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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煌煌上庠(1918) 1 今年的腊月真是有点腻怪,天奇冷,却很少下雪。 而对于补树书屋的主人来说,蛰伏似乎已成为过去,他好像开始忙碌起来了。 就在新年的一天上午,兄弟俩早早地起了床,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水磨年糕菜泡饭, 就合坐一辆包车去了北大。 钱玄同已成了这里的常客,昨晚还特地赶来邀请,说仲甫想请二位去商量如何 办《新青年》,还有几位朋友也想见见树人先生呢。周树人笑着答应了,心想所谓 其他几位,大概是指住在预科平房里的卵字号名人了。 房间不大,却早已坐满了人。周氏兄弟一进门,钱玄同便热情地起身招呼,向 诸位介绍头一次来开会的周树人。周树人今天穿了件厚棉袍,见屋里的炭炉温度很 高,便解开衣扣,坐在靠墙角的沈尹默身旁。他们是老熟人了,早在1909年秋天, 两人已有些来往。那时周树人在杭州的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化学,沈尹默在杭州陆 军小学任教。周树人常听说沈尹默与江南名士马一浮和刘三在一起吟诗喝酒的逸闻。 因马一浮也是绍兴东关人,与周氏兄弟曾一起参加县试时名列榜首,而他们兄弟俩 那次却考得很不理想,所以他对马一浮这个名字一直印象很深。 刘半农忙着招呼周作人坐到他身边。周作人愉快地应了一声,一边脱下大绒帽, 缓缓解开马夫式的大衣,一边亲热地挨着这位性格活泼的新同事坐了下来。 刘半农瞥了一眼留着浓髯、性格温和的周作人,欣喜地说: “启明兄气度非凡,颇有点像电影上的俄国英雄呢!” 周作人自认识了这位好与人抬杠的新朋友,就从心里喜欢上了他的性格。他也 风趣地回答: “我第一次见你头老大,眼有芒角,真是大吃一惊,还以为是遇到了奇才。哈 哈哈!” 陈独秀主动地拿了几期去年的《新青年》给周树人,还亲手给他泡了一杯茶。 钱玄同低声告诉他,今年的刊物将改成横行印刷。周树人点点头,他知道这又是钱 玄同的主张。 最后一期三卷六号还是去年8月1日印的。陈独秀见周树人在低头看出版日期, 忙向他解释说: “上海的群益书社嫌咱们发行量少,又耽误了。嗨!” “那新的一期何时出版?”周树人对陈独秀的《三答钱玄同〈文字符号与小说〉》 一文很感兴趣,关切地问。 “本月15号,以后每期都是这一天出版。” 陈独秀见除了胡适因婚假未归外,人已到齐,便宣布开会。 “去年我们的《新青年》发行了一万多册,书社仍嫌过少。今年想将它改为同 人刊物,相信依靠诸位的努力,一定会有大的发展。” 周树人静静地点燃了烟,他不在北大任教,自然是抱着一种听听的态度前来观 望的。 “要办同人刊物,最好实行轮流编辑,但对稿件要建立集体讨论的制度。” 这是新来的北大图书馆主任李大钊的声音。周树人以前不认识李大钊,但知道 他也在日本留过学。听启明说,守常从小父母双亡,全靠祖父母养大,老人怕今后 没有人照顾他,就在十一岁那年为他娶了一位大九岁的妻子。守常这人忠厚,夫妻 倒还很恩爱。他想起了自己那名存实亡的婚姻,对李大钊深感同情。觉得对他的第 一印象很好,诚实、谦和,不多说话,但有古代圣贤的浩然之气。 “我呢,还是那个观点,《新青年》的文风必须用白话文体!” 这是钱玄同慷慨激昂的声音。他的桌前放着那只形影不离的大皮包,说话时气 壮如牛,总是希望有人立即响应。 mpanel(1); “我同意你的观点,但也不要太绝对。” 陈独秀今天是主持人,显得很有风度。他笑着说完,递了一支烟给坐在钱玄同 旁边的周树人。周树人手上的烟还未燃尽,正仰着头听大家发言。 在讨论到轮流编辑的顺序时,陈独秀侧转身子对沈尹默说: “沈二,你也讲讲呀!” “我的眼睛不好,还是把我排到最后吧。” 沈尹默与钱玄同一样,也是一口吴兴口音,他说话时下意识地扶了一下深度眼 镜。 刘半农打断了沈尹默的话,说: “这不要紧,有困难,大家都会帮你的。” 周树人已记不清第一次在哪里见过刘半农,但知道他是江阴人,比自己小10岁。 正因为年轻,刘半农满头黑发,又不戴眼镜,活泼的很有点可爱。 “要帮也有个条件,沈二要多写新诗,我们急需的还是好稿子。顺便通告一声, 三月号将有爆炸性新闻,炮弹全准备好了,但暂时保密!” 钱玄同得意地向刘半农使了个眼色,他还是和当年在日本的《民报》馆一样, 喜欢插话,喜欢卖弄,喜欢夸夸其谈。 他突然把关注的目光又投向了周树人。 “豫才兄!就等你的大作了!” 周树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玄同已来催过几次,在这种场合,他只能应付道: “我做一篇小说试试!” 陈独秀对周树人印象很好,觉得这人很深沉,有见解,相信答应的事一定出手 不凡。他赞许地说: “这太好了,我们的白话文学有了新诗,还真缺新小说呢。” 临别时,陈独秀亲自送周树人出门,拉着他的手说: “下次开编辑会议,希望多发表高见。既然来了,就不是局外人嘛。” 周树人见他话里有话,微笑着答应了。 回到家里后,周树人心情很好。陈独秀这一班人给他的印象不坏,但因为还没 有投稿,开一次会还不能算是正式加盟。 晚饭后,他习惯地靠在藤椅上,一言不发地吸着烟,桌上摊开着去年10月至11 月的日记。 “是该做一篇文章了,写什么呢?……” 对他来说,深刻是一种负担。人们容易健忘,而他却执著于过去。人们喜欢沉 醉于好梦,而他偏偏直面丑恶的现实。从民国到现在,真是换不完的官,打不完的 仗。在他眼里,无非是五色旗与龙旗的变换而已,无非是从这个奴隶主变成了另一 位奴隶主,都改不了吃人的本性。前不久,那位再造共和的段祺瑞又因发动南方战 争失败而引咎辞职,教育部长也换成了傅增湘,他也深恶痛绝地辞去了金事一职。 中国在黑暗的泥坑中陷得太深了,而外来的各种思想已成群结队地飞过了天空。 “是该给《新青年》写稿了……” 一个人目睹改革者肩负了各种压力挣扎前进时竟默无表示,无论如何是可憎恶 的。何不从旁呐喊几声,给他们壮壮胆呢? 他觉得自己虽然离战士很远,但实实在在是不能当看客了…… 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疯子的形象。 那是一向在山西做幕友的姨表兄弟阮久荪,两年前突然长衫褴褛地逃到了北京。 说是有人要迫害他,四处已布好了罗网,众人都在跟踪他,再也插翅难逃了。在送 他去池田医院的路上,当他突然看见站岗的巡警时,那面色和眼神是何等恐怖呵…… 他顺手从书架摸出一部《资治通鉴》,像翻开了一部积满尘灰的中国历史。 他几次提起笔,却始终写不出一个字……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2 校长室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天明。 当蔡元培伏案写完最后一个字,疲倦地揉了一下发红的眼睑,推窗迎进满天彩 霞时,忍不住轻声念了一句杜甫的名句,“新诗作罢自长吟”。他又从头读了一遍 全文,心里充满了一件大事完成后躇踌满志的感觉。他匆匆唤来范文澜,令他赶快 送《北京大学日刊》发表,他们正等着开印呢。范文澜拿起文稿,脸上露出惊讶的 表情。只见题头上写着一行熟悉的黄山谷体书法―― 《北大进德会旨趣书》 他刚转身出门,耳边又传来蔡元培的叮咛: “文章出来后,请你随便找10位教师,10位学生,10位校役,听听他们对成立 进德会的反响和态度。” 蔡元培终于舒缓地吁了一声,摸出几块备好的饼干,就着残茶吃起早饭来。他 暗自庆幸昨晚的决定,家里的来访者和电话实在太多了。夫人仲玉的身体近来也不 好,每当自己夜里工作,她又习惯陪着添茶做夜宵,一直侍候到上床休息为止。 眼前又浮现沈尹默来访的情景。 前几天沈尹默悄然而至,说仲甫夫妻近来常磕磕碰碰,高君曼刚来向他哭诉过 呢。 “究竟是为何事不和呢?”蔡元培对那位因咯血而脸色苍白的女子充满着同情。 只见沈尹默有点诡谲地瞥了一眼。摸出一张写有仲甫新诗《丁巳除夕歌》的八 行笺,说: “高君曼怀疑他在外逛八大胡同,拈花惹草,吵嘴时骂丈夫是无耻之徒。仲甫 讥讽她故作清高,一副小资情调,心有苦衷没处发泄,就写了这首‘除夕歌’。唉! 这种事传出去,对北大可不利哟。” 蔡元培隐隐觉得仲甫的第二次婚姻又出现了裂痕,轻叹一声铺开信笺,上面写 道: 人生如梦, 日月如梭, 我有千言万语说不出, 十年不作除夕歌, 世界之大大如斗, 装满悲欢装不了他, 万人如海北京城, 谁知道有人愁似我? 沈尹默又不温不火地提醒了一句,他好像常常以谋士身份在蔡元培身边出现: “仲甫这人也只有您能约束他,他情绪上来是不考虑后果的。当年一喜欢上小 姨子,不是只管自己同居了?” 当然,成立进德会不仅仅是为了这件事。通过一年多的整治,最近北大又相继 成立了画法、书法、音乐等研究会,师生中的研究空气已蔚然成风。但是在北京目 前这种社会风气中,要在一座拥有两千多师生的大学,彻底清除不良现象又谈何容 易呢?在当时的北大,喜欢喝喝花酒,捧捧名角或小赌几局的虽然少了,但仍不乏 其人。像辜鸿铭就是个老风流,别看他长年长袍马褂,拖着一条长辫子,年纪又七 老八十了,偏还改不了拥娼狎妓的习气。 他确实是一位执着的道德理想家,成立进德会,改造社会风气,是他自青年时 代起孜孜以求的宏愿。记得早在出任教育总长前夕,他就在上海与所谓的同盟会四 元老吴稚晖、张静江、李石曾,一起成立过一个无强制约束力的进德会。还议定了 八条会约:一为不狎邪,二为不赌博,三为不置妾,四为不作官吏,五为不作议员, 六为不吸烟,七为不饮酒,八为不食肉。并议定能做到前三条者为甲种会员,能做 到前五条者为乙种会员,能做到前七条者为两种会员,八条全部都能做到者为了种 会员。他是发起人之一,理所当然地认做了丁种会员。但没有几天,他还是违反会 约,答应了孙中山的苦苦劝说,出任南京临时政府的教育总长。当时李石曾、章太 炎等曾一度认定他官瘾太重,做人有失体面。他也只好暗自叫苦,这件事一直要到 袁世凯野心暴露,他和同盟会四总长集体辞职,人们才终于看清了他的为人。记得 当年袁世凯见他去意已定,曾故意假惺惺地说: “本总统代表全国四万万人谆切挽留!” 