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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相濡以沫
一艘从上海开往神户的日本邮船。开饭的时间到了,船上的佣人把饮食送到一
间舱房里去,那是单独住在这间舱房的先生指定要送的,一上船就这么交代过了。
佣人把饭菜放在桌子上,笑嘻嘻地和乘客闲聊了起来:“请问先生尊姓大
名?”“吴诚。”那人推了推眼镜,回答说。“在贵国做什么呢?”“我是南昌大
学的教授。”“现在正是樱花开的时候,先生是去日本游玩么?”“不,是到东京
考察教育。”
吴诚――其实就是郭沫若。作为受到通缉的政治犯,他在国内是不能住下去
了,事实上,上海龙华警备司令部已经探听到他潜伏的所在。郭沫若和安娜商量了
以后,同成仿吾匆匆忙忙跑到内山书店,由内山完造引到一家日本人的旅馆住了一
夜,第二天又由内山老板亲自陪同把他送上了开往神户的日本邮船。买船票的时候
就用了“吴诚”的假名,因为事先考虑到了一家人同船走目标太大,容易被人注
意,弄得不好非但上不了船,说不定在码头上便会被侦探扣留。所以,安娜带着四
个孩子乘另一条由上海开往长崎的船,她们母子在长崎上岸后再改乘火车赴神户。
这样安排,安娜也是为了想把当局的注意力引到她身上来,好掩护郭沫若安然出
海。
1928年2月24日,郭沫若再次去日本,从此开始了长达十年之久的亡命生涯。
邮船离开了码头,离开了上海,郭沫若望着渐行渐远的沉默着的祖国,潸潸地
流出了眼泪。他是很不情愿离开自己的祖国的,祖国也不是不需要他。然而他却被
逼逃亡国外了。唯一使他宽慰的是:流亡,流亡,安娜始终和他相依为命。他们是
贫贱夫妻,也是患难与共的夫妻。
三天之后,郭沫若在神户和先期到达那里的安娜母子会合。安娜到码头上来迎
接他,夫妻紧紧拥抱,共庆死里逃生。一家人当天下午即同乘火车赴东京,投奔安
娜女友花子夫人的娘家。以后又托友人村松梢风帮助,以安娜的姓氏――佐藤的名
义,在千叶县市川市住了下来。
郭沫若是在国内受到通缉的政治犯,所以在日本受到警方的严密监视。政治性
的文章是不能写了,离开了祖国,离开了现实,文学作品也写不出来。于是他就转
入了对中国古代历史的研究,目的是为了“认清楚过往的过程也正好决定我们未来
的去向”。然而即使研究历史,他也不得安宁。在他周围始终布有一道严密的罗
网。
盛夏的一天,吃了午饭后不一会儿,郭沫若因为连日来撰写《周易的时代背景
与精神生产》,感觉着有些头痛。他正想打起地铺来休息的时候,突然听到有几个
人的脚步像马蹄一样气势汹汹地窜进了大门,还大声嚷叫道:“找郭沫若!找郭沫
若!”“这是我的家,我叫佐藤富子。你们要干什么呀!”“找的就是你家!赶快
闪开!
安娜在门口没有拦住,有两三个人直接闯进了屋里。郭沫若撑起身子来。从他
们都穿着一色的黑羽纱的西装,就一眼看出了是便衣警察。这种便衣警察在日本又
称作“刑士”。着“便衣”而又服饰一律,这本身就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令
人可笑。郭沫若鼻子里“嗤嗤”冷笑了两声。
其中一个警察看见郭沫若睡在地铺上,就粗暴地问道:“哦,生了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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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警察则做出一副办公事的样儿,板着面孔说:“我们是东京警视厅派来
的,有事情要你到东京去谈话。”
郭沫若知道事情不妙,又觉得应该到来的一个瞬刻毕竟是到来了。从上海来到
日本,犹如从狼群掉进了虎口,他对此是有思想准备的。于是便起了床,没有多说
话,只答应道:“我去。”
“不,你不能跟他们去!”安娜抢过来阻止道。她和便衣警察争辩,抗议他们
无理逮捕:“你们怎么随便抓人呀?他犯了什么法?”
“哼哼!哼哼!”这一批警察是在市川的警察局打了招呼来的,有恃无恐,蛮
横至极。有几个留下来搜查住宅,有两三个人便把郭沫若强行押到东京警视厅:
“走!――”
安娜顿时急红了脸。拦又拦不住,她便要同郭沫若一起去警察局。“要走,我
们一起走!”她说,回头便叫和儿关照好弟弟妹妹。四个孩子见此情景,哇哇哭开
了。安娜又禁不住,心如刀绞。
郭沫若劝止了妻子。他对安娜说:“即使有问题,也断不会枪毙我的。安娜,
你还是和孩子留在家里的好。”安娜勉强忍住了眼泪,目怔怔地看着丈夫被蓄察强
行带走了,对亲人的爱和对自己同胞的憎恨交织在她心里,像着了一把火。
到了东京,郭沫若被引到日本桥区的蓄察局。一位绅土模样的外事课长,详细
询问了他的履历和来日本的经过,还问到安娜的履历,郭沫若都一一告诉了。外事
课长最后又问道:“为什么要用假名吴诚?这不是证明你有什么秘密的使命,企图
瞒过日本的警察吗?”
