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十二、一套画谱
<< 上一章节 下一章节 >>
十二、一套画谱 在蔡家的这三十多天木匠作业,阿芝每天晚饭后,什么地方也不去,一头扎在 书房里,一个劲地翻阅着各种书籍。 他从这一本翻到那一本,从这一架翻到那一架,挨次翻下去。他知道自己在这 里的时间不多,读不了这么多的书,于是,他把自己认为好的书,想读的书,一本 本记下来,以备将来查找。 一天晚上,在翻阅第三架时,阿芝发现书架的最上面,有一包用纸包着的书, 开本似乎比其他的要大一些。显然主人保护得很精细,肯定是珍本或善本。他搬来 凳子,登上取了下来,拂去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打开来,里边是厚厚的三本书, 黄色的封面上,朱红色的线匡内,端端正正地书写着五个大字:“芥子园画谱”。 他急忙地翻阅着,只见里面有《树谱》、《山石谱》、《人物屋宇谱》、《兰 谱》、《竹谱》、《梅谱》等等,应有尽有。他的精神为之振奋,激动的心境简直 难以形容。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人世间居然还有这样精美的、供人学画的书。 其实,这部《画谱》的问世,距阿芝的出生也不过百多年。它是以清初名士李 笠翁的金陵别墅――芥子园为名的。 李笠翁女婿沈心友有一卷李长蘅画的山水画稿,凡四十三页。后来,沈心友又 请山水画名家王安节,花了三年时间进行整理,增加到了一百三十三页,附了临摹 古人的各式山水画四十幅。将中国山水画的传统技法,一一写了下来。 康熙十八年,沈心友将这本画稿精刻成书行世,这就是现在的《芥子园画谱》 第一集。 之后,沈心友约请了画家诸曦画竹兰谱,王蕴庵画梅竹及草虫花鸟谱。又经王 安节、王宓草、王司直三兄弟的斟酌增删,写了学画浅说,康熙四十年刻印行世, 即为《画谱》的第二、三集了。 嘉庆二十三年,书商又把民间流传的丁鹤洲编的《写真秘诀》等画谱汇集,假 冒《画谱》第四集行世。 在阿芝出生后的同治年间,在当时的印刷条件下,以他这样的地位和出身的人, 根本见不到这个《画谱》。不过,在中国画苑的历史上,这部画谱,从它诞生以后, 不知孕育了多少一代丹青大师。 排在阿芝面前的这套《画谱》,康熙年间刻印的,开化纸、木刻板,五色套印, 极为精美。他意想不到,竟会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发现这样难得的精品。 记得上蒙馆时,偶尔听到同班同学说过这部书,不过一般人家不轻易借人。市 什上又难以买到;即使有,价格昂贵,象他这样的家庭,也不敢问津。谁料到在这 个宁静的夜晚,竟然见到这套书。他的喜悦之情,简直不亚于从周之美学艺三年的 出师之日了。 画谱讲解了从作画的第一笔开始,一直到全幅画画成的全过程。用墨着色的浓 淡、深浅、先后、远近、配合和渲染之法,都有十分详尽的叙述,为初学者提供了 难得的入门之法。 书中所说的分宗、重品,六要六长,三病、计皱、释名、触变……等等,他过 去听都没听过。画画,原来还有这么多学问啊!他想。 夜已经很深了,他毫无倦意。就着微弱的灯,他如饥似渴地、贪婪地看着,一 页,一页,又一页。一幅幅仔细地观看、揣摩着。 他深深感到,自己过去画的东西,问题实在不少。画人物,身首缺乏一定的比 例;画花卉,常常是花、叶搭配不当。 他想象过去勾影雷神爷爷像那样,把这本《画谱》全部勾影下来,从头学起。 可是,书是人家的,能借我用一用吗? 秋夜有点凉意。他不时站起来,在室里走着、思付着,思绪万千。天际已渐渐 明亮了起来。