蔡元培也不示弱,坚毅地回答: “元培亦对四万万人之代表而辞职!” 这一天的《北京大学日刊》一出版就反响空前,李石曾第一个兴冲冲跑来见他, 说: “孑民兄,此事功德无量啊!下一步,兄弟建议在我们办的孔德学校和留法俭 学会预备学校也成立进德会。说实话,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条从上海开往天津的 海轮上。正意气风发地和您,还有宋渔父、汪兆铭、唐绍仪等人,先发起组织‘六 不会’,后来又起草《社会改良会宣言》。当时我们的心真像满风的帆,充满着希 望呵!” 他已很多年没有这样激动了,两人的眼睛都开始熠熠放光。那是蔡元培担任 “迎袁专使”率团赴京的路上,船驶到天津海面时忽逢大雾,停泊数日。三十余人 尽是同志,对时局都很乐观,便在谈天说地中促成了这两件事。 李大钊正欣喜地在图书馆看校刊,并用朱笔划出重要的词句。见范文澜进门, 神色庄严地说: “看!蔡先生说得多好呵,改造中国应从这里入手。守常愿意参加进德会,并 申请为两种会员。” 胡适刚从绩溪完婚回校,正一脸喜气地在宿舍里整理五首新写的白话诗。他已 看完这篇长文,高兴地对范文澜说: “蔡先生的提议非常及时,我们要提倡新文化,就要反对旧文化,我们要提倡 新道德,就要反对旧道德。而且人会的三条理由也说得很好,一是可以律己,二是 可以谢人,三是可以止谤。止谤莫如自修,像我这次就写了一组《新婚杂诗》。正 准备拿去给《新青年》发表,让天下人都知道我胡适之的婚姻很美满。” 他说完抽出一首诗,在手中扬了扬。诗云: 十三年没见面的相思,于今完结。 把一桩桩伤心旧事,从头细说。 你莫说你对不住我, 我也不说我对不住你―― 且牢牢记取这十二月三十夜的中天明月! 范文澜从“完结”两个字中还是隐约看出了胡适与江冬秀之间的裂隙。一个是 留洋的教授,一个是未见世面的乡村女子,没有裂痕才怪呢。但胡适善于平衡自己 的感情,因为他太爱惜名声了。 最积极要求入会者还数吴梅教授,他是直接写了声明来找蔡元培的。说入了会 可以止谤,他听说有人在社会上骂他用《金瓶梅》当教科书,还把他开设的元曲新 课,胡说成是在教室里唱起戏文来了。把北大成立歌谣研究会,提倡白话文,说成 是翰林出身的蔡元培,放着先王的大经大法不讲,而把孩子们胡喷出来的“风来啦, 雨来啦,王人背着鼓来啦……”一类东西放到国立大学专门研究。 当然,最有趣的还是辜鸿铭。那天他又在教师休息室里发表了一通高见,歪着 脖子说: “蔡元培搞进德会我不反对,因为他是好人。但我反对另一位好人加入进德会, 他就是辜鸿铭。因为我辜鸿铭是名士,自古哪一位名士不拥妾狎妓?我不说苏东坡, 也不说张岱,就连堂堂的正人君子海瑞,还玩过雏妓呢。还有屈原和婵娟的关系, 按外国的说法也有点暧昧。反正中国的名士比外国人文明,他们是偷偷地养情人, 不像我们那般堂堂正正地风流。” 陈独秀那里,蔡元培是主动过去征求意见的。凡平时有些绯闻的人,他都想亲 自去劝说入会。进德会成立后还有纠察员,他相信人是要有所约束的。他已在入会 条件中明确规定不咎既往,他是这样写的: 本会不咎既往。传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凡本会会 员,入会以前之行为,本会均不过问(如已娶之妾,亦听之)。惟入会以 后,于认定之戒律有犯者,罚之。 这些日子,北大真是气象一新。蔡元培刚开始筹备进德会,又先后接到北大学 生查钊忠和陈宝书等二十四人联名的两封来信,都是为了向他推荐一位校役。 这人叫何以庄,今年25岁,直隶宛平人,现是第一寄宿生宿舍丙字号斋的听差。 因家贫而从小失学,但志向很大,通过旁听和刻苦自修,写得一手好文章。平时常 和学生抒词以对,文采斐然。他们恳切地建议校长能量才录用,让他也早日龟游绿 水,显于一旦。两封信都写得情辞恳挚,闻之慨然,可见何以庄平时为人之好。 蔡元培想想一年前学生与校长对话还要写呈文,又激动起来。他忙叫人请来了 何以庄,又看了他的三篇文章,见他眉目清秀,忠厚老实,当场表态调入文科教务 处,任缮写之务。这件事启发了他开设校役夜班的决心,兴办平民教育,一直是他 教育救国理想的重要内容。他还专门听取了几位工友的意见,那天门房老刘头跑来 请他写字,说老父亲劳累了八十年,他也无法尽孝,想求蔡校长为他的生日写一幅 寿联。都知道蔡元培好商量,有求必应。每天上门求字、题写各种内容匾额的人络 绎不绝。最多的还是请他写信介绍工作,他也随身带着八行笺,来者不拒地向各位 朋友推荐,也不管对方买不买账。 蔡元培为他写完一副寿联后问道: “如学校为你们办一所夜校,不知工友们会踊跃参加吗?” 老刘头一听乐了,先双手抱拳向他作揖道: “那敢情好吵!我在北大干了二十年,只认得头顶的校名,连写封信还要求人。 再说以前校役是仆人,教室是主子们坐的地方,咱们连门都不敢进。夜校一开班, 咱们不也登堂入室了,这有多神气?” 蔡元培听了很高兴,宽慰地说: “一校之中,职员与仆役,同是做工,并无贵贱之别。不过所任有难易,故工 资有厚薄之分。像何以庄既然文理精通,我们就量才录用。今后夜校开班后,如再 发现人才,就再录用!” 他将两封来函和自己的复函都一并交《北京大学日刊》发表,并布置专人筹备 校役夜班。 一年一度的春风,又吹绿了北河沿河边的垂柳。 3 隆隆的惊雷不停地在空中爆响。 大街上传来报童清脆的嗓音: “看王敬轩大骂《新青年》!看记者反击王敬轩!看特大新闻哟!” 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过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停在绒线胡同前。门里跳下一位 副官,恭敬地打开后车门,里面是一位身穿戎装瘦长的将军。他威严地瞥了一眼报 童,走进胡同内的一所四合院。 眼前出现了一位须发苍然的老者。 “琴师!弟子来了。” “啊!又铮,总算把你盼到了。快看看这些妖孽文章,如骂小儿般咒骂老夫, 你再不管管,为师还有脸面在北京做人吗?” 这位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布衣骄人”林纾,他是1852年生人,其实前清并没 有给这位举人多少恩宠。不料到了清亡以后,他却数十次地远赴河北易县的清陵。 一到陵前,必伏地失声痛哭,引得守陵的侍卫们都不知所措。这倒使人想起了明末 清初的怪人顾炎武,当年也曾频繁地奔波数千里,十余次往谒南京明孝陵和北京十 三陵的情景。也许为了褒奖他以布衣身份甘为前清遗民的忠心,溥仪曾恩赐他“烟 云供养”和“贞不绝俗”等题字。他不仅如一般旧臣犬马衔恩,九顿伏地,作感激 涕零状,还得意地写下了“从来天语不轻赐,自问布衣无此荣”的诗句。 可就是这么个奇特的人,在民国初年又一度成了大量引进西方小说风靡文坛的 时髦人物。也许在世界翻译史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他靠翻译欧美小说成名, 本人却不懂外语。通过别人口述,他用一手桐城古文翻译了各国的小说一百七十余 种。像《茶花女遗事》、《迦茵小传》、《红礁画桨录》等等,使人们于中国旧小 说之外,又发现了一个新天地。可是到了陈独秀、胡适出名之时,他终于成了以反 对白话文闻名的老古董。 徐树铮翻开第四卷三月号的《新青年》,先粗粗看了几眼,劈头就问: “这王敬轩为何方人士?那行文的口气怎么挺像琴师呀?” 林琴南神色严峻地点点头,说: “这位壮士倒不失为儒林英雄,一副古道热肠的豪气,今后老夫倒想结识一下。” 徐树铮又低头看起那篇《奉答王敬轩先生》,很快被奇特的文风吸引住了。他 对林琴南一直很恭敬,刚才一接到电话就赶来了。林琴南对他也欣然以“吾友”相 称,许其入弟子籍。不但愉快地出任他所办的正志学校教务长,而且文字交往也很 多。林琴南曾为徐氏评点的《古文辞类纂》作序曰: 又铮长日旁午于军书,乃能出其余力以治此,可云得儒将之风流矣。 徐氏好舞文弄墨,喜欢填词。林琴南擅长书画,又作了一幅《徐又铮填词图》 相赠。 徐树铮读了一个开头,先被文中那种油腔滑调的口气惹笑了,他讪讪地骂了一 句: “这化名‘记者’的小滑头,难成大器!” 那封署名为记者的长信是这样开头的。 敬轩先生: 来信“大放厥辞”,把记者等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照先生的口气看来, 幸而记者等不与先生见面;万一见了面,先生定要挥起巨灵之掌,把记者 等一个嘴巴打得不敢开口,两个嘴巴打得牙齿缝里出血。然而记者等在逐 段答复来信之前,应先向先生说声“谢谢”,这因为人类相见,照例要有 一句表示敬意的话;而且记者等自从提倡新文学以来,颇以不能听见反抗 的言论为憾,现在居然有你老先生“出马”,这也是极应欢迎,极应感谢 的。 可是再看下去,徐树铮的剑眉便皱紧了。难怪老先生要大动肝火,文章的矛头 全是直指林琴南的。不过老先生也确实太好名,太喜欢争强好斗。他身为前清处士, 本无君臣之分,偏不遵守常道,作出谒陵等极显其孤忠的举动来。他又以一介儒生, 与包括溥仪在内的显贵来往,力图平交王侯,名扬士林。他当年就和段祺瑞玩过一 回感其知遇,而拒其征聘的小把戏,搞得自己也很狼狈。那是两年前,段祺瑞出任 北洋政府国务总理的第四天,就屏去侍从,亲自来林府邀请他出任顾问。林琴南以 前清遗民自居,自然拒绝应聘。但内心又未尝不感激这段知遇之恩,还专门写了一 首《段上将屏从见枉,即席赋呈》的诗回赠。使段祺瑞透过云雾江天,还是看见了 一颗与严子陵一样虚荣孤傲的心。 徐树铮还有很多正事要办,像去年十一月下台的段主子经过他精心谋划,将于 这几天复任国务总理。刚搭起戏台的安福俱乐部,也正等着他去安排贿选议员活动。 他见这里无非是些笔墨官司,便想急于脱身。他终于站起身,大大咧咧地劝慰起老 先生来: “琴师,何必与这些乳臭未干的无聊文人计较呢?有学生在您想骂就骂,要如 何出气就如何出气,一旦他们出轨了,我自然会出面说话的。” 林琴南却不愿放他走,见这位弟子有点不上心,他不悦地提醒道: “又铮啊!你怎么也糊涂了。自从蔡元培主长北大后,盘踞在里面的全是一批 当年的革命党。我怀疑这是孙文安插在你们眼皮下的一支人马,要不怎敢如此猖狂?” 徐树铮的心一惊,又面色紧张地坐了下来。屈指数来,当今中国惟有南方临时 政府的孙文难以摆平。