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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接受改造 七 “世界上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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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世界上的光辉” 从一九五六年下半年起,经常有些外国记者和客人来访问我,还有些外国人写 信给我,向我要照片。一九五七年二月,我接到从法国斯梯林一温德尔寄来的一封 信,请求我在照片上签字,信里除了附来几张我过去的照片外,还有一篇不知要做 什么用的文章,文章全文如下: 监牢里的中国皇帝 世界上的光辉是无意义的,这句话是对一个关在红色中国的抚顺监牢 里,等待判决的政治犯人的一生写照。在孩童时期,他穿的是珍贵的衣料, 然而现在却穿着破旧的棉布衣服,在监牢的园子里独自散步。这个人的名 字是:亨利溥仪。五十年前,他的诞生伴随着奢华的节日的烟火,但是现 在牢房却成了他的住处。亨利在两岁时做了中国的皇帝,但以后中国的六 年内战把他从皇帝宝座上推了下来。一九三二年对于这位“天子”来说, 又成为一个重要的时期:日本人把他扶起来做满洲国的皇帝。第二次世界 大战以后,人们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什么事,一直到现在这张引人注意 的照片报道他的悲惨的命运为止…… 如果他早两年寄来,或者还能换得我一些眼泪,但是他寄来的太晚了。我在回 信中回答他说:“对不起,我不能同意你的见解。我不能在照片上签字。” 不久前,在某些外国记者的访问中,我遇过不少奇怪的问题,例如:“作为清 朝最末一位皇帝,你不觉得悲哀吗?”“长期不审判你,你不觉得不公平吗?这不 令你感到惊奇吗?”等等,这里面似乎也包含着类似的同情声调。我回答他们说, 如果说到悲哀,我过去充当清朝皇帝和伪满皇帝,那正是我的悲哀;如果说到惊奇, 我受到这样的宽大待遇,倒是很值得惊奇的。记者先生们对我的答案,似乎颇不理 解。我想那位从法国写信来的先生,看到了我的回答必然也有同感。 在我看来,世界上的光辉是什么呢?这是方素荣的那颗伟大的心,是台山堡那 家农民的朴素语言,是在我们爱新觉罗下一代身上反映出来的巨大变化,是抚顺矿 山的瓦斯灶上的火苗,是工业学校里的那些代替了日本设备的国产机床,是养老院 里老工人的晚年,……难道这些对我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难道我被寄予做个正经人的希望和信任,这是对我没有意义的吗?难道这不是 最宝贵的审判吗? 我相信,这不仅是我个人的心情,而是许多犯人共同的心情,甚至于是其中一 些人早有的心情。事实上,这种争取重新做人的愿望与信念,正逐渐在日益增多的 心中生长着(这时我们已经开始把改造当做是自己的事了),否则的话,一九五七 年的新年就不会过得那样与前不同。 我们每次逢年过节,在文娱活动方面,除了日常的球、棋、牌和每周看两次的 电影之外,照例要组织一次晚会,由几个具有这方面才干的人表演一些小节目,如 伪满将官老龙的戏法,小固的快板,老佑的清唱,溥杰的《萧何月下追韩信》,蒙 古人老正和老郭的蒙古歌曲,等等。溥杰偶尔也说一次自编的相声,大家有时也来 个大合唱。观众就是我们一所的这几十个人,会场就在我们一所的甬道里或者小俱 乐部里。甬道里从新年的前几天就开始张灯结彩,布置得花花绿绿。