味的艺术品,她那呼之欲出的美丽动人,令人倾 倒。关于这躯大玉佛,四川省遂宁市地方志办公室的曾伯融先生对我说:“佛教世 界是分四个等级:佛―菩萨―阿罗汉―在世僧人。判定‘神’的世界里的前三者, 是服饰、发式等标志。菩萨带有饰物的法帽或留长发,佛则顶呈螺髻,阿罗汉一般 是光着头。这躯玉佛的由来有个小掌故:清末,遂宁广德寺的著名事务僧清福,为 寻求佛学知识与佛教精神,艰苦卓绝地遍历国内佛教胜迹,后又跨出国门,到佛教 历史悠久的缅甸,在那里晋谒了缅王,并得其思准,在那里雕制了十躯大玉佛和数 十躯小玉佛,历尽艰辛于宣统三年(1911年)运回遂宁。广德寺虽属西南数省名寺, 但亦不能尽奉大小玉佛。清福出于‘广种福田’的心愿,除本寺只留一躯大玉佛和 几躯小玉佛外,其余大小玉佛尽送海内名寺。我们四川峨嵋佛寺与宝光寺均得馈赠。 宝光寺迎有二躯大玉佛,玉佛形象端庄秀雅,甚富魅力,实为珍贵的宗教艺术品。” 这番介绍,使我受益匪浅,也更令我敬爱那躯玉佛。多少年了,我一直还想念着那 尊美丽的玉佛,也还时常惦记她的安全。 出了宝光寺的大门,对面二十多米外,那座像九龙壁一样的影背墙上,有个很 大的“福”字。从寺里出来的人,几乎都要蒙上双眼,向前走,直奔“福”字,到 了墙根,再用手摸,这叫“摸福”。据说谁要是摸到“福”,会一生都走好运。人 们对命运本来就是有的信有的疑有的半信半疑,不过谁都不想错过这个机会,都要 试试自己的运气。但那些对命运深信不疑者,往往是却步不前,不敢去摸,很怕摸 不到好结果。我是第一个勇敢面对“现实”的,但我的成绩最坏,因为我的判断离 “福”字最远。他们的成绩比我好,不过也没有真正拥有“福”。 黄宗英最为我遗憾。她觉得生日我该得福。为了弥补这种不该有的“失落”, 他们决定到成都最好的一家“四川小吃”为我“祝寿”。在“成都小吃店”,大约 吃了四五十道“小吃”,大家不停地将好吃的夹给我,说是多吃不仅可以多“福”, 而且才可以长寿。席间,黄宗英送我一个从西藏带来的洁白而玲珑的细草编篓,小 篓里放着一枚芳香四溢的木瓜。然后,又在我的纪念册上为我“摸福”和生日留下 一首这样的诗: 宗英记纯德摸福 老阎同志: 诗人不写诗章,更令我为难; 叫我写点什么?为你的寿诞。 恰今朝锦江畔, 同访杨升庵, 弄不懂他为什么与土地相揖? 闹不清他缘何又与福字毗连? 闭着眼, 福――,究竟在哪边? 睁着眼, 福――,本在咫尺门! 一个福字,天地人寰, 千种解释,万种心愿。 既然来到这世上, 谁都有呱呱坠地的宣言。 愿我们年年生之日, 向往里再生出新天。 祝你活得像成都的小吃―― 多彩、麻辣、香甜! 1982年12月5日 这首急就章,是黄宗英在我们吃饭时即兴随手写在我的纪念册上的。写完诗, 她又在“老阎同志”左上角用红笔写了三个字――“正当年”,然后又用红笔不规 则地框起来,活像书法家写完字盖的那枚具有传统美的印章。诗的结尾处的右下角, 又用红笔写了一个“寿”,也用红笔框起来,也像一枚印章。 她写好之后,在还没有交给我的时候,已被周良沛抢去欣赏,然后又是徐静和 秦川,最后才交到我手里。大家都说好,我心里很佩服她的才情和文思。 我曾给黄宗英写过几次信,但没有得到一次认真的回答。我理解,因为八方云 游的她,没有时间。那一次,成都锦江饭店,我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她说她也有了 一个机会――彼此可以上天入地“聊”,于是我便有了一个满意的回答。 黄宗英于1925年7月13日(农历五月二十三日)生于北京一个温馨自在的家庭, 祖籍浙江省瑞安县。其父早年留学日本,为总工程师,她上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 下有两个弟弟。