冯国璋讲起来还算是“北洋三杰”呢,却比黎元洪容易对付 得多。段祺瑞去年一下台,“督军团”又复活了,而且比当年阵营更为浩大,增添 了曹锟、张作霖两员大将。他们联名电请北京政府颁发讨伐西南的命令,吓得冯国 璋六神无主,步步退让。最后任命段祺瑞为“督办参战事务”,还下手令说,参战 事务均交“参战督办”处理,无需呈送总统府和国务院。老段打着这块招牌,很快 让这个机构成了拥有无限权力的“太上政府”。但徐树铮并不满意这种局面,为了 促使老段复出,他又施出一计,以“接洽国防”为烟幕,去奉天和张作霖做了一笔 交易。 原来老段下台前向日本订购的一批军械将分批运到秦皇岛和北京,据说仅其中 一批就可装备十二个旅,这无疑是块肥肉,对把持着北京政府的直系军阀冯国璋来 说,是近水楼台,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而徐树铮却秘密地和张作霖达成了协议: 奉军原有六个旅在关内,再进关六个旅去武力抢截。截留的军火奉方得四分之三, 徐树铮得四分之一。奉军一进关,冯国璋就十分害怕,“督军团”趁机联名通电请 段祺瑞再次组阁,冯国璋终于低三下四地全部答应了。 为了另立国会,竟选出自己一派的议员,徐树铮又叫来了王揖唐一起商量。王 揖唐不愧为老牌政客,含威一笑说: “这有什么难的,只要办一个政党就行了。这件事只要给我钱,反掌可成。” 于是,徐树铮请示老段后就拨出了八十万大洋,王揖唐利用这笔钱,果然没几 天就纠集起一批人马,成立了一个组织。这个成立大会是放在安福胡同的一个宅院 里举行的,故起名叫“安福俱乐部”,简称为“安福系”。 徐树铮想了想,觉得形势并没有这样严重,那蔡元培、李石曾还有吴稚晖、张 静江等是一帮自说自话的无政府主义空想家,平时孙文也不太敢寄予厚望。他终于 找理由搪塞了林琴南几句,匆匆地出了门。 林琴南又咬牙切齿地捧起《新青年》,读了起来。见堂堂徐上将终于走了,内 屋里闪出一位学生模样的人,他叫张厚载,是林琴南以前在中学任教时的学生,现 在在北大法科政治系读书。张厚载可是他得心应手的一根拐杖,还兼着《神州日报》 的记者。笔头也灵,常侍候左右,帮他出些点子跑跑腿。 林琴南又用手指猛戳起那篇文章,气得浑身都抖颤起来: “你看看!看看!他怎么能这样诬蔑老夫?真是可恶之极。我一定要反击!” 张厚载为了安慰先生,也只好再一次凑过脑袋,硬看下去。 林先生所译的小说,若置之“闲书”之列,亦可不必攻击,我们何必 苦苦地凿他背皮。若要用文学的眼光去评论他,那就要说句老实话:便是 林先生的著作,由“无虑百种”进而为“无虑千种”,还是算不了什么。 何以呢?因为他所译的书:――第一是原稿选择得不精,往往把外国极没 有价值的著作也译了出来。真正的好著作,却是极少数,先生所说的“弃 周鼎而宝康瓠”,正是林先生译书的绝妙评语。第二是谬误太多,把译本 和原本对照,删的删,改的改,精神全失,面目皆非;这大约是和林先生 对译的几位朋友,外国文不甚高明,把译不出的地方,或一时懒得查字典, 便含糊了过去;林先生遇到文笔蹇涩,不能达出原文精奥之处,也信笔删 改,闹得笑话百出。以上两层,因为先生不懂西文,即使把原本译本,写 了出来对照比较,恐怕先生还是不懂,只得一笔表过不提。第三层是林先 生之所以能成其为“当代文豪”,先生之所以崇拜林先生,都因为他“能 以唐代小说之神韵,辶多译外国小说”,不知这件事,实在是林先生最大 的病根。林先生译书虽多,记者等始终只承认他为“闲书”,而不承认他 为有文学意味者,也便是为了这件事。当知译书与著书不同,著书以本身 为主体,译书应以原本为主体;所以译书的文笔,只能把本国文字去凑就 外国文,决不能把外国文字的意义神韵硬改了来凑就本国文。即如后秦鸠 摩罗什大师译《金刚经》,唐玄奘大师译《心经》,这两人,本身就生在 古代,若要在译文中用晋唐文笔,正是日常吐属,全不费力,岂不比林先 生仿造千年以前的古董,容易得许多?然而他们只是实事求是,用极曲折 极缜密的笔墨,把原文精义达出,既没有自己增损原义一字,也始终没有 把冬烘先生的臭调子放进去。 所以他们译了一世的经,没有自称为“文豪”,也没有自称为“译经 大家”,更没有在他所译的三百多卷经论上面加上一个什么“鸠译从经” 的总名目! …… “够了!够了!羞煞老夫矣!”林琴南终于如丧考妣地举起无力的老拳,瘫倒 在靠椅里。 他又开始剧烈的哮喘,老脸涨得鲜红。张厚载慌忙上前倒茶捶背,好言相慰, 直至老人渐渐平静下来。 当林琴南回卧室休息后,他又翻开了《新青年》。这王敬轩究竟是谁?为什么 骂人的腔调那么像林琴南?而“记者”的批驳又是如此丝丝入扣,真是令人生疑啊! 他对文中那种礼拜六一派的滥恶文字深恶痛疾。就算林译小说有不尽人意之处,但 他对古典文学里的阴柔之美似乎下过很深的功夫,古文的造诣更是独步海内。其译 笔或哀感婉艳,或质朴古健,与原文虽略有出入,却很能传出原文的精神。就好像 中国的山水画说是取法自然,但又能够超越自然一样。尤其是民国以来的中国文坛, 林译作品的势力极其伟大,青年作家下笔为文都极力揣摩他的口吻,像苏曼殊小说 就是取林译笔调而变化之,最后卓然自立一派的。 凭着他兼任记者的嗅觉,他决心去解开这个谜团。如果发现是个早有预谋的圈 套,他将不遗余力地为老师雪耻! 张厚载终于在风雨交加的深夜,走出了绒线胡同。一道闪电照亮了他苍白狰狞 的脸…… 在北大文科学长的办公室里,却是一派欢笑,《新青年》同仁们正在互相评功 摆好呢。 沈尹默睁大眼睛问陈独秀: “王敬轩是谁?” “玄同呀!” “‘记者’是你么?”沈尹默又问,依然是吃惊的神色。 “是半农呀!”这回,陈独秀注意地瞧了一眼沈尹默。 沈尹默惊喜地大笑起来。 “原来二位演了一台‘双簧戏’啊!哈哈哈!” 周树人依然坐在屋角,独自抽着烟。他望着洋洋得意的钱玄同和刘半农,嘴角 露出了由衷的微笑。说心里话,他很为这些朋友打了一次大胜仗而高兴呢。 胡适的脸色却有点僵,他不悦地问: “一定又是半农的主意?” 他对刘半农出言不逊也是事出有因。前不久刘半农曾在一位法国教授前大谈音 韵,碰巧对方是位音韵学家。一反驳,洋相就出大了。胡适为此曾经笑话过他。 陈独秀大包大揽地说: “这样制造一些气氛,也未尝不可。” 胡适见是陈独秀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好多说了。但想了想还是谈了点看法: “我觉得化名写这种游戏文章,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外人知道了,也会笑话 《新青年》的。” 刘半农有些不服地说: “我们也是为了帮你出气呀!林琴南不是在上海《民国日报》发表《论古文不 当废》,攻击二位吗?” 刘半农对胡适当仁不让也有理由,胡适一来北大,校园里就盛传“北大添个年 轻人,玉免常伴月照明。”胡适也常说北大有三只兔子,老兔子是蔡元培,中兔子 是陈独秀,小兔子是我胡适之。刘半农听了就不高兴了,既然小兔子还有他和刘文 典,胡适就不该这样借此抬高自己呀。 陈独秀知道两人之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劝解道: “半农和玄同也是好意。对于那些闭眼胡说的妄人,惟有痛骂一法!” 钱玄同今日情绪特别亢奋,又和众人谈起文字改革的问题。他扫视了众人一眼, 突然提出了惊人的主张: “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华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不可不废孔学。欲废 孔学,不可不先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的汉文。” 这位音韵训估大家怎么啦?真是语不惊人誓不休呢! 周作人低声告诉兄长,前不久钱玄同曾在教育部的会议上提出:文章用标点, 数字书写用阿拉伯数字,用公元纪年,书报杂志一律改右行直下为左行横迤的建议。 今天更极端了,一传出去反响肯定不亚于刚才那则“双簧戏”。 周树人只是会意地点着头,嘴角挂着笑,什么也没说。 胡适有点忍不住了,他扶了一下眼镜说: “我一下还难以完全赞成你的废汉文存汉语,用罗马字母书写的观点。但我主 张在汉语和拼音字母之间,怕少不了有一个尝试白话文的环节。” 陈独秀看了一眼胡适那股学究气,笑着对大家说: “适之是反对走极端的,总是要尽量与反对派‘刍议’些什么。” 胡适也挺认真地站起来辩解道: “只要议论平心静气,反对有理有据,我们《新青年》都要欢迎。” 李大钊一直在洗耳恭听,他正在翻阅一本介绍俄国十月革命的小册子。这些日 子,他对有关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很感兴趣,为北大图书馆购买了许多这方面的书籍。 他见大家说得差不多了,也宽厚地对胡适开起了玩笑: “适之这样做,只怕反对派以为你是《新青年》中的异端,是反对文学革命的 呢。” 胡适苦笑着耸耸肩,摊开双手,一副绅士风度地说: “这不要紧,观点一致的人,见解还有先后快慢呢。” 回家的路上,周氏兄弟又是合坐一辆包车。当周作人问起他对“陈胡”等人的 看法时,周树人兴致很好地说出了一段精辟的见解: “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吧,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 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是开着的,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 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地关着门,门上贴着一张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 疑虚。’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 着头想一想。