奇怪,往日报晓的雄鸡怎么没有叫,莫非自己没听到? 他吹灭了灯,和衣躺着,却难以入睡。《画谱》所唤起的激情,一直无法消失。 待听到院子里有人在扫地、走动,他便一跃而起,将书按原来的样子,包好放好。 他想,反正还有几天的活,还可以继续看的。 mpanel(1); 这样,每天晚上,一吃完晚饭,阿芝就回到了室内,拉上窗帘,尽情地、静心 地看起了《画谱》来。一边看,一边比划着。他后悔自已没有带纸笔来。案上虽然 摆着砚台、宣纸和笔,他手痒痒的,但不敢动,因为这是主人的啊!他从不随便使 用人家的东西。 第二集还没有看完,蔡家的活儿已经完工了,他就要走了。他多么希望能再有 活让他多干几天!这样,他可以将第二集、第三集都看完。不过,这终究不是妥善 的办法,匆忙着一遍,能够记住多少?要是借了去,慢慢细看,勾影了下来,边看 边实践,那该多好!能否借一借?主人肯吗?是不是找找齐伯常,请他代为借一下? 他思索着,矛盾着,拿不定主意,烦躁不安地在屋内来回走着。 门被轻轻推开了,蔡公子走了进来。 “怎么样,这几天累了你了,看你眼睛布满了血丝,睡得不好,”他似乎没有 觉察到阿芝的情绪。 阿芝极力平静了一下自己,笑了笑: “挺好的,没什么。这个把月,给你们添麻烦了。以后有什么活儿,尽管说好 了,自家人。” “要说麻烦,首先是麻烦了你。因为父亲不在家,先做这几件。等老人家回来 后,再商量一下,如果需要,再请你。”蔡公子送过一包红纸包着的银元,看样子 份量不轻,“母亲说,你这样尽力,应该多给一些酬金,请笑纳。” 阿芝说声“谢谢”,但没有伸手接红包,似乎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神色有 些紧张。蔡公子有点奇怪,便问: “你有什么事,什么困难吗?小弟当倾力相助,你不必客气。我这个人,伯常 最了解。” “有一件事相烦,不知公子意下如何?”阿芝迟疑了好大一阵,终于开了口。 因为他内心一直矛盾着,不说吧,机会难得;说了吧,又怕人家作难,双方都怪难 为情的。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提了出来。 “有什么事,你直说吧!” “我看了这屋里一套《芥子园画谱》,真好。我喜欢画画,你知道,这本书对 我很有好处,我想借用一个时期,一定如期奉还。”他红着脸,手脚好象没有放处, 腼腆地望着蔡公子。 蔡公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原来是这个,好办,好办。这套画谱,是家父给弟弟 买的。弟弟外出了,一时回不来,你拿去吧,没关系的。他回来,我同他说说就是 了。”说着,他踏上凳子,取了下来,交给了阿芝。 阿芝感激地连声道谢: “我回去赶快临摹。先借第一集,完了,再借第二集,如何?” 蔡公子说: “不必了,你又不是外人,全部拿去吧,免得来往奔跑。” 阿芝回到了家,已近掌灯时分。这二十多里的路程,他觉得比平时近多了。 放下工具箱,他顾不得洗脸,兴冲冲地把妈妈请到屋里,将一包沉甸甸的红包 交给了她。 妈妈很高兴。这些年阿芝能挣钱了,给这个苦难的家减轻了多少的负担。每次 回来,他都一个铜板不剩地全数送到妈妈手里。 阿芝看了一下妈妈的脸色,知道她心情很好,试探着问: “妈妈,我在蔡家,看到一本书,真好。”说着,取出《芥子园画谱》。给务 周氏翻动着、解释着,“这本书,湘潭也买不到。听说长沙才有,贵得很。我是从 主人家那里借来的。” 齐周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美的画,那纸上的人儿、花卉、山石,实在太象、 太美了。她叫来了春君。