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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由疑惧到认罪 二 初到抚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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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初到抚顺 火车到达抚顺以前,一路上可以听到各式各样关于美妙前景的估计。车上的气 氛全变了,大家抽着从沈阳带来的纸烟,谈得兴高采烈。有人说他到过抚顺最豪华 的俱乐部,他相信那里必定是接待我们的地方;有人说我们在抚顺不会住很久,休 息几天,看几天共产党的书,就会回家;有人说,他到了抚顺首先给家里拍个平安 电报,叫家里给准备一下;还有人说,可能在抚顺的温泉洗个澡就走。形形色色的 幻想,不一而足。说起原来的恐惧――原来大家都跟我一样――又不禁哈哈大笑。 可是,当到了抚顺,下了火车,看见了四面的武装哨兵时,谁的嘴角也不再向上翘 了。 下了车,我们在武装哨兵的监视戒备下,被领上了几辆大卡车。从这时起,我 的头又发起昏来。在胡里胡涂中,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只知道后来车停下时,我 已置身在一座深灰色大砖墙的里面。又是大墙!而且是上面装着铁丝网、角上矗立 着岗楼。我下了车,随着人们列队走了一小段路,停在一排平房的面前。这排房子 的每个窗口,都装着铁栏。我明白了,这是监狱。 我们被大兵领进了平房的入口,经过一条狭长的甬道,进了一间大屋子。我们 在这里经过检查,然后由不带武器的军人分批领出去。我和另外几个人跟着一个军 人在南道里走了一大段,进了一间屋子。我还没看清楚屋里的形势,身后就响起了 门外拉铁闩的刺耳声。这间屋子里有一条长长的板炕,一条长桌和两条长凳。跟我 一起进来的是伪满的几名将官,当时还不熟悉。我不想跟他们说话,不知道他们是 同我一样的恐慌,还是由于在我面前感到拘谨,也一律一声不响,低着脑袋站在一 边。这样怔了一阵,忽然那刺耳的铁闩声又响了,房门被拉开,一位看守人员走进 来,让我跟他到另一间屋子去。我没想到在这间屋子里又看见了我的三个侄子、二 弟溥杰和我的岳父荣源。原来还是让我们住在一起的。他们刚刚领到新被新褥和洗 漱用具,而且给我也带了一套来。 最先使我受到安慰的,是荣源凭着他的阅历做出的一番分析。 “这是一所军事监狱,”他摸着窗栏说,“全是穿军装的,没有错。不像马上…… 出危险,不然何必发牙刷、毛巾呢。刚才检查的时候,留下了金银财物,给了存条, 这也不像是对……,这是对待普遍犯人的。再说伙食也不错。” “伙食不错,别是什么催命宴吧?”侄子小固毫无顾忌地说。 “不,那种饭有酒,可是这里并没有酒。”他很有把握地说,“我们看下顿, 如果下顿仍是这么好,就不是了。没听说连吃几顿那个的。” 第二天,我开始有点相信岳父的话了,倒不是因为伙食和昨天不相上下,而是 因为军医们给我们进行了身体检查。检查非常仔细,连过去生过什么病,平常吃什 么、忌什么都问到了。同时还发了新的黑裤褂和白内衣,令人更惊异的是还给了纸 烟。显然,这不像是对待死囚的。 过不多天,一个粗短身材、年在四十上下的人走进我们的屋子。他问了我们每 个人的名字,在苏联都看过什么书,这几夜睡的好不好。听了我们的回答之后,他 点点头,说:“好,马上就发给你们书籍、报纸,你们好好学习吧。”几个钟头之 后,我们便收到了书籍、报纸,还有各类的棋和纸牌。从这天起,我们每天听两次 广播,广播器就设在甬道里,一次是新闻,一次是音乐或戏曲节目。除此之外,每 天下午还有一个半小时的院中散步。就在第一次外出散步时,侄子小固打听出这个 叫我们“好好学习”的人是这个战犯管理所的所长。 给我们送书来的那人姓李,后来知道是位科长。 