而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得有‘武库’的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更亲近 半农呀!” 周作人听了暗自叫绝,心想这大约就是兄长的深刻之处吧。 4 溶溶的月光,透过清明前槐树的嫩叶,款款地洒落在案前。 面对着这么好的月光,那双深邃的眼里满渗出喜悦。他仿佛感应到了一种暗示, 一种冥冥中等待已久的灵感已经飘然而至。他兴奋地握起笔,写什么呢?写什么呢? ――吃人!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突破的缺口。人世间一切残酷的、虚伪的、陈腐的现象, 都从这样两个症结的字眼里,透出了最生动的说明。 他又想起了那位害了迫害狂的姨表兄弟。对!就写狂人!借狂人的嘴巴说话! 像果戈里写那位九等文官的小书记一样。太具体了不行,情节反而是一种累赘。对! 就使用象征,用一组充满诅咒、仟悔、警示的意象,把一切都贯穿到这个沉重的主 题里去,让人们通过人物的内心独白和环境氛围看到那个血淋淋的现实世界…… 他用笔在砚上轻蘸了一下,先用几句文言写完楔子。仿佛在记叙一种熟悉的感 觉,轻松地纵笔写将下去: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经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 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 眼呢? 我怕得有理。 …… 他的心被一种痛苦的感情摄住了。恍惚中自己好像也成了那位神经高度警觉的 疯子,正在权贵、尊长、帮凶、看客阴沉的目光下,在许许多多沉沦未醒的人们面 前逃窜。他的文笔越来越犀利而悲愤,充满了入木三分的尖刻和战士般呐喊的快感。 当天快亮时,他终于写到了尾声,怎样收笔呢? 他抬起头望了眼黑沉沉的夜空,轻声叹息了一声: “中国在黑暗中陷得太深了,非有全民族的仟悔不足以拯救未来啊!……” 好的,就这样写。他往油灯的火焰瞄了一眼,又援笔蘸了墨汁,迅疾地写完这 篇小说: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用什么笔名发表呢?他记起了在东京时用过的“迅行”的别号,心竟不知怎地 狂跳起来。他决定沿用这个“迅”字,算是保留一点青年时代并未中断的反抗精神。 再冠以母亲的姓,就署名为“鲁迅”吧! 天亮时,趁着余兴,他用隔夜水重新泡了一杯清茶,吃了几块点心,点燃了烟 嘴上的半截纸烟。又将这篇与果戈理同名的小说《狂人日记》删改了一遍。他想尽 快地誊清稿子,让钱玄同拿去给《新青年》发表。 没想到清明节的晚上,钱玄同带着刘半农来到补树书屋。两人匆匆看了一遍, 忍不住大声叫好。钱玄同兴奋地说: “《新青年》还没有发表过这样的佳作,真想不到小说可以这样写?” 第二天,钱玄同将《狂人日记》交给了陈独秀。他还没有看完就说写得好,不 愧为上乘之作。他看到激动时,竟顾自朗读起来: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 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 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陈独秀佩服得拍案叫绝,畅怀大笑起来。他没有忘记跑腿的钱玄同,感激地说: “玄同,这回你立了大功哪。豫才太深刻了,这是本人鼓吹文学革命以来最有 分量的作品。” 钱玄同颇有些得意起来: “我说豫才的文笔不错吧!其实,他还写新诗。” 陈独秀急得放下手中的文章,说: “何不一块儿要了来?四卷五号上还有空处嘛。” 《新青年》自今年四卷一号刊出胡适、沈尹默、刘半农、俞平伯的白话诗后, 每期都辟有新诗园地。钱玄同受了鼓舞,情绪大增地说: “好,哪天晚上我再去一趟。” 过了几天,钱玄同又拿来了周树人的三首新诗。陈独秀尤其喜欢其中的那首 《桃花诗》: 春雨过了,太阳又很好,随便走到园中。 桃花开在园西,李花开在园东。 我说:“好极了,桃花红,李花白。” (没说,桃花不及李花白。) 桃花可是生气了,满脸涨作“杨妃红”。 好小子!真了得!竟能气红了面孔。 我的话可并没有得罪你,你怎的便涨红了面孔! 唉!花有花道理,我不懂。 西斋的学生宿舍里,傅斯年正召集顾颔刚、罗家伦和孙伏园等人,商量办刊之 事。 范文澜拿着刚出版的《新青年》,冲了进来: “快来看《狂人日记》,整个校园里都在争相传阅呢。” 傅斯年接过刊物,飞快地翻阅起来。很快被文中那过人的思想和悲悯的格调吸 引住了,他兴奋地说: “这是谁的大作?简直是在放火啊!” 几位青年人都凑过脑袋,轻声吟诵起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鲁迅是谁?” “谁是鲁迅?” 范文澜神情有些得意,故意慢吞吞地卖起关子。 “听说是我的同乡周启明教授的哥哥。” 孙伏园也是绍兴人,眼睛里充满了新奇。 “文澜,有空时我们一起去拜访这位‘鲁迅’先生。” 罗家伦不屑地对傅斯年说: “我们有胡适之这块牌子足矣!孟真兄,是吗?” 傅斯年会意地点点头,神色庄严地对众人宣布: “我们的刊物就叫《新潮》吧!它是《新青年》的小弟弟。让新文化运动的新 潮去涤荡神州大地吧!” 罗家伦热血沸腾地跳到桌子上,向窗外的蓝天举起有力的双臂: “我们来了!让腐朽的一切滚蛋吧!” 当晚霞映红了绒线胡同时,长长的石板路上,张厚载正好陪林琴南出来散步。 附近就是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师生俩刚走过校门,里面涌出一群活泼可爱的女学生。 她们手上拿着《新青年》,脸上充满着好奇,争先恐后地大声叫嚷着: “中国是一个吃人的民族!” “我们在被吃的同时也一样吃人!”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 “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林琴南如临大敌地瑟瑟抖颤,面色惊愕地拉住张厚载的手: “今天的女师怎么成了疯人院?” 张厚载苦笑地解释道: “那是因为《新青年》又发表了鲁迅的《狂人日记》。” 林琴南想起了伤心的往事,神情黯然地喃喃自语: “洪水猛兽……中国要亡了……” 张厚载见他累了,忙扶着缓缓地往回走去。他觉得心里很迷惑,有一个问题一 直搞不明白,就趁机向老师请教起来: “学生有一事不明,为何像严复这样的维新派,辜鸿铭这样吃洋面包长大的人, 如今都竭力维护传统的纲常礼教。而像陈仲甫、胡适、钱玄同这些国学深厚的人, 却反而要向欧美寻找救国之策,竭力反对传统文化呢?” 林琴南轻蔑地冷笑着,说出一番经验之谈: “这帮赶时髦的狂妄小子,他们要为无知付出代价的。严幼陵就和老夫长谈过, 他说开始总觉得中国毛病很多,可后来翻译《天演论》,搞思想启蒙费尽了气力, 却发现外国的医生治不了中国的病,根本不对路。结果还是向老祖宗请罪,在中国 文化里找药方。老夫当年不也曾激动过吗?以为民国建立一时气象很是辉煌,在杭 州办白话报,反对缠足,还说过‘天福我民国’的话。亏得醒悟早,老夫以为中国 文化有很强大的生命力和渗透力。一般少年时容易轻薄唱唱反调,但一过中年很快 就会大彻大悟的。不信你看,不要十年,除了几个乱党贼子外,这帮小子多数都会 重口书斋吹捧起国粹。可惜老夫看不到了,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很多年过去了,张厚载一直没有忘记这天散步时听得的至理名言。 5 《校长告白》 蔡元培校长致北大学生函:本校于春假后开设校役夜班。约计校役在 景山东街校舍者九十余人,在北河沿校舍者四十余人,在寄宿舍者六十余 人。于景山东街为本校舍及附近寄宿舍之校役开六班,又于北河沿为本校 舍及附近寄宿舍之校役开四班,共十班,分为甲、乙两组,各受业三日, 以便互代役务。 其课程如左:国文二时,算术一时,理科一时,修身一时,外国语一 时。 时间在每晚七时半至九时半。 约计每班教员六人,每人担任一点钟,十班共六十人。欲请诸君各以 所长,分任教科。 (刊于《北京大学日刊》) 《申报》驻京特派记者邵飘萍一早就起床了。他匆匆地擦把脸,就扑到桌前翻 阅起有关北大的资料。邵飘萍是浙江东阳人,最近与北大来往甚密。蔡元培就在昨 天邀请他参加下午的校役夜班开学典礼,还想请他担任正在筹备的新闻学研究会导 师,上北大兼职讲讲课。 他是前年七月从上海到北京的,目前正在筹办一家自任社长独立的《京报》馆。 这位名扬京城的大记者,思路敏锐,才情过人。他觉得在这武夫当道征伐不断的世 道里,蔡元培居然要为平民举办夜校,这不仅是北大建校以来的奇迹,也是中国教 育史上的奇闻。他想做一篇大文章,通过歌颂这一新事物来抨击时政,所以一早就 起来为下午的采访找些背景材料。 他看得兴起时,忍不住提起笔感叹了一声: “北大真不愧为大阿!” 按照平时的采访习惯,他很快记下了几则有趣的小故事作为引子,简单地回顾 起京师大学堂建立以来的历史。 一是“洋教习救了大学堂一命。”说的是当年维新变法失败后,京师大学堂却 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据说是西太后见各国洋教习均已签订聘约,势难中断,不得 不勉强保留。所以外传北大是靠洋人救下来的。 二是“张百熙跪请总教习。”是讲身为吏部尚书兼管学大臣的张百熙主长大学 堂时,为了请出桐城派领袖吴汝纶担任总教习,不惜身穿朝服,匍匐跪请这位国学 大师出山。还说: “吾为全国求人师,当为全国生徒拜请也!” 并答应了吴汝纶先去日本考察学制三月的要求。没想到老先生一去日本,因同 情学潮,被人向清廷打了小报告,结果没多久便郁郁而死了,让显赫一时的尚书大 人白跪了一场。 三是“最短的就职演说。”还记得第一任大学堂监督张亨嘉就职时,师生们均 得穿朝服,先向至圣先师孔子神位行三跪九叩首礼,然后向监督行三个大揖。礼毕, 这位威严的张监督开始了他的就职演说。他是这样说的: “诸生听训,诸生为国求学,努力自爱!” 总共才十四个字,真可说是一篇最短的演讲词。