郭沫若微微一笑,坦然地回答道:“我要用假名是备上船时瞒过上海的警察,
并不是对日本有所企图。我住在市川,虽然没有公开用我的本名,但都是经过了检
事和警察局的同意。到了日本快半年,我也没有做过对于日本不利的丝毫的活
动。”
“那你每天都做些什么事呢?”
“我在打算研究中国古代历史,甲骨文……”
虽然审问不出一点名堂来,但警察局仍不释放郭沫若。他们把他关进了第三号
监房,为了防止自杀,还解下了郭沫若腰间的皮带。
郭沫若被警察带走以后,安娜多方奔走营救。她先去市川的边区找到了击剑名
人横田兵左卫门。这位横田兵左卫门是仙台藩的土族,交友很广,东京的思想检事
的首席平田薰是横田的同学。安娜和横田一起路到东京请平田薰检事帮忙斡旋。日
本的警察是要受检事的指挥的。普通要逮捕人或搜查人家,没有检事的传票,警察
一般是不敢专擅的。经了检事亲自出马奔走说项,警察局长当然是奉命唯谨。因此
郭沫若在东京警察局被拘留三天后,终于释放了出来。
已经是傍晚时分,他急急地往家走。家中的一切和往常一样。郭沫若见到安娜
由于连日奔波劳顿,丰腴的容颜一下子消瘦了好些儿,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他把
妻子紧紧搂在了怀里,这一对患难夫妻久久偎依着,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最小的女儿淑子照样欢呼着跑来拥抱爸爸,稚气地问道:“爹爹,你带回土产来了
吗?”“土产?”“我没有告诉她。”安娜笑着解释道:“她以为爸爸是出外旅行
了呢!”
郭沫若明白了,安娜就像基督耶稣,宁肯自己担惊受怕,奔走辛劳,承受一切
的苦难,也绝不让孩子们纯洁的心灵受到一点点的压抑,蒙上一点点的阴影。
郭沫若这次被东京警视厅无理拘留,给安娜带来了精神上的巨大压力。日本是
强国,中国是弱国,日本人本来
就瞧不起中国人,郭沫若又是一个亡命之徒,左翼
分子,那些邻居们便都闪着戒备而又轻视的眼光。有的人甚至说安娜的坏话。
郭沫若的行动是受到双重的监视的,一重是刑士,一重是宪兵。他的相片,乃
至全家的相片,都曾经在日本的报纸上登载过。郭沫若被视为“左派的要人”,搬
到新居来没几天,刑士便像甩不掉的警犬猎狗一样跟踪而至。他们每隔一、两天便
要来打扰一次,还美其名“保护”。
郭沫若在北伐时期曾被授予过中将的军衔。有一天,一位刑士问郭沫若:“阁
下,你的部下还有多少人啊?”
郭沫若知道这位刑士是把他视同如中国的一般军阀了:自己虽然亡命在外,国
内却还有残留的部队存在。“真可笑!”他想。身旁站着安娜生的四个儿女,他本
意是想说他只有四个儿女,这就是他的“部下”,所以就开玩笑似地伸出四个手指
头。
那位刑士一点也不懂得幽默,反而吃惊地伸出了舌头,说:“噢,了不得!四
万人,那可要很大一笔数目来办给养啦!”“哈哈哈……”郭沫若禁不住哑然失笑
了。安娜也忍俊不禁。
市川驻有一个宪兵营,宪兵经常来纠缠不休。这些家伙穿着马裤,脚穿黑皮的
长统马靴,一个个凶神恶煞,孩子们见到他们就赶紧躲到父母身后去。
为了丈夫的安全,安娜巧妙地和宪兵、刑士周旋应付着。
郭沫若来日本后,创造社的朋友们每月给他一百元的生活费。1929年2月7日创
造社被封闭,这每月百元的生活费便断绝了。幸亏安娜处家俭约,她一个人操持家
政,炊食洒扫,洗衣浆裳,乃至对外的应付等等,几乎一切全都靠她。1928年成仿
吾去欧洲时路过东京,曾经给郭沫若留下了一千元作为生活费。这笔钱安娜一直舍
不得用。一直到1930年9月,郭沫若和安娜才用成仿吾送的一千元钱在千叶县国分
村须和田弁才天买了一幢坐北向南的曲尺形平房,共有五六间,有书斋、客厅、茶
室、厨房以及儿女们做功课用的房间。房子前面有一带凉棚,上面爬着朱藤。再前
面是菜园花圃。从此他们就定居在这里了。
大的两个儿子在东京上中学。安娜每天要为他们准备早饭和中午的“便当”;
为了让孩子们搭乘电车不至迟到,安娜早上五点钟前后便须起床。她又有养鸡的癖
好,在屋前的空地上种了好花木以及蕃茄、朝天椒。总之,在这个家庭里处处都凝
聚着安娜的心血和汗水,屋里屋外整天忙碌的是她的身影。郭沫若在致力于中国古
代史和甲骨文、金文研究之外,又写了不少自传性的作品并从事翻译。有了稿费收
入,也就免除了一家人饿死的危险。除了卖文以外,他们是没有任何固定的收入
的。
庄子曰:“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xu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在那些困苦的日子里,郭沫若和安娜就像两条泉水干涸之后挣扎在陆上的鱼,彼此
用口水沾湿对方,相濡以沫,共度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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