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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华府风云 惊恐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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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恐年代   母亲去世时正是抗日战争的战乱年代。她死时只有45岁,是子宫癌。当时香港 虽然还未被日军占领,但已人心惶惶。   子宫癌在今日医学昌明时代已不是不治之症,但50年前却算是绝症。母亲去世 后我和姐姐安排把母亲安葬于香港跑马地天主教坟场,该坟场大门前有一对联,文 曰:“今夕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也相同。”   数年前我们姊妹6人又再把母亲的墓地重修重建。母亲在时我们年幼未能尽孝 道,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在”,心痛不已。   我做学生的年代和一般流亡学生没有两样,是在战火和炮轰中度过的。在北京 念孔德小学时,便逃到香港;在香港的圣保禄女中和真光中学完成学业后,又逃到 大后方读岭南大学。都是兵荒马乱的岁月,也都是避难兼读书。当时大部分的学生 都很穷,没有什么好比较,虽然过着“出无车,吃无肉,居无屋”的贫乏生活,反 而有知足常乐的心态,并不觉得太苦,倒是常常听到一些沦陷区的状况,以及日本 人对沦陷区老百姓的残暴手段。和那些在日本人统治下的苦难同胞及那些做地下工 作、被日人施以酷刑或残杀的爱国分子和斗士相比较,我们是较幸运的了。   日本侵略中国,又在发动对美战争的同时(珍珠港事变),也进攻了英属香港 。当时香港政府对日本的抗战只维持了不到两个星期。   1941年12月8日清晨,日机群猛炸香港九龙的启德机场,3天之后不但占领了启 德机场,而且整个九龙也被日军控制了。   当时,我们的母亲已去世,父亲在美国旧金山当领事,我和四个妹妹都在香港 铜锣湾的圣保禄女中当寄读生。那天早上,我们寄读生部在梳洗穿制服准备上课, 就在那时我们听到了第一响沉重的隆隆声,一响接一响,随着又是高射炮和机关枪 的尖啸声,每次剧烈的爆炸声之后,宿舍的楼房就随之震动起来。房外、房内、走 廊上人声嘈杂,收音机的声音很大,播音员用英语又用粤语大声广播:“香港居民 注意!大家注意!今天不是演习,我们已面临战争,日本飞机来袭,请大家到防空 洞去!”播音员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他的警告,当然警报的呜呜声也不断地响着 ,混在炮声中更为刺耳。   修女们开始指挥我们数十个住校女生,要我们赶快到地下室去――那就是我们 的临时防空洞了。我从衣柜内拿出了一件暖和的外套,又为几个小妹拿了毛线衣, 全部集合在长廊上,修女何着急地说:“你们还不快快地走,快!快!快!”   通过楼梯平台的窗口,我们可以看到对岸九龙的浓烟,只好你推我拥地往地下 室飞跑。   地下室既寒冷,又霉湿得令人窒息,我们都坐在木板凳上发抖。虽然在地下室 ,仍可听到炸弹爆炸声、机关枪的扫射声,每次地动山摇的爆炸后,一股股灰尘就 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地下室只有三两盏昏黄的灯泡,受到震动后摇摇晃晃好像就 要掉下来的样子。当时只有五六岁小妹妹香桃吓得哭了起来。修女手拎着念珠,要 我们一遍又一遍地祷告,我们向圣母玛丽亚祈祷,不停地呼唤着我主耶稣,我们的 喉咙有点发干,声音也愈来愈沙哑。时间过得好慢,木板凳却变得愈来愈硬。 mpanel(1);   大概是夜幕来临,轰炸暂时停下来了。