请问读者请君,还听见过再短 于他的校长演说没有? 四是“从请大人上课到今天的大人为听差上课。”以前的北大是一所官场养成 所,听差对学生是要尊称老爷大人的。现在蔡元培敞开了教室的门,要请昔日的大 人来给听差免费上课。还发动师生募捐为校役购买书籍,听说李大钊就带头捐了票 银三元,而蔡校长一捐就是一百元。 他准备从这里开始,展开正文,并对蔡先生作一次长篇访谈。 汉花园里的丁香在清越的钟声中绽开了浅紫色的笑颜。下午一时正,二百三十 余位校役身穿长衣,胸带花朵,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了文科第一大教室。 大教室也像一位雍容华贵的老人,换上了新装。粉刷一新的墙上挂着鲜艳的五 色国旗,在校役的队列旁,是一排由北大学生组成的教师队伍。讲台上,站着神情 肃穆的蔡校长和负责校投夜班的徐宝瑾导师。还有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等来宾。 开学典礼由徐宝瑾主持,先由蔡校长率领众人向国旗行三鞠躬礼。再是全体校 役向敬爱的蔡校长一鞠躬,最后向全体教师和来宾一鞠躬。 接下去是担任修身、国文、算术和理科四门必修课的教授会主任傅斯年、罗家 伦、张国焘和康白情分别报告教学安排。这些活跃的学生领袖,今天突然提前做起 了先生,还成了各学科的教授会主任,脸上自然神采飞扬。张国焘这些日子老往李 大钊的图书馆跑。李大钊一接受图书馆后就开始全面整顿,空下来就潜心研究马克 思主义和苏联的十月革命。他的办公室自然成了师生们探讨布尔什维克,畅谈天下 各种主义的场所。张国焘这位从江西萍乡走来的青年学生,一直胸怀着救国的大志, 俄国革命的炮声,使他看见了中国的希望。尽管遭人耻笑,但他仍顽固地认为,要 拯救中国必须建立一个政党,必须从发动农工做起。所以对办校役夜班,他特别卖 力气。一有空,就钻进这些听差和门房的宿舍里海聊一通。他甚至朦朦胧胧地意识 到,自己将成为中国最早的社会革命活动家和工人领袖。对师生中那些满口音韵、 训诂,一头钻进故纸堆的国粹派还真有点不屑一顾呢。 蔡元培就在众人的期盼中开始了演讲。那镜片中细小的眼睛因喜悦而熠熠放彩, 颧骨外突的脸在醇酒般的春风中微显红晕。他的声音在校役们听来是那样地亲切: “今天是北大校役夜班的开学之日,也是北京大学开办二十年来的第一次改革。 从前这个地方是不许旁人进来的,马神庙北大的门口就挂着一块匾,仿佛是威风凛 凛的虎头牌。人们见了都知道这是学堂重地,只有大学学生同教员可以进去。今天, 这种思想终于改变了,听差的也可以上学了,于是大学中的任何人,都有了受教育 的权利。所以我敬请全校师生记住这个光荣的日子,记住我们肩负的责任。因为我 们不仅要让北京大学每一位工友享受这种权利,还要逐步让全国的每一位公民享受 这种权利。兴办平民教育是我多年的理想,也是改革北大风气的重大举措。我想通 过齐心协力办好夜班,很快会在全校师生、工友之间形成一种亲密无比,平等相处 的校风。另外,我也希望全体学员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学习各种知识。我想 我们办学的初衷,一是为了有益于搞好现有的本职工作,不至于因为没有文化而闹 笑话。二是为了将来从事新职业的需要。在座的多数工友还很年轻,像何以庄这样 出类拔萃的人才,今后发现一个我们一定使用一个。希望诸位以他为楷模,奋发努 力,把自己培育成对国家有用的新人。” 门房老刘头算是校役中岁数最大的学员了,他胸戴大红花,手捧教师们捐赠的 新课本,新鲜得真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东张西望个不停。他发现何以庄正美滋滋 地站在教师队伍中,穿着一件崭新的竹市长衫。这位个头瘦小的青年,见蔡校长又 拿自己来勉励大家,眼眶里终于情不自禁地喷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他是个知恩图 报的人,自从到了文科教务处后,一有空仍跑去原来的学生宿舍打扫卫生。晚上, 常捧着一本《文心雕龙》,去向范文澜请教疑难之处。范文澜留校后又做了北大第 一批研究生,正在埋头撰写一部重要的学术专著《文心雕龙讲疏》。就在上周五的 下午,范文澜高兴地跑来叫他快去校长室,说: “蔡先生听大家都说你德行好,非常感慨地要为你写一幅对子呢。快去!” 他是个羞于见大人物的老实人,那天胆怯地一进校长室,就见蔡校长正伏案为 他用工整的隶书写下两句殷切的古训: 一等人忠臣孝子,二件事读书耕耘。 他至今也不敢将先生的手迹装裱上墙张挂,只是在每天就寝前深情地看上一眼。 今天,他激动地望着讲台上那位散发着圣贤气息的长者,觉得在北大,在蔡先生的 心目中,更重视的是一种人格的教育。 开学典礼结束后,邵飘萍以名记者的身份采访了蔡元培。那篇洋洋洒洒的谈访 录在《申报》发表后,轰动了沉闷的中国,很快在各大高校流传开来。最精彩的还 是其中一段,题为《蔡元培的大学理想》: 记者:蔡先生,国外流传着大学校长为一校之魂的说法。据说一流大 学的校长,都有自己独特的办学理想。不知您的看法如何? 蔡元培:我同意你的看法,鄙人在国外考察教育多年,发现世界一流 的大学有几点惊人的相似之处。一是大学校长应是学术领袖和教育大家, 而且校长的大学理想和人格往往决定了这所学校的学术地位和精神风格。 所以一所学校的优劣关键看校长,而不应该责怪教师和学生。二是一流的 大学往往拥有一批闻名天下的大师和高水平的研究基地。三是世界一流的 大学,还必须像孟子说的,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四是必须有充足的教育 经费,经费的重要性无论如何估计也不会过分。 记者:蔡先生,您主长北大已有一年多了。我很想具体请教一下您的 大学理想和办学思路,因为教育界同行都很关心这个问题。 蔡元培:这首先要回顾一下我办学思想的由来,也就是一些著名大学 和大教育家对我的启发和影响。中国的高等教育,以前都是沿袭传统的书 院式教学方法。百日维新后受西学影响有所变革,但多数照搬日本的模式。 在国外留学期间,我亲身感受了德国和英法的大学教育,发现像十五至十 六世纪的剑桥和牛津大学,已从专业训练转到道德教育为主,通过学院教 育,培养教派的贵族和绅士美德。而这一局面到了十九世纪初,终于由于 威廉・冯・洪堡创立了柏林大学而有所改变。这是一位影响世界潮流的伟 大人物,他在强调人格教育的同时,强调了素质教学,坚持教学和科研并 举,通过研究来促进教学,顺应了时代需要而成为世界大学教育的楷模。 到了本世纪初,各国的高等教育明显地向两个方向发展。一端为学术性大 学,循着学术性向金字塔的顶尖努力。另一端为非学术性大学,根据实用 性原则,朝着庶民高等教育方向趋向大众化、普及化和多样化。我进北大 后,首先强调了大学是研究高深学问之地,不是养成资格的场所,更不是 造就官场的摇篮。主要是想端正求学宗旨,扫除以往读书做官和混文凭的 陋习。按我的理想,是想把北大办成一所学术性大学的。我还根据国内的 现状,提出了“囊括大典,网罗众家,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办学方针。 但是中国目前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实在太黑暗、太落后、太愚昧了。要把 北大办成世界著名的大学,还是一个很遥远的梦。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我 也只有一步步地前进。如成立评议会和教授会,是为了倡导民主精神。创 办各科研究所,发动师生兴办各种学术团体,是想形成一种自由的研究室 气。成立进德会,主要为了提倡人格和素质教育。我觉得一所名牌大学, 应是一个国家名家大儒聚集的中心,又竭尽全力请来了一批学问大家和青 年导师。我原想让北大办成以文、理两科为主,把法科和工科分出去,但 看来还做不到,只能采取收缩主义。当然最困难的还是经费,北洋政府不 断地向国外秘密借款,几乎全用于扩充各自的军队。中国最高学府一年能 到手的钱,连国外普通大学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这实在是最令人痛心的黑 幕之一,还望新闻界帮助呼吁,早日在中国结束那种索不完的薪饷,赶不 完的官僚的腐败局面。 记者:蔡先生,今天是校役夜班开学的第一天,也是北大迈出平民教 育的第一步。按您的理想是想办一所注重研究的学术性大学,这平民教育 又如何理解呢? 蔡元培:这并不矛盾,平民教育是我教育救国理想的一部分。我早年 的主张是“无人不当学,而亦无时不当学”,现在的想法是希望人人都可 以自由听讲。我以为只有一国民众的素质都提高了,大学才有高质量的生 源。我打算采取三条措施,一是改革旧的招生制度,不看出身、资格,惟 成绩优劣为录取标准。让那些出身贫寒而学业优秀的青年也能进北大读书, 这一条去年秋季已经做到了。二是向社会招收一定数量的旁听生和选科生, 让更多的人能受到高等教育。而且旁听生和选科生优秀者还可以转为正式 生,一样发给毕业文凭。这一条今天就可以告白于天下,我一定说话算数。 三是校役夜班仅仅是第一步,今后有条件还可以向社会办平民夜校,真正 实现人人都可以进北大,都可以自由听讲的理想。 记者:听君一席话我很感动,也想起了社会上的许多流传。一是说北 大是各种主义和派别最自由的聚集之地,像白话文和文言文,新派和旧派, 革命党和帝制余孽,都可以大摇大摆地在这里自由进出。二是说您蔡先生 是手捏两把烂泥到处糊破洞的好好先生。别人只有一种主义,你却是个兴 趣广泛的古今中外派,是一尊广渡众生的南无阿弥陀佛。三是说北大人有 一股臭脾气,又穷又做。与清华比,如讲门门功课的考试成绩肯定比不过。 但北大的怪杰、鸿儒和反叛者,个个都是大人物,单个打擂台绝对天下第 一。我这样说,不知有否冒犯先生之处? 蔡元培:我很欣赏你的坦率,但也想坦率地告诉你,我很高兴北大能 出现这种自由竞争的新局面。因为我历来主张中国儒家“道并行而不相悻,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的原则。