她母亲是姐姐们的继母。九岁时,父亲去世,两个姐姐帮着撑持家 庭,并把她打扮得如花似朵。黄宗英说,“我们家无所谓家教。小时候,爸爸老没 大没小地撺掇着我们上树、爬墙,还让我们拿他当大马骑。他还常年在戏园子里订 包厢带全家看戏,我们在学校里开同乐会演戏、比赛演讲、跳绳……爸爸都是最佳 观众――用现在的话来说。他是‘追孩族’。父母没有说过一句让我们好好读书的 话,但却一个书库一个书库地给我们买书――什么万有文库、中学生文库、小朋友 文库……连写着描金漆题绿字的玻璃柜门的书架也一起买回来。姐妹兄弟们还办起 了‘我们的图书馆’,还刻了章。”那时黄宗英最喜欢整理书架,把书摊在地上, 一本一本地看来看去,那稚童之心是在寻找什么呢? 黄宗英说她从未逾越过“家庭的熏陶”。她说:“小时候,我们家从北京带到 青岛去的王厨子因患败血症暴卒于医院。爸爸说他是为我们家死的,出殡时爸爸披 麻打幡,全家衣白送丧,厚葬于当地德国公墓。”这件事给她终生的影响――平等 思想、报恩思想,仁慈、善良、公正,都揉进她生活的流程之中。 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孤儿寡母日子凄清。黄宗英小小的年纪便深谙世事,整 日做着养家孝母供兄弟上学的梦。那时她梦着当护士,可母亲说当护士太苦;梦着 当文书,可人家嫌她小;但自始至终没做过当巨星、当文豪的梦。她说她此生没得 到发展的天赋是当个好主妇。在她十来岁时,入冬课余要做五双棉鞋帮、织五副手 套、袜子,还把五件毛衣拆旧更新加大。她的性格是,做什么事都很认真,份内的 事必得做好,份外的、搭不上手的也尽力试着去做。由于父亲早逝,她二姐终身未 嫁,为了弟妹;黄宗英十六岁演戏,为了弟弟读书。 黄宗英四十年代步入影坛,六十年代又闯入文坛,她的《小丫抗大旗》和文革 后的《大雁情》,都是读者交口称道的好作品,她的文名也早已名满天下。文化革 命前,于1953年初她写出第一个电影文学剧本《凡平的事业》,之后曾到中央电影 局编剧讲习班学习,与李囗、白桦等人同学。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8年到浙 江乐清县当农民深入生活,1959年任上海电影制片厂编剧,为中国作家协会、上海 作家协会及中国电影工作者协会会员。文化革命中下放江苏宿迁县劳动改造。后在 上海文艺出版社从事专业创作。出版了诗歌散文集《和平列车向前行》(1951年, 上海平明出版社)、散文集《爱的故事》(1952年,上海杂志公司)、《一个女孩 子》(1955年,文化生活出版社)及电影文学剧本《在祖需要的岗位上》(1956年, 艺术出版社)。七十年代后,进入创作生涯的辉煌时期,她的报告文学、散文集 《星》(1981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桔》(1983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和 《叶》(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及《小木屋》(1984年,福建人民出版社),都是 新时期文学中的优秀之作,文笔优美、构思独特的《大雁情》与《美丽的眼睛》均 获1977―1980年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这些作品是她留给二十世纪的温馨纪念。19 95年又出版作品集《命运的分号》(与冯亦代合集,江苏文艺出版社)、《我们俩》 (与冯亦代合集,上海文艺出版社)及散文随笔集《半山半水半书窗》(中国对外 翻译公司)。 