修女领着我们上楼,来到餐厅。大家急 忙排队上洗手间,又累、又僵、又饿,虽然餐桌上只有白面包和牛奶,但饿了近12 小时之后,大家都饥不择食,狼吞虎咽地把一切吃个精光。   接下来的景况可用“每况愈下”来形容。第一、第二、第三天修女院院长还对 英军有信心,她说英军会把日军打退的,但到了第四天,外面传来消息,日军不但 占领了启德机场,而且已在九龙登陆,半岛已全部被日本占领了。   香港的情况仍不明朗,据说英军还在抵抗,而日本飞机每天仍目中无人地抛炸 弹。我们每天大清早起床,穿上暖和的外套,到地下室避难。差不多所有的店铺都 关门了。校中的存粮不多,我们的食粮来源短缺,校中女工常常冒着生命危险到店 铺求情,请他们卖些罐头、饼干和面包给“那些可怜的孩子们”。我们晚上睡觉的 常常因为吃得不饱,肚子饿得睡不着。   我们每天的食物是早上一片面包和一块饼干,罐头牛奶放点糖,再掺点水;晚 上睡觉前每人半碗米饭,放点酱油。没有尝过饥饿的人是无法体验到饥饿的滋味的 。   圣诞节前三天,一枚炸弹投落在我们学校的一座建筑物上,那就是离开我们避 难所不远的校长办公室和教务室。房子倒塌了一半,水塔也被炸坏了,没有自来水 ,水源几乎断绝,还好校内礼拜堂侧有一口井,学校的女佣每天大清早和黄昏冒着 被炸的危险去挑井水。因为水源奇缺,我们连洗脸和淋浴的水都没有了。一个脸盆 盛放着半盆井水,六七人共用。一个水桶有半桶井水,那是救人各用一勺来冲凉( 广东话洗澡之意)的。   学校女工是我们唯一的包打听,她偶尔走出校门去探听消息,消息很坏,据街 坊传说,日军不但占领了九龙全部,而且香港的浅水湾、深水湾,以及山顶的英国 人住宅都已被全部占领,又说很多英军已被集中到赤柱的集中营,又说许多外国人 (如法国人、德国人等其他欧洲人)都被召集到九龙的半岛酒店,等待遣散或处理 。女工虽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但她又听说不少以前在商店内做店员或小老板的日本 人都穿上了日本皇军的军装,原来这些人都在香港做地下工作,是间谍,现在摇身 一变竟然是香港的统治者了。   圣诞节前夕,轰炸停止了。跟着来的是恐怖的沉寂,传说英国人已全部投降了 。   午夜修女们领着我们40多个女孩子到小教堂祈祷。那时不知道是电厂被炸,还 是停电,总而言之,我们只靠点蜡烛做火光。我们跪在寒冷的水板上,夜晚特别寒 冷,窗外可以看到天空有数点星光。在不断的祷告中我暗自问道:“上帝啊,圣母 啊,难道你们没有听到我们的祈求吗?为什么不来救救我们啊?”   12月25日圣诞节,信奉基督教的教徒该是个欢乐的日子,但那一年真是个充满 苦难而又倒霉的节日。   日本统治者宣布英国正式投降了。日军进入香港接收并维持秩序,不少地区有 人放火和偷抢食物,有些地区秩序很糟糕,日军杀人、强奸又抢东西,不少暴徒也 乘机打劫。   圣保禄书院是属于比利时修女管理的,日本人并没有对比利时宣战,而且这个 修道院一无所有,只有几名修女和我们这几十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子。但谣言满天飞 ,听说残暴的日军不但强奸妇女,而且用刺刀和利剑杀人……我们听了这些真是不 寒而栗。   从圣诞节到新年,我们都躲在宿舍里,虽然可怜,但至少我们不需要再整天坐 在地下室的冷板凳上了。外面的消息说日本兵扛着枪,有些拿着刀,到处横行,占 领了不少豪华住宅,又说这些日本兵多半是粗人、农村人,没见过抽水马桶,他们 还喝抽水马桶的水。   躲在宿舍内我们唯一的消遣是读书、读圣经,但外面时有枪声,也可以听到日 本兵的呼喝声,还有会说日本话的中国人替他们做帮凶、做翻译,这些就是抗日战 争时期大家喊的“汉奸”。我们知这日本人正到处抢夺,他们哪一天会到我们的校 舍来,那是时间问题了。   大概是新年过后的第三四天吧,日本人来了。当晚我们刚刚准备上床睡觉,门 外有人呼喝着日本话,而且用枪杆打大门,修女们要我们赶快上床,盖上被子装睡 ,女院长领着两位修女、两位女工前去开门。