一年多来,社会上议论北大最多的无非是 “反祀孔、倡白话、骂政客”。我也反对祭孔、反对拿孔教害人,但从不 反对孔子学说中有价值的东西。我提倡白话,但并不主张完全取消文言, 像一些艺术作品如中国画的题款,用白话就不如文言更有韵味。至于说 《新青年》乱骂政客,那是因为政治实在太黑暗了。教育不想卷入政治, 可政治总想控制教育,这就是民国以来的现实。所以我还不自量力地提出 教育要独立的主张,看来至少在现在还行不通。至于你提到北大和清华不 同的校风,这完全正常。我是崇尚希腊哲学的,希腊的一些大哲学家就是 在一种自由的空气中产生。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学说也同样如此。举一个 例子,我和你虽然都是浙江人,年龄相差十八岁,但性格完全不一样,这 又有什么不好呢? 记者:听了蔡先生的一番鸿论,真是茅塞顿开啊。最后我还想发自内 心地说一句话:“北大真不愧为大!” 6 在铁狮子胡同的东口路北,有一片庭院深深的大院。门扇上金粉彩绘的口中衔 环椒图,与大门两侧雄踞在精美石座上的一对威凛凛大石狮一起,活现出当年王府 的森严和气派。 段祺瑞正阴沉沉地坐在国务总理的办公室里,听徐树铮报告一个惊人的消息。 他是今年三月再次复出的,前不久,在徐树铮的操纵下,大批奉军入关抢截那 批他下台前向日本订购的军火,闹得京津一带人心惶惶,督军团又趁机联名发出了 咄咄逼人的通电,为他组阁鸣锣开道。通电气焰嚣张地呼吁: 全国安危,国人离合,均系我公一人! 段祺瑞下野后竟有如此声威,把刚上台的国务总理王士珍吓得一溜烟逃到了天 津,说什么也不干了。冯国璋也只好低三下四地跑去说小话,段祺瑞却端起了架子, 说自己无意于组阁。急得冯代总统赶紧对天起誓,并许愿今后国务院决议,总统不 得擅改一字;阁员由总理选择,不必征求总统同意;总统的电报也必须由国务院核 发才算罢休。 可是今天,徐树铮却带来了一个令他头痛的消息。东京的中国留学生一听说他 和日本签署了《共同防敌协定》,就群情愤怒地集体罢课,还召开了声讨大会。当 日本警方逮捕了一百多名学生时,中国留学生当场决定全部回国请愿。现正分头向 北京和上海等地各界人士揭露真相,鼓动联合阻止大总统盖印。 这位面色铁青的北洋虎终于下了决心,想用高压手段强行制止。他凶狠地一拍 桌子,瞪直眼说: “传我命令,先让报馆封锁一切消息,扣留学生的宣传品,派侦探监视请愿团 行动,严禁开各种大会。必要时,武力镇压!” 待徐树铮一走,他却颓然坐倒在椅子里,陷入了深深的烦恼之中。为了配合日 本欲出兵西伯利亚的需要,他在上台的第二天,就秘密签署了《中日共同防敌协定》 的换文。又在5月16日和19日,两次签订了《中日陆军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和《中日 海军共同防敌军事协定》。这些谈判都是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他也有难言 之隐,这又要扯到去年的那次“西原借款”。 他以再造共和的名义赶走张勋后,为了对付孙中山的南方政权,推行武力统一 政策,扩充皖系实力。苦于经费短缺,也只好饮鸩止渴,指使曹汝霖、章宗祥、陆 宗舆等亲日派,以各种名目向日本大借款。总数竟高达三亿八千万日元,其中由西 原龟三经办的八笔借款就占了一亿四千五百万日元。正如西原龟三所说,日本的目 的自然是为了组织中日两国经济圈,在战后的竟争中排挤英美势力。正由于此,人 们把“西原借款”戏称为“西原贿赂”。这些钱到手后,几乎全用在编练和装备他 的军队,组织“安福俱乐部”等皖系事业上去了。 东京留学生请愿团如神兵天将,终于冲破重重关卡,出现在北京。一下火车, 就直奔北大等学校点火串连。这天晚上,蔡元培正在寓所与汤尔和、沈尹默喝茶聊 天,忽见他的私人秘书范文澜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 “蔡先生,北大全体学生正连夜召开大会,决定明天一早上总统府请愿呢。我 也参加了,但考虑再三,还是先来报告校长一下。” “为何要罢课请愿?为什么不事先征求我的意见就擅自决定了?” 他这温文儒雅的风范怎么不见了,像点燃的爆竹突然蹦跳起来,声色俱厉地质 问起范文澜。 范文澜先是有点害怕,但很快就镇静下来。他相信蔡校长一定会理解学生的爱 国热情,便轻声介绍起情况。眼前又浮现出那幕惊心动魄的大场面,他仿佛又亲临 其境,回到了马神庙,脸上充溢出动人的血色。 傍晚时,几十名头围白布条的留日学生,突然出现在北大的各个角落。一边奔 跑着,一边痛哭流涕地大声疾呼: “同胞们!快行动起来救我中华。段祺瑞已把中国出卖了!日本的军队很快就 要开进吉林,开进黑龙江了……” 最令人感动的还是一位东北籍留学生,披麻带孝地跪在大操场中央,声嘶力竭 地哭喊着: “同学们!国亡了,我们全体留日学生已全部回国请愿了。中国之大已放不下 一张安静的课桌,快随我们去制止总统盖印吧!快去救我中华,救我同胞!……” 他面向苍天哭着喊着,最后竟因激动昏厥过去。 北大人震惊了,感动了。虽然他们从未遇见过这种事件,但一种蕴藏在血液里 的天生的叛逆精神,突然萌发出巨大的爱国热情。他们决定行动了,立即放下手中 的书卷和饭碗,自发地拥向大操场。又是好样的傅斯年、罗家伦、许德珩、张国焘、 谭平山、段锡朋等挑头,临时决定由段锡朋担任总召集人。见他大声地宣布: “先安排请愿团吃饭休整,晚上七时正,全体北大学生在法科大讲堂开会,研 究明天的行动方案。” 宁静的校园沸腾了。这天晚上,法科大讲堂里灯火辉煌,挤满了一千多名热血 青年。一个可怕的现实终于使他们清醒过来,人人切齿唾骂,愤怒得恨不能马上就 采取极端行动。段锡朋和傅斯年等商量后,又公推“傅大炮”上台演讲。毕竟他是 学生们公认的无冕之王,口才又好,在这关键时刻,他的话大家格外中听。 傅斯年真有点豁出去了。见他双目精光四射,神情悲愤地说: “同学们!我们来北大求学是为了将来救国,现在国家需要我们献身的时候到 了。这些卖国条约只要一盖印,日本不仅控制了中国的军队,掌握了全部的军事情 报,而且中国军队也将成了东洋人的仆从军。他们的虎狼之师还将合法地开进东三 省,在那里驻兵设警,干涉内政,为所欲为,无恶不作。我们作为炎黄子孙,能眼 睁睁看着国家主权被人出卖吗?不!我们决不答应!留日学生已全部回国请愿,我 们北大学生决定明天一早全体罢课,去总统府拼死阻止盖印。这件事有很大风险, 所以我们刚才和各班班长商量决定,不惊动各科学长和敬爱的蔡校长。一切责任和 后果,由我们临时成立的学生会全权负责。如同学们愿意迈出这勇敢的一步,请鼓 掌通过。同学们,北大将永远走在与黑暗势力抗争的最前沿!希望这不是预言,而 是行动!”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傅斯年在嘹亮的北大校歌中庄严地向大家鞠躬。当他 抬起头时,已热泪沾襟。他的眼前浮现起了十几年前“拒俄运动”时一幕感人的情 景。大概也就在这个会场吧?一群京师大学堂留着辫子穿着官服的旧式学生,激昂 地效仿古代的太学生向清政府“伏阙上书”,首开了全国学潮的先例。弄得那拉氏 勃然大怒,多亏了张百熙从中周旋,才以输送三十多位捣乱分子出国而草草了事。 他隐隐觉得在潜心学问之外,一种神圣的使命,一种新的人生之路降临了。他的心 胸和视野突然开阔了起来…… 这天夜里,蔡元培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像心中撞翻了五味瓶,各种滋 味搅在一起,真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干脆披衣起床,独坐在院子一角的石桌前发愣。 说实话,他有点激动,也有点害怕,更有点担忧和生气。他毕竟是一位民国元老, 当年在上海创办过《俄事警闻》,率领爱国学社的师生上街参加过“拒俄运动”。 对学生的爱国热情自然心有同感,激动不已。但他又是北大一千多名学生的校长, 对段祺瑞的残忍也早有所闻,万一出动军警,学生中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向家长 和社会交待呢?还有,在他的潜意识里,在他的性格深处,可能更多的是一种温情 脉脉的善良愿望。他一直以为学生就应安心读书,不到非常时期不该闹学潮。罢课 游行多了,人就容易心野,容易因虚荣心参与政治萌发领袖欲望而影响教育和人品。 最后,他确实有点生气了。平时他以北大为家,几乎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百般爱 怜。今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们竟连招呼都不打就决定了,根本不把他这校长放 在眼里。如果说,这天夜里他只是有点伤心,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挑战,那第二天清 晨,当他情急急赶去劝阻请愿队伍时,他简直有点愤怒了。 他是七点左右赶到北大的,只见全体学生已浩浩荡荡地准备集队出发。也不知 是谁塞给他一份全校学生的总请假单,他就捏着这张纸条,站在大讲台上望着群情 激愤的人群,大声地劝阻起来: “同学们!你们的行动为爱国而发,所以不能说不对。但这种方法,实属不当。 平时你们每有事必举代表,来找我商量,请我签名。今天你们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 却一声也不来通报,更没有想到要来听听我的意见,这等于说是取消了我这校长的 资格。我的意见是请各科各班推选代表,把所有要向总统转达的理由和要求告诉我。 由我去代表北大向政府交涉,我一定会代表大家据理力争的。同学们!你们一定要 相信我蔡元培。我们已朝夕相处了一年多,今后还要亲如家人般相处下去。北大不 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们近二千名师生共同拥有的精神象征。我们一定要珍惜她来之 不易的今天啊!如果你们连这一点都不相信我,那蔡某惟有向政府……辞……职…… 了……” 他的嗓音开始哽咽起来,他实在太激动了。