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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单身北上(1916) 《中华新报》北京专电:蔡孑民先生于二十一日抵达北京,大风雪中, 来此学界泰斗,如晦雾之时,忽睹一颗明星也。先生现暂住观菜园陈宅。 1 对于民国五年的北京,这是个相对宁静的冬天。 连日的寒流挟带着百年不遇的风雪,呼啸着张开弥天的雪慢,掠过皇城侯门森 严的朱墙碧瓦,扑向曲里拐弯的旧式建筑群。恍如一位威力无比的天神,肆虐地洗 涤着尘世的污垢和喧闹。一切的欲念,一切的声响,包括不久前那幕在紫禁城草草 收场的“登基”闹剧,都悄无声息地湮没在这片洁净的雪域里。我们这座久经劫难 的古城,终于像一位疲惫的老人,趁着岁末的静谧,沉沉地打上一个长盹。 此刻,晨曦显得还很黯淡。白茫茫的前门外大街上,隐约可见一位长者的身影 踽踽而行。这是一位肤色发黄,颧骨方正的外乡人,长着中等身材,在寒风中光着 个脑袋,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棉布长袍。厚厚的积雪中,他走得很慢,不时地呵口热 气搓搓冻红了的手,打量一眼两旁略显生疏的街景。川流的人群里,谁也不会想到 这位面色和蔼相貌平平的外乡人,是一位刚从欧洲回来的大学者。更不会想到,他 与这座城市那种千丝万缕的关系。也就是四年前,那位权势显赫风云一时的铁腕人 物袁世凯,曾以迎接元首的礼遇,破例为他打开了大清帝皇出巡时通行的正阳门, 欢迎这位南方临时政府派出的“迎袁专使”。 这真是清末民初晦暗岁月中一个难得亮丽的日子,北京车站和东交民巷为他那 阵容强大的使团高搭起缤纷的彩棚,悬挂于大街两旁的五色旗,给倾城而出的市民 带来了一线憧憬。历史有时真像一幕荒诞剧,那位妻妾成群,谋士如云,把玩各种 政治势力得心应手,还费尽心机想过一回帝王瘾的洪宪皇帝,竟垮得比他那些准备 登基后御用的瓷器和袁大洋还快。而他这位最终亮出不合作旗号,与几位总长一气 辞职出走的民国第一任教育总长,又因一纸电文踏上了归国的海轮,毅然只身北上。 今天,应该说是个喜忧交加的日子。1916年12月26日的阳光,暖暖地投在雪地 上,映出淡淡的胭脂红。那位被北洋军人政权玩偶般几经摆设,刚在东厂胡同官邸 宣誓就职的大总统黎元洪,已正式任命他为北京大学校长。一路上,他的心却很沉, 眉宇间弥漫出凝重的忧虑。这位与康、梁同时代的前清名翰林,这位对本世纪的中 国思想界将产生巨大影响的先驱人物,尽管一生出任过无数重要职务,但从骨子里 透出来的,还是一股浓浓的书生气。那个戊戌变法失败后萦绕心头的教育之梦,一 直是他这些年四处奔波,一次次出洋留学考察的精神动力。他要出长的将是由大清 朝京师大学堂演变过来的全国最高学府,一座在军阀盘踞下的北京日趋颓败的衙门 式旧学堂。光凭他单枪匹马地进去,能行吗? 他终于按着朋友说的地址,摸到一家旅社门口。扶起眼镜看了看招牌,正是要 找的中西旅馆,不禁吁了口长气。他起了个大早踏雪而来,就是想见一个人。此公 虽不是贵胄名宦,却关系到这次出山的成败。他顾不上掸去肩头的寒霜,一把撩起 门帘,兴冲冲地走了进去。 茶房见来者气度儒雅,是位忠厚长者,忙小心地过来侍候。他要找的客人姓陈, 是陪同一位姓汪的朋友从上海来办事的。茶房陪他来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说客人 夜里看戏睡晚了,还没起床呢。茶房有点殷勤,想去敲门,却被他用手势劝住了。 他只要了张木板凳,就心安理得地在门口坐了下来。 三个月前,他收到了驻法国公使馆转来的北京政府教育总长范源廉的电报。这 位他当年的旧部,终于随着袁世凯的覆亡而再次出山。他俩可为情投意合,肝胆相 照的老友。在唐绍仪内阁时,是他请范源廉做次长的。两人中他偏重理想,范君擅 长事务,合作得非常默契。范君说小学没有办好,怎么会有好中学?中学没有办好, 怎么会有好大学?所以第一步先得整顿好小学。他却说没有好大学,中学师资哪里 来?没有好中学,小学师资哪里来?所以第一步先得整顿好大学。两人说完哑然失 笑,一句话,就是从普通教育到高等教育,全得进行整顿。范君是在他辞职后继任 教育总长的,他就职后曾郑重声明,凡蔡先生制定的教育宗旨悉当遵行,以所谓的 “萧规曾随”,一时传为美谈。几年不见,他的电文仍充满着敬仰之情。 mpanel(1); 国事渐平,教育宜急。现以首都最高学府尤赖大贤主宰,师表群伦。 海内人士咸深景仰。用特专电敦请我公担任北京大学校长一席,务祈鉴允, 早日回国,以慰瞻虑。君行在即,先祈电告。 他是在这一年的秋天,与吴玉章一起乘船由马赛回国的。在他看来,随着袁世 凯在一片唾骂声中病恨而死,时局已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那位羽翼丰满,曾经用 当年袁氏对付革命党人和清廷“两面威吓”的招法,逼迫主于交权的段祺瑞,自认 为可以趁势登上总统宝座。