那一次,在成都,12月6日,我们陪她还到四川大学为学生作关于报告文学创作 的报告。黄宗英说:“前次来成都,你们四川人说欢迎我回到家乡,啊,因为我曾 经是梅表姐(她在电影《家》里演的角色)。这一次也是回家……我们的心是通的, 我们都为我们的国家担忧、分心。说到电影,我没有想当演员,说到文学,我没有 想当作家。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被推向艺术舞台的。父亲有很多书,三十年代我读 《福尔摩斯》。我哥哥办报,叫《黄金时代》,不到十岁就给他投过一篇稿。可我 在高中的课桌前只坐过两个礼拜,说到文学,就不能不说我的道路。时代的风云是 文学的父母,有什么样的遗传因子,就有什么样的染色体。诗人周良沛当年写《军 号》、《云南的篝火》,没想到现在又写苦牢……我是没想当作家的作家。是时代 把我推向了前沿――你闭着眼也得‘开枪’。人要学会走路,得先学会摔跤――这 是我最熟悉的格言。我孩子说‘黄宗英连世界观都没有还写作品’。当然世界观是 有的,但我写的是我自己。文化大革命中我怕天亮,因为天一亮不知要发生什么事 情。我和王丹凤(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洗的衣服可以晾一个大操场;回家时用一 个小包带几个小炸糕还得笑着回,把一切忧愁包起来……”她还讲到,在劳改队当 队长,带着巴金、吴强等一群名作家组成的“牛鬼蛇神”,“深挖洞”,竟奇迹般 地“修筑”了“地下长城”――两条150米的防空洞。她劳动时,工人老找她谈话, 让她到食堂,4点起床洗菜,后又隔离,同《收获》主编顶牛(她属牛)。当时赵丹 被关了五年二个月,出来后又去干校;三个孩子都在插队,全家“一片红”。那时 她看到孩子那样的处境心里难过,很想改变他们的命运。她写了一篇批判资产阶级 走资派的文章,经过编辑的修改,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后,受到孩子的一致批评。 黄宗英说,这真是一生最难忘的:人不能失真,不能失节!张志新就是一个榜样。 “今后,不管做人还是做文,不能愧为一个作家,要真诚地对待人民!”黄宗英又 说:“人家要我写打击经济领域走私犯的报告文学,我问他们;你们是要打苍蝇还 是打老虎?打苍蝇我是不去起哄的。一个人,只有有所不为,才会有所为。生活道 路上,人人都会有选择――有的是自己选择,有的是社会强迫你选择。”接着她讲 她的演员生涯和文学生涯,“当年,我去演戏,老家声明说我要演戏就不认我了。 1958年,人人是诗人,都说写诗不难;现在都说写诗难,太难。不知这叫进步,还 是退化。上官云珠如何经过精神上的屈辱、灵魂上扭曲,最后成了优秀演员。1959 年我退出了舞台,拿起了笔。在复杂的时代,要写什么,不写什么,应该清楚,不 能随便给谁增加分量。我写优秀的艺术家,也写普通人。但我不写自己不理解不熟 悉的人物事物和世界。我去过美国、法国和日本,很抱歉,我什么都没写――我不 能写‘到此一游’。” 黄宗英也许因为早年职业的原因,她的口才不错,演讲富有鼓动性煽动性,但 她的话是真诚的,所以才很能打动人心。 她觉得西藏是个谜,是个说不清的的谜。亲眼看到西藏人磕长头之后,她没有 怀疑他们的虔诚。文化大革命中,全中国“磕长头”整整磕了十来年,不知这是虔 诚还是愚昧。 “你能谴责他们吗?作家不能谴责自己的祖国和人民。如果,我能在那里生活 两三年,也许还能带回两三块小‘炸糕’笑着回来,但我不能写。我找不到真正的 火把,但还能看到火星。