眼圈一红,便低下头独自向校长室 走去了。他原以为学生们会有所感动,会听他的话派代表来向他汇报和解释,会取 消这次过激的行动。他就这样一直自信地在办公室里静候着他们。 见蔡元培一走,全场惶惑了。对这位慈父般的大学校长,人人从内心充满了敬 意。今天他语重心长的发话了,而且还带着一种恳求的哀怨。一千多双不知所措的 眼睛,都齐刷刷地盯向几位学生会的领袖。 傅斯年、罗家伦和段锡朋都面露为难之色。张国焘却急红了眼,他腰了一眼留 日学生回国请愿团的几位朋友,情急中突然血气方刚地跳上台,憋足气力朝黑压压 的人群挥舞了一个闪电般的手势,用充满煽动性的口吻叫嚷道: “同学们!蔡校长有他的难处呵;他不出面说几句,政府就会追究校长的责任。 他的心是支持我们的爱国行动的,大家想想,留日的全体学生连书都不读了,我们 还有什么好保留呢?现在我宣布,北大学生请愿团――出――发!” 北大的学生队伍终于欢呼着拥出了校门。他们充满新奇地挥舞着标语,高喊着 口号,打出了鲜红的横幅。与北京高师、北京工专和法专等四校学生共约二千余人, 会合成一股浩荡的正义之师,向新华门进发。 当蔡元培终于清醒过来时,他气愤得面色潮红,简直快有点失去理智了。他当 即伏案给冯国璋写了一份辞职报告,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是和学生连在一起的。想 不到在关键时刻,自己却被年轻人无情地抛弃了。 写完后还不算数,马上召集各科学长前来开会。夏元琛、王建祖、温宗禹一听 蔡元培说完情况,心里也有同感,都冲动地表示因不能帮助校长管理学生,有负学 长职务,也要求联名向教育部递交辞呈。在这批国内一流学者的脑袋里,还有一种 很深的师道尊严的怪念头在作祟。万一这次不做好规矩,今后还能管教学生吗? 陈独秀却抽起了间烟,一声不吭地干坐着。他很矛盾,说实话他完全支持学生 的行动,与黑暗的旧势力抗争,有何客气可言?他当年不就是这样轰轰烈烈地走过 来的吗?最令他高兴的是,这次北大学生完全自发的爱国行动,能组织得这样统一 和严密,这是否也和他平时鼓吹思想革命,办了几年《新青年》的启蒙教育有关呢? 他从这次学潮中隐隐看到了中国的希望,也隐隐地感觉到蔡老先生有点落伍了。或 者说,随着年龄、声望和地位的转变,对学生的态度有点居高临下的家长式习气了。 他是个直性子的人,但惟有在蔡先生面前不敢放肆,老先生今天实在太生气了。他 甚至还勉强地答应了在各科学长的辞呈上签名,这无非是一纸戏言罢了。再说,对 个别浅薄而容易狂妄的学生,他私下也觉得要有所约束。说到底,他倒真是位武断 而有点霸气的家长式人物。去年明明是他错怪了许德珩,却因爱面子死不认账,想 到这里,他充满同情地瞥了一眼蔡元培,会心地笑了。 当学生的队伍抵达新华门时,请愿的人群中,又杀出一彪人马。一向软弱可欺 的工商界也愤怒了。正在天津召开的全国商会联合会议,今天也派出了赴京请愿团。 他们强烈要求公布外交真相,停止内战,废除各省苛捐。并宣称,如不接受条件, 将举行全国性的罢工和罢市。 冯国璋今天一反常态地热情,见段祺瑞拒而不见,就主动在总统府里接见了各 界代表。他今天怎么了?满面红光似乎心情很好,聆听着这些慷慨激昂的陈述,神 情自得好像还有点幸灾乐祸呢。 冯国璋开始了他的冗长而又耐心的解释。先是反复说明此项军事协商并非正式 条约,也不像外间所传为亡国条件。又从桌子里拿出一份条约原稿,择要朗读给代 表们听。见大家还不敢相信,他含笑长叹一声。令秘书捧来一大叠从全国各地发来 的声讨通电,捡出几份扬扬手说: “看!这是广州的非常国会和军政府的电文,这些都是西南各省督军们分头拍 来的。自古有君无戏言之说,今天本总统郑重宣布,就算以前内阁有人想亲日做些 交易的话,今天本总统以四万万民众强烈反对为理由,也决不敢擅自在条约上盖印 而成千古罪人啊!” 代表们这才吃了定心丸,欢呼着率队伍散去。 傅斯年和段锡朋回校后听说蔡元培和各科学长的辞呈均已送出,才知道事情闹 大了。想想蔡先生平时的为人,想想他来北大一年多所经受的磨难,一个个都面有 羞色,着急起来。慌忙召开碰头会商量对策,决定先派出四位学生代表赶去教育部 竭力挽留蔡先生和各位学长。正巧总统府也将蔡校长的辞呈退送到了教育部,还指 令派次长袁希涛亲自去北大做挽留安抚工作,一场风波才算平息了下来。 蔡元培见学生们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而且由于北大和社会各界的强烈抗议, 一纸卖国条约总算没有盖印,心里的气已消去了许多。这天下午,他正在校长室里 安排北大进德会的成立大会。截止今天,已有四百六十八名师生报了名,这真是个 了不起的数字,实在令他有点惊喜若狂呵!他决定在成立大会上选举评议员和纠察 员,还亲自分配起各自的名额比例。 就在这时候,耳边隐隐传来了一声胆怯的呼唤: “蔡校长!……” 他缓缓地抬起头,见门口正站着他平日最器重的学生傅斯年、范文澜、顾颉刚、 罗家伦和各位班长。他们有点害羞地低着头,局促地搓着手,像一群做了错事的孩 子令人怜惜和不安。他的心释然长吁了一声,几天来的烦恼和委屈顷刻烟消云散。 他忙激动地站起来让坐,脸上又溢出了慈祥的笑容。 还是傅斯年鼓起勇气先开了口。他真诚地说: “蔡先生,您千万不要误会,我们的本意是不想连累您和各位学长。所以您千 万不能辞职呵!我们和北大不能没有您……今天,我们是特意来向您致歉的……” 他一边说眼眶先湿润起来,还带领众人向他弯腰鞠躬。 蔡元培忙劝住大家,心一酸,眼角也有点红了。他深情地说: “我的本意也是怕你们出事,怕影响你们的学业呵!北大好不容易才有今天, 一切需要出头的难事应由我一人承担。说实话,真到民族危难之时,相信我也会带 领你们走上大街,去向军阀政府抗议和示威的。你们相信吗?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呀! ……”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他的肺腑之言感动了。他们望着陈列柜里那几枚闪耀着辛 亥英雄大无畏精神的炸弹,望着慈父般为北大的新生熬尽心血的蔡先生,都噙着热 泪使劲地朝他点头致歉。 双方都觉得彼此的心贴得更紧了,一个共同的愿望恍如澎湃的春潮在校长室里 回荡,那就是: “北大呵!我们的北大!……” 7 这几天京津沪的各大报纸,接连报道北大各种气象辉煌的新动向。消息也传到 了东交民巷,居然引起了洋大人的好奇心。这天上午,外交部和教育部先后打来电 话,说法国驻华公使相卜先生将偕同《巴黎时报》主笔杜伯斯古等文化界人士,在 本月十日前来北京大学参观。蔡元培一听就乐了。他亲身感受过法兰西共和国的民 主精神,对法国的文学和美术,尤其是教育界充满了好感。 他高兴地叫来了李石曾和新任庶务主任李辛白,一起商量起接待事宜。应该说, 他当年在法国的留学生涯虽然非常清贫,但精神却很充实。他意外地发现当今世界 之教育,能完全脱离君政和教会影响的,惟有法兰西。法国自革命成功,共和确立 后,教育界已一洗君政之遗毒。尤其是通过1886年、1901年和1912年三次颁布法律, 又一扫教会之障碍。所以在他回国前就一直认为,中国的教育应完全以法国为模式。 在这种思想支配下,他在留法期间,就主动与李石曾、吴稚晖、张静江等人最早发 起了留法俭学会,鼓励中国青年赴法留学。到了1915年6月,又共同组织了“勤工俭 学会”。当然影响最大的还是回国前与巴黎大学教授欧乐等人创办的华法教育会。 由欧乐担任法方会长,他自己亲任中国方面的会长。副会长是汪精卫,书记为李石 曾。 李石曾对法国公使来访自然高兴,那双精明过人的小眼熠熠放彩。他有点激动 地说: “这次接待由我来担任翻译,我们那留法俭学会预备学校已穷得叮当响了。我 正厚着脸皮去拉梅兰芳、韩世昌、姜妙香等名伶,想在江西会馆搞募款义演呢。这 次非让公使先生出点钱不可。还有,湖南的一批去法国的学生也组织得差不多了。 还要请公使帮助与法方疏通一下。” 蔡元培非常理解这位老兄的苦衷。他是一位实干家,这些年,从创办豆腐公司, 提倡素食主义,到操纵各种勤工俭学的实体,事无巨细,几乎凭他一人支撑着。不 过此公个性也有些乖戾,喜欢自说自话,外间传闻他的权欲和钱欲都不可小视。记 得还在法国时,常为一些具体事务与人争吵,最后总是请出他这位“甩手掌柜”来 做和事佬。 李辛白果然办事干练,思路敏捷,一开口就让蔡元培拍案叫好。 “去年我们刚和英使朱尔典搞得不很愉快,一直闹到了对簿公堂。今天,法国 公使却主动来了,应该说这是一种亲善友好的姿态。给法国人看什么呢?看国粹派 的音韵训诂学说自然不行。法国不是素以自由、民主、博爱著称吗?应该给他们看 新创立的各种学术研究团体,甚至可以送些《新青年》杂志。古琴大师王心葵前不 久不是来演奏过吗?还盛况空前呢。这次一定要您亲自请他再来捧捧场。还有,那 位鲁迅先生设计的校徽,也全部制作好了,正好让师生们佩挂在胸前。我们创办四 个月的北大画法研究会将举行体业式了,我想先将学员的画作全部悬挂会场两侧。 再请徐悲鸿等导师陪同讲解,这样的欢迎仪式应该说是别开生面,能体现北大的新 气象了。” 欢迎大会设在文科第一大教室,当法国公使及其随员的汽车驶进校区后,两旁 站满了列队欢迎的学生。柏卜先生是位可爱的瘦老头,微秃的脑袋下长着一对翘得 老高的八字胡。他一钻出车门,耳边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他显得很高兴,先主动 上前和蔡元培热烈拥抱。然后举起礼帽很绅士气地向师生们致意。当他走上讲台时, 眼角露出了一丝惊讶。只见排在队列前的每一位学生,都手举着一块用中法两国文 字书写的小木牌。上面分别写北京大学技击会、画法研究会、乐理研究会、史学会、 雄辩会、新闻学会和马克思主义研究会(筹)等名称。而在大教室的四壁,挂满了 琳琅满目的美术作品。 会议首先由蔡元培致欢迎词。他今天显得很精神,西装革履,脱去了长衫,又 恢复了当年留学欧洲的模样。他在讲话中先强调了世界各国文化交流的重要性,尤 其对先进的法兰西文化,本校更是绝对的欢迎。他还谈了北大下一步的设想,为了 促进中法两国文化交流,已决定在今年暑假后开设法国文学课,增聘法国教授,并 在预科中招收法文生。又和保定育德中学、天津孔德中学协商,开设法文班,为毕 业后升入北大做准备。