三人在小油灯下,头对着头,一页页地翻着。 “这书真好。他以后雕花能派上用场。”春君偷看了阿芝一眼,不好意思地笑 了笑。 “是呀!不过是人家的。还不还?”齐周氏问。 “哪能不还?我想把它勾影下来。”阿芝说,“妈妈,可不可以从工钱里匀些 出来,买些纸、笔和颜料?” “这还用问?”妈妈一听,从手中取出几十个铜板,交给阿芝,“够不够?你 明天去买就是了。” 第二天,阿芝跑到镇上,买来了纸张和颜料。从这天晚上开始,阿芝把裁得整 整齐齐的纸,铺在画册上,从第一页开始,精心地勾影起来。他先勾树,从“二株 分形”、“二株交形”、“大小二株法”,一直勾到“树中衬贴疏枝法”,整整勾 了十一幅。一直勾到妈妈敲门,让他早点睡,以免弄坏了身子时为止。 阿芝的操作十分认真、十分精细,勾勒出来的作品,也就十分逼真。第一步是 成功了,接着进行第二步:设色。他依着原样,找相应的颜色往上填。但是,谈何 容易?他读了书上关于设色的论述。不过,书中说的“天有云霞,烂然成锦,此天 之设云也。”“人有眉目唇齿,明皓红黑,错属于面,此人之设色也”……这说的 固然好,但自己还未经验过。就拿人的眉目唇齿,哪里明皓,哪里敷红,哪里着黑 却是完全靠自己掌握了。 阿芝看完了这些论述,潜心地揣摩了好久,调好颜色,然后,对照着原图,一 笔笔地填了起来。一直进行到子夜,总算完成了昨天勾勒的那几幅的设色工作。 勾勒、设色,花去了他半年多的业余时间。他把这些画,按照原来的样子,装 成十六本;自己还精心地设计了一个封面。 这是当代艺术大师齐白石,在他青年时代进行的一次最大规模的绘画实践。虽 然在当时还很难看出它对这位大师一生事业的深远影响,但是,有了这套书,使他 雕花的技巧,跃进到一个新的阶段,画谱为他开拓了一个完全崭新的境地。 有了这个画谱,他如鱼得水。在承接雕花木活时,更是得心应手,他变化无穷 地进行设计,创造出了许许多多使百里之内的乡亲们叹为观止的佳作。 雕花推动着他的绘画学习,绘画成果又深化、丰富了他雕花的表现手法。“艺 术匠”的声誉已经远远超越在周之美之上了。而周之美,这位在阿芝人生道路上起 过重大作用,淳朴、正直的民间艺人,对于门生的每一进步,都感到由衷的高兴。 “我知道这孩子不一般,有出息。”周之美曾深有感慨地对别人说过,“人穷 不怕,就怕志短。这孩子从小有志气,干什么,学什么,认真得很。” 《芥子园画谱》把阿芝的全部爱好、兴趣、精力,统统吸引了过主。他在这个 精心装订的十六本小册子里,倾注了全部的情感。 他二十六岁了。离第一次勾影这个《画谱》,已经过去六个年头了。这六年间, 他不知按照这《画谱》临了多少遍,积累了上千张的手稿。他的第一个女儿,已经 能天真地学着父亲在纸上画画了。 在祖国深厚的艺术土壤之中,他逐渐走向了成熟。从枫林亭蒙馆画雷公神像到 如今临摹几千张画,二十多个年头,饱含着他的血与泪,他执着的追求与热切的期 待,以及那说不清道不尽的欢愉与惆怅,他走过了一条艰辛而光辉的艺术之路! 他的画,渐渐地在白石铺方圆数百里的农村,流传开来,享有了声名。 “阿芝,还记得我吗?”一个瘦长个子,方脸,穿着一身紫蓝色长衫的年青人, 走进门来。 阿芝抬头一看,挺面熟的,可是记不起来了。他放下笔,站起来,亲切地招呼 客人坐下: “你是?” “我小名叫阿灵,瘦灵子啊!”那人自我介绍说,“王爷庙上蒙馆,我坐在你 左边前面的第三个位上,忘啦?” “噢!”阿芝叫了一声,突然间儿时那渐渐淡漠了的往事,又在他心灵的底层 显现出来,“一晃十多年了,你都好啊!” “马马虎虎地过吧!”阿灵凄然一笑,“听说你不错,出师了,有一手好手艺, 画也有了很大的长进。” “随便画画,还是老样子。”阿芝为他斟茶,“这么老远跑来。你一定有什么 事?