有了这些,再 加上年节丰盛的伙食和糖果零食,使大家过得很满意。可是一九五七年这一次不行 了,大家觉得别的全好,惟独这个甬道晚会有点令人不能满足;如果能像日本战犯 似的在礼堂里组织一次大型晚会,那才过瘾。离着新年还很远,许多人就流露出了 这种愿望。到了该着手筹备过年的时候,一些年轻的学委们憋不住了,向所方提出 了这个意思。所方表示,倘若有信心,办个大型的也可以,并且说如果能办起来, 可以让新调来的三、四两所的蒋介石集团的战犯做观众,把礼堂装得满满的。学委 们得到了这样的答复,告诉了各组,于是大家兴高采烈地筹备起来了。 大家之所以高兴,是因为都想过个痛快的新年,而所方之所以支持,是因为这 是犯人们进行自我教育的成功的方法之一。学委会是首先接受了这个思想的。他们 早从日本战犯的演出得到了启发。日本战犯每次晚会除了一般的歌舞之外,必有一 场戏剧演出,剧本大都是根据日本报刊上的材料自己编的。记得一出名叫《原爆之 子》的戏,描写的是蒙受原子弹灾祸的日本人民的惨状,这出戏控诉了日本军国主 义给世界人民而且也给日本人民造下的罪行,演到末尾,台上台下是一片控诉声和 哭泣声。学委会看出了日本战犯们通过演戏的办法,编剧者、演剧者和观剧者达到 了互相教育、互相帮助的效果,决心也要在这次晚会上演出一出这样的戏。学委会 的计划得到了许多人的拥护,他们很快就把戏的大概内容和剧名都想出来了。一共 是两出戏,一出名叫《侵略者的失败》,内容写的是英军侵略埃及、遭到埃及人民 的反击而失败的故事,这是一出时事活报剧;另一出是写一个伪满汉奸,从当汉奸 到改造的经历,这是一出故事剧,名叫《从黑暗走向光明》。剧作家也有了,这就 是溥杰和一个前江伪政权的穆姓官员。事情一决定,他们便马上写起剧本来。 mpanel(1); 与剧本的创作同时进行的,是其他各项节目的准备工作。“幻术家”老龙的戏 法向来最受欢迎,现在他对于以前玩的“帽子取蛋”、“吞乒乓球”之类的小戏法, 觉得不过瘾了,声明要表演几个惊人的大型戏法。蒙古人老正兄弟和老郭等人在准 备蒙古歌舞。我们组的学习组长老初,一个前汪伪政权的外交官,是位音乐爱好者, 他带了一批人在练习合唱。还有一些人分头准备相声、快板、清唱等等传统节目。 这几天最忙的是学委会主任老万,他忙于排节目,找演员,计划节日会场的布置。 会场布置由小瑞负责,他是制作纸花和灯笼的巧手,在他的指导下,一些人用各色 花纸做了灯笼、纸花以及张灯结彩所必需的一切饰物。全场的照明设备由大李负责, 他现在成了一名出色的电工。我的固侄也够忙的,他除了做幻术家的助手之外,还 要准备说相声,参加练唱。在各方带动之下,人人被卷入了筹备活动。 以前每次甬道里的晚会,任何一项准备工作都没有我的份。我不会说快板,也 不会变戏法,别人也不找我去布置会场。就是帮人家拿拿图钉、递个纸条,人家还 嫌我碍事哩。在这次筹备工作中,我原先认为不会有人找我去添麻烦,万没料到, 我们的组长老初竟发现我唱歌发音还过得去,把我编进了歌咏队。我怀着感激之情, 十分用心地唱熟了“东方红”、“歌唱祖国”、“全世界人民心一条”。歌曲刚练 熟,又来了一件出乎意外的事,学委会主任找我来了。 “溥仪,第一出戏里有个角色,由你扮演吧!并不太难,台词不多,而且,这 是文明戏,可以即兴编词,不太受约束。这件工作很有意义,这是自我教育,这……” “不用说服啦,”我拦住了他,“只要你看我行,我就干!” “行!”老万高兴得张开大嘴,“你行!你一定行,你的嗓音特别洪亮!你……” “过奖过奖!你就说我演什么戏吧?” “《侵略者的失败》――这是剧名。英国侵略埃及,天怒人怨,这是根据报上 的一段新闻编的。主角老润,演外交大臣劳埃德。你演一个左派工党议员。” 我到溥杰那里了解了剧情,看了剧本,抄下了我的台词,然后便去挑选戏装。 