修女吩咐我们不要乱动,躺在床上, 不要出声,但我们都在被中发抖。   在床上我们可以听到沉重的皮靴声由远而近,有人在喊道:“他们上来了!”   不一会儿,10多个身穿军服的日本兵,后面跟着两个中国翻译,他们就在我们 睡房外面的课室。而课室本来是会客室,现在为了集中管理,改成了我们日间唯一 活动的地方。他们对修女问了些话,然后那翻译说开门,那是我们睡室的门,门打 开了,他们走了进来;我闻到酒臭味,并把头缩在被窝里偷看,我看到他们的皮靴 ,沾满着污泥。修女把我们珍藏着的手表、自来水笔(那时还没有圆珠笔)从柜里 拿出来,用颤抖的手奉送给那些无赖。   他们和翻译咕哝了几句。翻译说:“他们还要。”   修女说:“都给你们了,没有了。”彼时,修女脸上流着汗水。   日本兵把手表凑到耳边去听那声音,又把墨水笔扭开来查看一番。他们仍在嘀 咕着,他们大概知道这个地方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抢了,商量了一会儿后,大摇 大摆地走出了房间。在室外,翻译大声对修女说:“他们明天还要再来。”   当时我心想:明天,明天,后天,后天,还有多少个生死未卜、做囚犯、做难 民的明天、后天?我不敢想,但又不能不去想。难道这就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 该受的折磨和灾难吗?   后来学校门口多了一位宪兵守门(可说是守卫兼监视),任何人出入都得经过 这道关口,而且还得向那些日本人鞠躬行礼。在英国统治下的香港,我们要受英国 人的歧视,因为我们要逃难;现在日本人来了,我们又成了他们的阶下囚。于是, 我决定,我们非逃走不可,不然一辈子的命运只有被别人摆布。   1942年正月中旬,大姐静宜和我们联系上了。她1941年底刚在香港半山的英国 人办的圣玛利亚医院护士班毕业,毕业后就被医院留在那儿工作。香港沦陷前后我 们无法联络,也不知道她的情况。1月中旬她托人带了一封信来说她还好,但要留 在医院工作,照顾伤兵,暂时无法到学校来相聚。我也托人带了信给她,算是互报 平安。   后来大姐知道我们宿舍的粮食短缺,有一次设法从医院里托人带了些杂粮给我 们,但杯水车薪,只够我们打牙祭;而且也只此一次。我想她每天也只能吃个半饱 ,无法再有剩余粮食接济我们了。   日本人对我们这群无辜的修女和学生算是特别施恩了。   我们领到每周发一次的粮票,到指定的地点去领粮食。粮食很简单,有黄豆, 包心菜和一些沙子混合的米,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拿到半瓶花生油。每次女佣人带着 空瓶子出动,拎着盛着油的瓶子回来时,我们都非常高兴,就像被邀请去吃喜酒一 般。若是拎着空瓶子回来我们就很沮丧,因为整个星期我们就只好吃白水煮的豆了 ,吃加点盐、和着沙子的粗米饭,改一天又换个口味,吃使人想作呕的又黄又老的 包心菜。有些店铺在日人的统治下又重新开张了,但物价很贵,修道院又穷,偶然 买得一两斤肥猪肉或者腊肉,那就是大喜的日子了。   有几个学生和家人联络上了,她们离开了修道院,到后来只剩下我和4个妹妹 。人口少了,我们就稍微安定下来,每天想办法,希望拿到离港证。香港已成孤岛 ,日军不准年轻力壮的人离境,因为他们需要人手工作;但老弱妇孺假如有领队, 是可以拿离港证的。修女们是死守阵地不走的,因为没有接到命令,但爱护我们的 修女也千方百计协助我们逃离这个非人生活的环境。   1942年3、4月间我们拿到了离港证,也和大姐相聚(虽不是欢聚,但可以一起 共患难)了,真是如获大赦,终于可以逃离开这个充满杀气的孤岛了。   逃亡是多么可怕的名词,但在那个时候,能够逃亡是非常有福的了,因为有些 人是根本不准离开香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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