没想到当时的北洋集团内部和西南护国军,以及南北方 大大小小的山头,并没有完全把这位皖系首领放在眼里。出于无奈,他只得暂时推 出黎元洪接任大总统。他原以为对方只是个傀儡和摆设,一开始就摆出了一副重兵 在握颐指气使的派头。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料到,这位在袁氏手中优柔寡断,言语 谦卑的驯眼工具,也居然真的拉开了大总统的架式,向这位纵横捭阖的铁血总理过 问起军国大事。他们之间的关系,终于化成民国史上一场激烈的总统府与国务院的 冲突,被好事的历史学家称之为“府院之争”。1916年的夏天真是个热闹非凡的季 节,经过二十多天吵吵闹闹的较量,国会中的民主势力又暂时占了上风。黎元洪的 北京政府终于明令恢复了民国初年的《临时约法》,早已名存实亡的共和制好像又 出现了一线曙光。孙中山、黄兴等一大批流亡海外的革命党人纷纷相约回国,一些 浙江籍议员还发电给远在法国的他,说是要推选他当浙江省督军。 他乘坐的法国邮船是11月8日抵达上海的。他带着一个多月的风尘携妻儿刚到惠 中饭店,就听到一个惊人的噩耗。昔日同盟会的军事首领,四十三岁的黄兴黄克强 已于八日前不幸病逝。他于翌日清晨匆匆赶往福开森路黄兴灵堂吊祭,也就是在他 刚走进灵堂时,又一道急电传到了上海:西南护国军蔡锷将军于昨日辞世。上海的 革命党人终于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 接连几天里,他与孙中山、唐绍仪、胡汉民等以主丧友人的名义照料一切,接 待包括黎元洪特使在内的中外人士。面对着神情黯淡,面容憔怀的中山先生,他突 然意识到了肩头的责任。以前他聊以自慰的是,尽管孙先生一生挫折,屡战屡北, 但凭借身边拥有宋教仁、黄兴这文武两大主将,再造共和的伟业还是充满着希望。 在他眼里,宋教仁是继孙先生外,真正具有党魁才识的人。辛亥革命后,眼看着大 总统宝座将拱手相让,许多人痛心疾首。宋教仁却冷静地说: “先借他们玩几天,我会设法拿回来的。” 这位身材短小,留两撇细胡的“桃园渔父”果然不负众望。先是在国会中提倡 法国式的责任内阁制,以架空袁氏权力。又以“毁党造党”的气魄解散了同盟会, 重建国民党。在上层四处游说,将许多共和党和统一党的要人拉入党内,使新组建 的国民党很快成为议会中第一大党。如今,将星纷纷陨落,幸存者的担子陡然加重。 关于这次北上,多数的朋友劝他不去就职。广西马君武尤其反对,说北大太腐 败了,是个臭虫窝、大染缸,民国以来不知换了几任校长?如今胡仁源又当不下去 了。你去了如整顿不好,反坏了一世清名。但也有少数朋友却说,正因为它的腐败, 更应该去整顿。即使失败了,也算尽了心意。 一个秋风萧瑟的夜晚,他来到中山先生的寓所。 客厅的落地窗外,飘来几片落叶,触动了他俩的愁思。以往与中山先生会晤, 都是陈其美安排的。这位在上海租界和帮会势力中游刃有余,智勇双全的传奇人物, 始终不忘他在邹容纪念塔落成仪式上的演讲。那还是十年前的旧事,他永远不会忘 记这个沉闷的夏日。他和蒋维乔等人作了充分准备,先在四马路工部局巡捕房接出 了因《苏报》案囚禁三年的章太炎,当夜送他登上赴日本的邮船。又于四日后清晨, 率中国教育会和中国公学的三十余名学生,在南市大码头乘船前往一个名华径的小 镇。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那天在邹容墓前却声泪俱下,格外激动。陈其美说他 就是被那次特别警策的演说感动了,才毅然回湖州变卖家产投身革命的。如果说宋 教仁和黄兴在党务和军事问题上与孙先生还偶有龃龉的话,那么这位在光复沪杭之 役中运筹帷幄,屡建奇功的首任上海都督,唐绍仪内阁的工商总长,却始终是追随 先生的忠实信徒。还记得“二次革命”失败后的一个下午,孙先生眼看着辛亥革命 成果丧失殆尽,联想以前对袁氏的种种幻想,心有隐痛,也就弥足珍惜地向他讲述 起当年陈在争夺都督一职时的胆魄和理智。 这真是民国史上一场罕见的较量,光复上海的有功之臣为了都督这个头衔争执 不休,都到了拔枪相向的地步。一方是商团代表和起义军官,坚持说陈其美一进制 造局就被拘禁了,仗是靠李英石指挥打胜的。另一方的同盟会党人却非推陈当都督 不可。还亏得陈其美事先有安排,紧要关头靠刘福标高举手榴弹,大吼一声:“谁 再敢反对大家同归于尽。”才勉强定局。如今,这位一生组织过无数暗杀,为革命 党创建了稳固的上海根据地的杰出首领,终于在不久前神秘地消失了,如落叶随风 远去。窗外下起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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