既然是扮演洋人,当然要穿洋装。这类东西在管理所的保管室里是不缺少的,因为 许多人的洋装都存在这里。 我拿出了那套在东京法庭上穿过的藏青色西服,拿了衬衣。领带等物,回到了 监房。监房里正空无一人,我独自打扮了起来。刚换上了一件箭牌的白府绸衬衣, 老元进来了,他吓了一跳,怔了半晌才问我: “你这是于什么?” 我一半是由于兴奋,一半是由于衬衣的领子太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要演戏,”我喘吁吁地说,“来,帮我把马甲后面的带子松一松。” 他给我松了,可是前面的扣子还是系不上,我才知道自己比从前胖了。那双英 国惠罗公司的皮鞋也夹脚,我懊恼地问老元: “我演一个英国工党的议员,不换皮鞋行不行?” “得啦吧!”老元说,“英国工党议员还擦香水哩,难道还能穿棉靴头吗?不 要紧,你穿一会儿也许就不紧了,这马甲可以拾摄一下,你先去念台词吧。你也上 台演戏,真是奇闻!哈哈!……” 我走到甬道里,还听见他的笑声。但我很高兴。我记着老万告诉我的话,这个 演出是自我教育,也是一种互助。我这还是第一次被放在帮助别人的地位,过去我 可总是被人帮助的。原来我也和别人一样,有我的才能,在互助中能处于平等的地 位呢。 我走到俱乐部,开始背诵抄来的台词。从这一刻起,我无时不在背诵我的台词。 老万说的不错,台词很短,大概这是台上说话的演员台词中最少的一个了。按照剧 情,演到最后,劳埃德在议会讲台上为他的侵略失败做辩解时,一些反对党的议员 们纷纷起立提出质问,后来群起而攻之,这时我在人群中起立,随便驳他几句,然 后要说出这么几句话:“劳埃德先生,请你不用再诡辩了,事实这就是可耻,可耻, 第三个还是可耻!”最后会议沸腾着怒骂声,纷纷要求劳埃德下台,我喊道:“滚 下去!滚下去!”这个剧没有什么复杂情节,主要是会场辩论,从一个议员提出质 问开始,到外交大臣被轰下台,用不了十五分钟。但是我为了那几句台词,费了大 概几十倍的时间。我惟恐遗忘掉或说错,辜负了别人的期望。从前我曾为忧愁和恐 惧搅得失眠、梦呓,现在我第一次因兴奋和紧张而睡不着觉了。 新年到了。当我走进了新年晚会会场时,我被那节日的气氛和漂亮的舞台完全 吸引住了,忘掉了内心的紧张。五彩缤纷的装饰和巧夺天工的花朵,令人赞叹不止。 灯光的装置是纯粹内行的章法,舞台的楣幅上红地白字“庆祝新年同乐晚会”,是 艺术宋体,老万的手笔。布幕上的“今晚演出节目表”是最吸引人的:一、合唱, 二、独唱,三、蒙古歌舞,四、相声,五、快板,六、戏法,七、活报剧《侵略者 的失败》,八、话剧《从黑暗走向光明》。一切都不比日本战犯的晚会逊色。看到 坐在中间的蒋军战犯的窃窃私议和赞赏的神态,我们这伙人也不禁高兴地互相递眼 色。 扩音器里送来了老万的开场白,然后是合唱开始。一个个节目演下去,会场上 掌声一阵接着一阵。轮到老龙的大型戏法,会场上的情绪进入了高潮。《大变活人》 演到最后,活人小固从空箱子里钻了出来,笑声和掌声响成了一片。后来表演者从 一个小纸盘里拉出无限多的彩带,最后拉出一幅彩旗,现出了“争取改造,重新做 人”这几个大字时,欢呼声、掌声和口号声响得令人担心天花板会震下来。这时我 走进了后台,开始化装。 会场休息片刻后,活报剧开场了。舞台上开始了关于苏伊士运河战争失败的辩 论。老润扮的劳埃德像极了,他的鼻子本来就大,这个议会里所有的英国公民,只 有他一个人最像英国人。他的表情也很出色,恼恨、忧惧、无可奈何而又外示矜持, 活活是个失败的外交大臣。我身旁坐着老元,他也是一位议员,对外交大臣做出很 不耐烦的样子。我们工党左派议员共有十几个人,在舞台上占据着正面,舞台侧面 是保守党议席,那里的人较少,做出灰溜溜的样子。戏演了十多分钟,老元悄悄地 对我说(这姿势是剧本里要求的):“你别那么楞着,来点动作!”