他还深情缅怀了几位刚于最近逝世,对中法教育事业作出贡 献的法国大学者。认为今天公使先生能亲临赐教,必将对两国文化的进一步交流提 供确切的保证。 柏卜先生是位天才的演说家,具有很高的艺术修养。他在演讲中充分肯定了这 次世界大战中十五万华工英勇顽强的献身精神,赞扬了中法两国共同抗敌的历史意 义。还针对北大活跃的文娱生活大谈了一通从雨果到巴尔扎克的写实主义文学传统。 最后,他对华法教育事业和留法勤工俭学活动也表了一个令人满意的态度,决定无 偿捐助留法俭学会预备学校价值五万法郎的教科书。 观古琴大师王心葵的演奏,真是令法国友人如闻仙乐,大开眼界。王先生演奏 的琴曲,按曲牌依序为一、良宵引,二、平沙落雁,三、流水,四、捣衣,五、潇 湘水云。接下去又演奏起琵琶曲,依序为一、长门怨,二、春闺怨,三、平沙落雁, 四、渔家乐,五、将军令。 蔡元培不失时机地通过李石曾,介绍了一些王心葵先生的情况。令柏卜先生听 了大为感动,真有一种飘飘欲仙,如闻天籁之声的快意。原来王心葵还是一位很有 骨气的艺术家,他秉承家学,殚心研究,曾久居日本,兼通中西乐法。民国三年, 当教育部向全国征集国歌时,章太炎特意推荐先生定谱。但他鉴于袁世凯的黑幕政 治,拒不答应。情愿隐居陋巷,自得其乐,胸襟之高旷可见一斑。 当徐悲鸿陪同参观画法研究会学员作品时,柏卜一行情绪为之一振。这些洋人 欣赏惯了西洋绘画,对中国写意山水、花鸟和人物却是门外汉。见只学习了几个月, 花鸟鱼虫就画得栩栩如生,色彩缤纷,甚为惊叹。徐悲鸿又应客人请求,铺墨理纸, 当场为柏卜先生画了一帧八尺整幅气势磅礴的奔马图。那疾如走风之态,引来了一 片赞叹。柏卜先生在掌声中收下了墨宝,紧握着他的手说: “谢谢!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举世闻名的大艺术家。欢迎您去法国留学和交流, 我一定会为您提供方便的。” 接下去是参观校区和研究所。虽然条件和设施还很简陋,但师生们那种向上的 精神面貌,还是给客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巴黎时报》主笔杜伯斯古先生是位性格诙谐的空想社会主义者,这次他来中 国有一个心愿,想一路采访几位影响当代中国走向的大思想家。他先在杭州西湖边, 找了隐居山水间的康有为。康有为受通缉后一度潜居杭州,以其特殊身份受到当时 浙江军政要员卢永祥和夏超的庇护。他们为他在丁家山麓原“蕉石鸣琴”景点营造 了一座半中半西的别墅。南海老人也终于风雅起来了,对各景点另起了“人天庐”、 “开天天室”、“寥天”等名称,世称为“康庄”。他每天站在别墅的阳台上,西 湖胜景尽收眼底。一天,他终于挥毫抒发起晚景寥落的情怀。联曰: 割据湖山少许,操鸟兽草木之权,是亦为政; 游戏世界无量,极泉石烟云之胜,聊乐我魂。 杜伯斯古凭着一位法国记者的敏感,对这位当年维新运动的思想领袖已失去了 信心。见他为了聊娱晚景。又在杭州纳刘庄榜人女阿翠为第七房姨太太。这对老夫 少妻常泛舟湖上,老人又趁兴为“三潭印月”书写了一百七十余字的长联,悬于乾 隆御碑两侧。他那一套曾扬言要悬于国门的“虚君共和论”,也终于湮没在西湖的 烟波皓月中了。这联倒也写得不错,精明的法国人还特意请他书写了一幅带回去收 藏,也算不虚此行了。 岛中有岛,湖外有湖,通以九折画桥,览沿湖老柳,十顷荷花,食药 菜香,如此园林,四洲游遍未尝见; 霸业锁烟,禅心止水,阅尽千年陈迹,当朝晖暮霭,春煦秋阴,山青 水绿,坐忘人世,万方同慨更何之。 这位好动的法国人又于春天跑去了广州,拜访了已是中华民国军政府海陆空大 元帅的孙中山。还有那位他的秘书长章太炎。孙中山是去年七月针对段祺瑞假借张 勋之手解散国会,取消《临时约法》的丑行,愤而南下打出“拥护约法,恢复国会” 旗帜的。 紧接着,北洋政府海军总长程壁光第一个响应南下护法的口号,又率领七艘军 舰抵达广州。孙中山先后在去年八月,召集逗留天津、上海等地的一百五十多位国 会议员来粤重开国会。因到会者尚不足法定人数,决定采用国会非常会议的名称。 就是在这次会议上,决定了成立中华民国军政府,代行中央政府职权。还选举孙中 山和唐继尧、陆荣廷分别为大元帅和元帅。 杜伯斯古对孙中山的共和之梦和正在写作的《建国方略》很感兴趣。曾经抽空 听他长谈了一夜的“孙文学说”,觉得这才是一位有建国理想的伟大领袖。可惜他 缺少一支党军,奔波一世,也不得不去游说有武力的西南各军阀来和段祺瑞抗衡。 而章太炎这位国学大师,正沉湎于为“护法”和“讨逆北洋”而四处奔波。 “护法”运动一开始就有个致命弱点,非常国会为争取西南两大军事首领唐继尧和 陆荣廷的支持,特地在大元帅下设两位元帅。但两位首领似乎各有所谋,都不肯就 职,弄得孙中山很没有面子。还是太炎先生顾全大局,亲自提议由他做孙先生的总 代表,先绕道越南一路风尘前去昆明做说客。费尽了口舌,总算让唐继尧勉强接受 了元帅之职和印信。但这位一心要做西南王的元帅,只对逐鹿四川有兴趣,对北伐 并无诚意。所以到了今年五月,护法军政府又改为六总裁合议制,由岑春煊担任了 主席。孙中山此时已悲愤返回上海,深居简出,发愤著书。而章太炎也终于心灰意 冷,发出了“无论西南还是北方者,皆一丘之貉而已”的哀叹。听说这位国粹派领 袖已于近日在四川峨嵋受戒,心灰意冷地宣称不再与闻世事,并动身离川东归了。 法国人对亲日的段内阁本来就没有好感。这位《巴黎时报》主笔一回北京,就 去采访了已经下台又劳而无功的前财政总长梁启超。他退隐书斋后,正摒弃百事, 潜心著述。自去年冬月至今年春天,在碑刻金石之学上倾注了大量精力,写下了不 少书跋。入夏以来,又夜以继日地焚膏代晷,以每天著书两千言以上的速度,全力 从事中国通史的写作。 他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此生已绝意政治,并无限惆怅地回忆起从政半年的苦恼。 梁启超自去年七月出任段内阁财政总长后,在他的极力主张下,段祺瑞政府终 于发表了对德、奥宣战的布告。宣称自去年8月14日上午十时起,与德、奥处于交战 地位。所有以前两国订立之条约,一律按国际公法及惯例作废。这份宣战公告出自 梁启超的手笔,尽管他今天非常苦恼地说,自己当时的宣战初衷已被段祺瑞和社会 舆论扭曲得面目全非。但现在看来,他的一片苦心并非毫无回报。由于中国的正式 宣战,终于成了协约国的成员。为了支持中国参战,协约国明确决定,将中国按条 约规定应偿付的庚子赔款暂缓五年支付(俄国允许付三分之一)。这就意味着中国 在五年内可以减少一千三百万银元的支出。 对于上任伊始,急于改革财政的梁启超来说,这无疑是一种福音。他自认为是 一位理财高手,曾写过洋洋数十篇的专著。如《财政原论》、《中国古代币材考》、 《中国改革财政私案》等。按他的思路是有了这笔款项后,从“改革币制,整顿金 融”入手,渐及税制,就可以逐渐把国家财政引上健康发展的轨道。结果却事与愿 违,段祺瑞借参战名义,大肆扩充军备,最后连准备用来发行公债以支持币制改革 的这一千三百万元也被挪用了。然而问题的严重性还不止于此,梁启超很快发现, 他连起码的维持中央财政收支平衡的权力也没有。如去年9月至今年6月,财政总收 入约七千余万元,而支出却高达九千三百万元。他使尽浑身解数,把海关余款及借 款都挪移过来,才勉强编制了一份收支大体平衡的预算。不料段祺瑞的讨逆军总司 令部又送来一百八十五万元的军费清单。梁启超岂敢不给报销?之后,各种报账单 如雪片般飞来。如全部报销,那赤字将高达六千万元。他苦于无奈,只好将账本带 到国务会议上,想让全体阁员出出主意。不料正是在这次会议上,段祺瑞又雪上加 霜,强令财政部将四国银行团垫付提出的六百万元分存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供陆 军部随时支用。在这种情况下,他空怀救国大志,还能做什么呢?惟一的出路,也 只能是辞职。他就是在去年继段祺瑞引咎辞职后,趁机交出仅仅把玩了四个月的总 长大印的。 也许是蔡元培早年曾热衷于空想社会主义,杜伯斯古对这位温和的中国自由派 思想领袖有一种天然的仰慕之情。环顾中国文化界,惟有北大还是一座充满独立向 上精神的思想重镇。她像巨大的磁场,吸引着普天下投奔光明的青年学子。又似黑 暗中闪亮的星斗,给夜行者以抗争的勇气和希望。 这位《巴黎时报》的主笔,对正在掀起的文学革命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它对 中国的影响,不亚于一场导致欧洲新兴资产阶级崛起的文艺复兴运动。经他再三请 求,蔡元培请来了陈独秀和胡适。几个人在景山东街的校长室,开始了一次别开生 面的访谈。 杜伯斯古一开口,就让人领教了法兰西民族的思想锋芒。他神色冷峻地点燃了 一支雪茄,瞪直眼直率地说: “目前的中国只能相当于欧洲的中世纪,几乎所有的领地和城堡都已被封建郡 主瓜分完毕。这真是一个悲哀的时代,康有为已成了一块老石头,又臭又硬。梁启 超和章太炎原想依附政党,实现政治理想,但已被现实撞得又退回了书房。在我的 眼里,衡量一个国家是否文明或落后,主要看他是否拥有一群独立的知识分子,是 看这个群体在国家中的地位和命运。中国最大的黑暗就是从古到今,一方面是靠知 识分子创造了辉煌的文明,一方面又残酷地摧残这帮民族的天才。可是,在这野蛮 帝国的心脏,却令人惊喜地冲出了一群盗火者。他们高举起启蒙运动的火炬,唤醒 了沉睡的奴隶,向整个旧世界宣战。今天,请允许我从欧洲大陆向你们,发动新文 化运动的伟大先驱致敬。同时,也想提一个问题。你们发动思想启蒙运动的最终理 想是什么?前景又如何呢?是想按‘三民主义’建国,还是走俄国布尔什维克的道 路?或者说是模仿英、美、法等欧洲的政治体制?尊敬的蔡先生,对于您和欣欣向 荣的北大,我已有所了解。这个问题,我想请陈先生和胡先生回答。因为按中国人 的说法,他们是您请来的两位战将。他们的观点,自然代表了您的思想主张。” 蔡元培微笑着眯细眼,倚靠在椅子里。 陈独秀见对方如此坦率,顿时来了情绪,他悠悠点燃一支烟,抢先接住了话题: “我在《新青年》的创刊号上,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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