在巴黎的凡尔赛宫,国王的包厢有一个可以溜掉的小门, 这很值得人们深思……” 最后,她对大家说:“拿笔的人,首先要有热情;塑料花是没有生命的,我宁 愿作山头上的小野花;作家主要靠记忆储存来写作,人在忘我的时候记忆力最强, 最悲痛最紧张的时候都是记忆力最强的时候,记忆力最强的文章,才最有深度。生 活上,我首先是一个普通人,但认识上要比普通人高,这样才能打开真正生活的通 道,我写过许多度稿,江青抄我们的家,凡有字的纸张、纸条都抄走了,其中有一 麻袋我的废稿。文学创作上我追求亲切,这是我心目中的最高境界。时代的折光, 通过我们的笔,留下一点儿脚印,所以作家负有圣洁的使命。文学上我有不能胜任 的题材,但我努力驾驭我的所长。如果我们的希望都能变成实践和行动,希望才是 真诚的希望……” 成都幸会期间,我们几乎是形影不离地一起度过的。那时她正在写作报告文学 《小木屋》,为了给这篇作品补充生活,她又要到四川乡下采访。我同周良沛、徐 静一起背着抗着为她送行,在分别的那一刹,心里突然涌出许多要说的话,可我一 句也没说。望着她已经灰白的头发、远去的背影,我心里暗暗地祝她“保重!” 一晃几年过去了,黄宗英仍在国内云游采访写作,我又去了法国,在埃克斯马 赛第一大学任教。1985年夏天,法国朋友从巴黎打电话给我,说中国作家黄宗英、 张抗抗等人要来巴黎。这个消息打乱了我的生活节奏:扔下案头的写作计划,急忙 买车票,与妻子一起从马赛北上巴黎,去会见刚参加德国柏林国际文化艺术节之后、 又分别应法国和华人之邀顺访巴黎的中国作家们。 代表团到巴黎后一分为二:黄宗英、西戎、方冰、刘剑青等人由法国华人接待, 张抗抗、北岛、舒婷、傅天琳、孔捷生等人由法国接待。 我和他们同一天到达巴黎。他们之中,有的是朋友,有的是熟人,有的只是神 交。 我到巴黎一下火车便直奔会场。张抗抗、北岛、舒婷等正在回答与会的法国朋 友和中国留学生的问题。挨着我的是大名鼎鼎的林希翎,她正拿着一本刚在香港出 版的《林希翎自选集》和一份打印好的《致邓小平万言书》向一位新华社记者述说 着什么。会后,我同张抗抗等人说话,这时才知道黄宗英等参加了华人侨界为他们 举行的欢迎会。我送张抗抗舒婷他们每人一支一尺长两个手指那么粗、巴黎最大的 圆珠笔作为留念。这如椽巨笔自然包涵着我一份心情,意思是希望他们以后写出伟 大的作品。 会后我到中国作家下榻的王子旅馆找黄宗英,但她还没有回来。我只好留言给 她,并留下我在巴黎的电话。作家们在法国安排的行程十分紧张。要想抓住他们颇 不容易。不过巴黎的电话总算没有使人失望,我和黄宗英通过电话,也算见面。她 让我同他们一起游览巴黎,而我的计划又不允许。这样,只好等以后再见了;于是, 我要送给她的绘有达芬奇名画蒙娜丽莎的瓷盘,也只好保存在我身边。 又是几年过去了,黄宗英的消息时常见诸报端。她在《人民日报》上以“云中 走笔”为题,连续发表她在中国最大的实验田――深圳特区――的所见所闻所思的 文章。可以说在作家队伍里,她是最早置身于时代潮的一位勇士。她在“题记”里 说,人家说她是属云的,可是云也有脚,而自己,闯天涯,游海角,连个永久通讯 处都没有。那时她在蛇口还办了一个影视公司,还办书店,任广东蛇口工业区主耀 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对于人生,她信奉“人活着是为了给,不是为了取”,又遵循 “义所当为,毅然为之”。她是一位奋斗型的拼命三郎,心里只有事业没有自己。 她从法国等处朋友那里筹集了一笔巨款,不料竟被一位神秘失踪的香港合作者拿走 了,于是她的梦想成了梦,文坛和新闻界便有了走红数年的大新闻。她还有过一场 官司。虽然她的事业受到致命的打击,精神受到创伤,但她没有停止她的艺术活动 和创作。