做家具?“ “一桩小事。”他忽闪着那双依然有神的眼珠子,“家父对你的画很欣赏,知 道你是我的同窗好友,叫我找找你,看看绘画个画。” “画画?”阿芝看了他一眼,反问一句。 “是的。小时你还欠我一张呢!”阿灵顽皮地看着阿芝,哈哈大笑,“忘啦! 为你的画,我流了不少鼻血呢!” 阿芝也笑了: “你还记得那些事啊!”他不好意思地将脸别了过去。 “记得,记得。什么事都忘了,就这一件记得。”阿灵兴奋地沉浸在回忆之中, “那天在柏树林子,胖子抢了我手里你送给我的画,我怎么也不干,就去追,不小 心,石头一绊,跌得人仰马翻,碰破了鼻子。周先生告到家父那儿,回家罚我站了 半天呢!” 他边说,边伸出右手,在空中有力地比划着,把阿芝的思绪带进了那甜蜜的回 忆之中。 “你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阿芝高兴地说,“你父亲要画什么?” “春天,我们家新翻盖了房子,已经搬进去住了。母亲看着原来那个观音菩萨 像旧了,就让父亲找人再画一张。前些日子,我姨父来家,说你在他家做家具,不 但手艺好,还画得好,临走前还给他画了一张佛像,对吗?他赞不绝口。”阿灵呷 了一口茶,“母亲一听,让父亲找你。父亲一打听,知道我与你同窗读过书,就叫 我来了。我今天还怕碰不上你呢。” “画得不太好。”阿芝沉吟了一下,“既然你亲自跑了这么远,我试试看。” 他利用晚上的时间,展开素纸,一笔一划,精心地画了起来。如今好办了。有 了画谱,加之他这么多年的临摹,功力不浅了,所以也不觉得费劲。三天后,他就 托人将观音像给阿灵捎去。 不知是何年何月开始,他渐渐地日间做雕花木活,夜间潜心画起神像来。他绘 制了许许多多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天国里神仙们的形象。以前,只是勾勒,临摹,如 今,是正式开始独立的艺术创作了。 在这四、五年间,他的画同他的雕花手艺一样,一传十,十传百,在湘潭的农 舍,在有钱人家的深宅大院,在闺阁绣房,谈论着、流传着、观赏着。 他的绘画生涯,就这样作为雕花木匠的一个副业,正式开始了。 他师承《芥子园画谱》中文人画的技艺与手法,但是,他的热烈的追随者、崇 拜者,开始时不都是文人学士,更多的是那些淳朴的农民――寄希望于彼岸天国的 虔诚的佛教信徒。 如果说,一切美的艺术,起源于人类童年时代巫师的祝祈盛典,那么,中国绵 延几千年的画苑艺术,同样可以找出它根植于华夏漫长的宗教活动的根据。这种艺 术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几世纪商周时代的青铜器,公元四世纪到十四世纪的 敦煌壁画、云岗石窟。汉以下,从吴道子到石涛这千年中的无数画师之中,他们的 探索道路不都是或多或少与宗教画有着一定的联系吗! 齐白石从最初的画雷公爷到二十六岁时为乡亲们大批的画神像,正是他在绚丽 多姿的绘画生涯中迈出的重要一步。 找他画画的人,越来越多。有的自己拿纸来,有的给酬金。 请雕花的,请绘画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给这个破旧的、宁静的农家小屋, 平添了热闹欢乐的气氛。 婆婆年逾七十。她经历过种种的生活煎熬。如今,她看到来找阿芝的人一天天 的多,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她从来者殷殷的语调里,从那友善而带着钦佩的脸容 上,切切实实地感觉到阿芝在走向成熟。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