我欠欠身,抬 头张望了一下台下,这时发现那些观众们似乎对台上注意的不是劳埃德而是我这位 左派议员,我心慌起来。在合唱时观众还没有人注意我,现在我成了视线的集中目 标了。我的镇静尚未恢复过来,老元碰了我一下子:“你说呀,该你说几句驳他了!” 我慌忙站了起来,面对信口开河的老润,一时想不起台词来了。正在紧张中,忽然 情急智生,我用英文连声向他喊道:“NO!NO!NO!……”我这一喊,果然把他的 话打断了,同时我也想起了下面的台词,连忙接下去说:“劳埃德先生,请你不用 再诡辩了,”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事实这就是可耻,可耻,第三个还是可 耻!”接着,我听见了台下一片掌声,台上一片“滚下去!滚下去!”的喊声,外 交大臣劳埃德仓皇失措地跑下台去了。 “你演得不错!”老元下了台,第一个称赞了我。“虽然慌了一点,还真不错!” 后来其他人也表示很满意,对我的即兴台词笑个不住。还有人提起当年我拒绝会见 曾与梅兰芳先生合过影的瑞典王子的事,我也不禁哈哈大笑。 骚动着的会场逐渐平静下来,话剧《从黑暗走向光明》开场了。 这出戏的情节把人们引进了另外一个境界里。第一场写的是东北旧官僚吴奇节、 卜世位二人在东北沦陷时,摇身一变为大汉奸,第二场写他们在日寇投降时正想勾 搭国民党,被苏军逮捕了,第三场是被押回国后,在改造中还玩一套欺骗手法,但 是终于无效,最后在政府的教育和宽大政策的感召下,认了罪,接受了改造。剧本 编得并不算高明,但是战犯们对这个富有代表性的故事非常熟悉,每个人都可以从 剧中人找到自己的影子,回忆起自己的过去,因此都被吸引住了,而且越看越觉得 羞耻。戏里有一段是汉奸强迫民工修神武天皇庙,大下巴看出这是他的故事,不禁 喃喃地说:“演这丢人事于什么?”演到汉奸们坐在一间会议室里,给日本人出主 意掠夺东北人民的粮食,做出谄媚姿态的时候,我听到旁边有人唉声叹气,说: “太丑了!”我感到最丑的还数不上这个剧中人物,而是在那个伪机关会议室里的 一个挂着布帘的木龛,那是伪满当时每个机关里不可少的东西,里面供奉着所谓 “御真影”――汉奸皇帝的相片。当剧中人人场后对它鞠躬时,我觉得世界上没有 比这更丑的东西了。 这出戏演到最后一幕,政府人员出来向吴奇节、卜世仁讲解了改造罪犯的政策 时,会场上的情绪达到了整个晚会的最高峰,掌声和口号声超过了以往我听到的任 何一次。这与其说是由于剧情,不如说是由于几年来生活的感受,特别是由于最近 从家属来信、家属会见、外出参观、日本战犯在中国法庭上认罪等等一系列事情上 直接获得的感受,今天一齐发生了作用。在震耳的口号声和鼓掌声中,还有被湮没 的哭泣声。在我前面几排处一个矮胖的人,低垂着白头,两肩抽搐着,这是和溥杰 同组的老刘,那个不亲眼看见女儿就不相信事实的人。在我后面哭得出了声的是那 个恢复了父亲身份的老张,他的胸袋上的金笔正闪闪发光。 晚会上出现的激动情绪,充分地说明了这个世界对我们存在着“光辉”,而且 是越来越明亮的光辉。新年过去不久,有一批人得到了免诉处理,被释放了。这一 批共十三人,其中有我的三个侄子和大李。在热烈的送别之后,我们又度过了一个 更欢腾的春节,我们又组织了更好的晚会(演出第二个自编的剧目《两个时代的春 节》,这个剧描写的是一个东北村庄在伪满与解放后不同的景况)。春节过后,第 二批四名犯人又得到了释放,其中有我的两个妹夫。在这时候,那位法国人却给我 写来了那封说什么“世界上的光辉”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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