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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纳绝笔     阿苹,我的最亲爱的:     想不到你竞走得这样突然,这样匆匆,带着万分之一的侥幸“也许你   还没有走”的希望,我跨上了车,整整有18个小时。过去的一切甜蜜盘据   了我的脑海,在“电通”,我们初恋的时候,我写过“你再不睡就对不起   我”的留条;在倍开尔路,我们做过通宵的长谈,在街心漫步,一直到深   夜二时,我才陪你绕着一条黑黝黝的弄堂送到你门口;在麦克利克路,因   为要看画报的校样,隆冬的严寒夜未央,我从温暖的被窝中爬起,你给我   披衣穿袜的一种说不出的怜惜;在南洋路,外面下着大雪,没有木柴,我   和你用一大叠报纸升起火炉。当你病得最厉害的那夜,屋里一点水也没有,   你的“给我水呀,我要喝水呀”的可怜的哀求;在福民医院里,你一定要   我休息一下,睡在你满身创痛的身边;在临到苏州去的几天,你伤心地流   着泪,说只有你妈妈不欺骗你,我当时痛苦得哭泣了,你立刻就向我道歉:   “我说错了,纳,我下次不了。”在苏州,我生着气,想回中的时候,你   就流着眼泪,婉转地叫住了我;我从南京回来,你是那样紧紧地搂着我。   阿苹啊,想不到这些竟成了刺入我心底最锐利的尖刀。阿苹,我真对不起   你,在环龙路,你一团高兴,叫我起来陪着你迎着初春的阳光散步,可是   因为我的懒,竟扫了你的兴。在杭州正是你快活的时候,我却为花环的事   无理斥责了你。在你病重的时候,我不能安慰你,服侍你,反而要使你脆   弱的神经受到刺激。在你病体初愈的时候,我不能克制自己,就没顾到你   是病后……连你要回家的前夜,我竟会生你的气,不能使你快活。我知道   你竭力压制自己心头的痛苦,说好说歹也使我快活,可是我那时竟一句好   话都不曾出口。阿苹,我真对不住你,自从你爱了我后,我所给你的不是   快活,而是痛苦,痛苦,一百个痛苦。阿苹,我本想跪在你的足下,痛哭   一场,忏悔我自己的过错,我要求你轻抚着我的头发,宽恕了我。可是,   现在我只能在这里遥遥地向你深深地忏悔了。阿苹,你宽恕我吗?临走的   时候,你说要买些山东绸给我做衣衫。你还指指霞飞路橱窗里陈列的拉领   衫,要我买几件去游泳时穿。你还说过苏州时要买批杷回来,你还说要送   我个表,在你领到薪水以后。你告诉我顶多一个月就回来,快到一星期,   你来信连说10号左右回来,后来又说因为天太热,等下了雨回来。阿苹,   一个月来,我几乎无日不望着你会有意不告诉我日子,我知道你是要使我   惊喜你突然地归来,阿苹,深夜梦回的时候,我揣想你这时也许在辗转反   侧。清晨,街上小女孩的叫唤,我以是你回来了,在窗下叫我,你上次从   苏州突然赶来时,不也是出乎我意料地这样在窗下叫我吗?记得你那次来,   我是怎样的惊喜,怎样的快慰。你说,我好像永远绕在你身旁哭。阿苹,   你这个时候想象我是在怎样的痛苦中,一月来,我希望你回来,比希望中   头奖不知要超过多少倍。在公司里,茶房叫我听电话,我希望这是你打给   我的。有时候我望着天,看看远远的北方,有云堆在那里,我希望济南这   时正在下雨,你在整理行装,预备回来了。有时候我从公司里回来。我想   这时你正在屋里等我,我偏跑到朋友处闲谈,想使你也多捱些等人的痛苦。   我回家的时候,望着空屋里的灯光,我猜你一定正和之静他们畅叙别后,   我推门的时候,还存着这样的希望,然而,照例是给我一个失望。自然,   我想,这些小失望将来总有尝付的一天,我打算在你回来的时候拧你的小   嘴,重打你的手心,呵你的痒,要你讨饶。     但是,阿苹,现在呢?这一个月来的希望是被击得这样的粉碎。阿苹,   我决不埋怨你,真的,一点儿都不。为了你的壮志,为了你的事业,为了   你所憧憬的生活,你抛弃了你的爱人,这正是你可崇敬的地方,我能埋怨   你吗?决不。但是,阿苹,你知道正因为是这样,更使我万分地难受。阿   苹,如果你是平凡的,或是你爱上别人,或是你像璐那样堕落了,或是你   真闷死了,我的悲痛是有限度的。阿苹,我不埋怨你别的,只是,为什么   你要在我心底留下那样真挚、那样诚恳、那样坦白、那样勇敢、那样泼辣   的一个影子?为什么你不说你不爱我了,从初恋到临走,你是无时无刻不   鼓励着我的。你叫我早起,你叫我勤写作,你叫我守时刻、不苟安,你叫   我不要放荡,可是我的劣根性是这样深,在别的时候,我一点也没表现我   的改善。从你回家后,一方面想减少寂寞的痛苦,一方面想在你回来时夸   耀我是尽了力量。     我写好了三个剧本……     筹备了一个公演,还有很多朋友们说这时我正可玩玩,没有人管,可   是我没有。这一点,对得起你,也对得起我自己的。但是,现在,啊,现   在,阿苹,你虽叫我不要悲痛,你虽更加倍地鼓励我,安慰我,可是我现   在是失了慈爱,失了扶助,失了卫护,失了一切的、被击伤的小羊,是失   舵的孤舟。我想丢了家,丢了名誉地位和我所爱好的电影事业,追随你去,   共同去和帝国主义做真实的、艰苦的斗争。同时也好好照顾你多病的身体。   但是,已经迟了,你姐姐告诉我,你已经走了十多天了。我本想努力找到   你,但是,苍海茫茫,我上那儿找你去?沦落异乡客邸,雨老是在铝皮上   滴着。现在,只是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人。现在……     谁是真心爱我的人?     真心爱我,像你一样。我死,对社会没有什么利益,可也没什么害处,   我能再做些什么有益的事情呢?我死,我相信只有使你更奋发更努力,因   为可以使你常常遐想。常常使你追怀的人,现在,已经死了。没有什么别   的遗憾,只是没见到你最后的一面和两个圆圆的笑窝。祝你加倍努力去争   取全民族的自由独立和解放。                     阿仁于26日夜                 远处传来鹧鸪啼声和着雨声时     阿苹,连最后最后的见你一面的希望,都给无情的送差毁掉了。     记得你曾含泪告诉我:“放心吧,你是胜利了。”可想不到,在今年   今月今日,我会含泪告诉你:“我是失败了。”     我羞惭,我讪笑我自己,我失了自信力,我是这样一个连垃圾都不如   的东西。     阿苹,假使你常为我的死而不安,而悲痛,我在地下将永远得不到安   宁,只有我对不起你的地方,没有你的份,我很想在最后最后听一声你的   宽恕我的话,可是办不到了。     阿苹,我绝不埋怨你,好好珍重你的身体,我把你害得这样赢弱,阿   苹,你远远的叫我一声:“我的阿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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