1987年,春末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说她就在我们北京语言学院。 她是在我们学校拍片子,住在一间普通的学生宿舍里。我请她到家里吃饭都挤不出 时间,就在摄影棚随便吃点什么。再后来,中央电视台播放那部大型纪实影片《长 城》时,在长城上,风尘仆仆,又看到了她的风采。 我又想起了黄宗英,是在我看见那枚木瓜的时候。不知她在何处?她是云,真 在天涯海角耕耘吗? 当我结束这篇小文时,赫然发现1993年12月11日《光明日报》上,刊有女作家 韩小蕙写的《月如无恨月当圆――与冯亦代黄宗英共度良宵》的新闻特写,为我找 回了黄宗英。几位文坛老友――杨宪益、范用、邵燕祥、许以祺,还有丁聪、沈峻 夫妇及周明、池莉等人,由张洁张罗,并在自己家里,水酒几杯,把酒吟诗,一起 为这“历尽沧桑人未老”、暮年途中相遇相知的两位老友一对新人祝贺新婚之喜。 这消息令我兴奋,即给小蕙打电话,索要黄宗英的电话号码。号码到手,又即打电 话,是冯亦代接的。冯先生与我1978年认识,所以彼此并不陌生。我打电话一是祝 贺他们,二是想和黄宗英通话。那是晚上,我们的生活早已是万家灯火闹京华了。 冯先生告诉我:“真不巧,黄宗英学英语去了。”“在什么地方?”“北京师范大 学……”“几点回来?”“大约9点……要不让她给你打电话吧。”“还是我打吧。” 一天之后,我们终于联系上了。“老阎,我刚回来。”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响亮, 同十年前没有两样,“正说要给你电话,你的电话便来了;是不是这也是一种什么 心灵感应?――你看,这也是说曹操曹操到嘛!”在电话里,她给我滔滔不绝地说 起我们在四川成都的故事,讲起她在那里跌交造成的骨折,还说到徐迟夫妇。 放下电话,立在窗前,心里像三月春风掠过的湖面,又像春日铺满绿草鲜花的 田野,好一个自然形态的平静世界。眼前是彩色的夜,是看不见的大山,身后是市 声沸腾的北京;远方仿佛突然驶来一叶小舟,划破心潮的平静,使我陷入沉思。我 看见满头白发的黄宗英,急匆匆,招招手,说了一句什么格言,然后笑一笑,从我 眼前走过;我知道,她又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她不停地走路,不停地工作, 不停地思考,生活属于她,世界属于她。两天后,她给我一信,还有几张照片及一 纸《断章残句》: 往不懂的地方去,往对我十分陌生的地方去。 想做什么就立对去做,像闪电之后紧跟着炸雷。 能一边呆着,就一边呆着是美德;该一边呆着,就一边呆着是文 明。 断章不断,残句不残,――这是她的性格和人格,岁月和生活终把黄宗英熬炼 成一位思想家。展读信后,我又想起那个晚上,在成都告诉我的她脱口而出的家训: 骏马登程奔四方,任尔到处立纲常; 身在异乡犹吾境,人在他乡立故乡。 这一次,她在寄我《自述》里说:“只做别人无法代替的你做的事,少做或不 做人人都能作的事。”“一个人,干什么,有生存环境和时代震幅的影响;而不干 什么,则是理性的选择。作为人,一生的交待,做了什么是‘物体’,不做什么是 ‘砝码’。”最后说:“归隐书林,还我本性,勤习‘针黹’是此时此际我的梦。” 也许她真的累了。但我深信黄宗英就是黄宗英――她是云,她到哪里,哪里就 是故乡,无论到哪里,都会有收获;她是艺术的绿荫,是精神的雨露,…… 1993年12月11日・北京 1995年2月19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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