那时我们除了对所长之外,管所方人员一律叫“先生”(因为那时不知道别的 称呼)。这位李先生给我拿来了三本书――《新民主主义论》、《中国近百年史》 和《新民主主义革命史》。他说现在书还不够,大家可以轮流看,或者一人念大家 听。这些书里有许多名词,我们感到很新鲜,然而更新鲜的则是叫我们这伙犯人念 书。 对这些书最先发生兴趣的是小固,他看的比谁都快,而且立刻提出了疑难问题 要别人解答。别人答不上来,他就去找管理所的人问。荣源讥笑了他,说:“你别 以为这是学校,这可是监狱。”小固说:“所长不是说要我们学习吗?”荣源说: “学习,也是监狱。昨天放风时我听人说,这地方从前就是监狱。从前是,现在有 书有报还是。”溥杰跟着说,日本监狱据说也给书看,不过还没听说过中国有这么 “文明的监狱”。荣源仍是摇头晃脑地说:“监狱就是监狱,文明也是监狱。学那 行子,还不如念念佛。”小固要和他争辩,他索兴闭上眼低声念起佛来。 这天我们从院子里散步回来,小固传播了刚听来的一条新闻:前伪满总务厅次 长老谷拿一块表送给看守员(这时我们还不知道这个职务名称,我们当面称先生, 背后叫“管人的”),结果挨了一顿训。这条新闻引起了几个年轻人的议论。小秀 说,上次洗澡的热水,并不是热水管子里的;锅炉还没修好,那水是“管人的”先 生们用水桶一担一担挑来的。“给犯人挑水,还没听说过。”小瑞也认为这里“管 人的”跟传说中的‘狱卒”不同,不骂人。不打人。荣源这时正为吃晚饭做准备月 捻完“往生神咒”,冷笑了一下,低声说: “你们年轻人太没阅历,大惊小怪!那送表的一定送的不是时候,叫别人看见 了,当人面他怎么能要?不打、不骂,你就当他心里跟咱没仇?瞧着吧,受罪在后 头!” “挑水又怎么说?”小固顶撞地说,“给咱挑水洗澡,就是叫咱受罪?” “不管怎么说,”荣源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共产党,不会喜欢咱这种人!” 说着,他摸了一阵口袋,忽然懊恼地说:“我把烟忘在外边窗台上了。真可惜, 从沈阳带回来的只剩这一包了。”他不情愿地打开一包所里发给的低级烟,还嘟囔 着,“这里‘管人的’大都吸烟,我那包算白送礼了!” 真像戏里所说的,“无巧不成书”,他的话刚说完,房门被人拉开了,一个姓 王的看守员手里举着一样东西问道:“这屋里有人丢了烟没有?”大家看得清楚, 他手里的东西正是荣源那包沈阳烟。 荣源接过了烟,连声地说:“谢谢王先生,谢谢王先生!”听看守员的脚步声 远了,小固先禁不住笑起来,问他刚才念的是什么咒,怎么一念就把烟给念回来了。 荣源点上了烟,默默地喷了一阵,恍然大悟似地拍了一下大腿: “这些‘管人的’准是专门挑选来的!为了跟咱们斗心眼儿,自然要挑些文明 点儿的!” 小固不笑了,溥杰连忙点头,另外两个侄子也被荣源的“阅历”镇住了。我和 溥杰一样,完全同意荣源的解释。 过了不多天,发生了一件事,使荣源的解释大为逊色。这天我们从院子里散步 回来,溥杰一面急急忙忙地找报纸,一面兴奋地说,他刚听见别的屋子里的人都在 议论今天报上登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使他们猜透了新中国叫我们学习的意思。大 家一听,都拥到了他身边,看他找的是什么文章。文章找着了,我忘了那文章的题 目,只记得当溥杰念到其中新中国迫切需要各项人材,必须大量培养、大胆提拔干 部的一段时,除了荣源之外,所有的脑袋都挤到了报纸上面。据溥杰听到别的屋子 里的人判断,政府让我们学习,给我们优待,就是由于新国家缺少人材,要使用我 们这些人。今天想起来,这个判断要多可笑有多可笑,可是在当时它确实是多数人 的想法。在我们这间屋子里,尽管荣源表示了怀疑,其他人却越想越觉着像是这么 回事。 我记得从那天起,屋里有了一个显著的变化,大家都认真地学习起来。从前, 除了小固之外,别人对那些充满新名词的小册子都不感兴趣,每天半天的读书,主 要是为了给甬道里的看守人员看。现在,不管看守人员在不在,学习都在进行着。 那时还没有所方于部给讲解,所谓学习也只不过是抠抠名词而已。当然,荣源仍旧 不参加,在别人学习的时候,他闭着眼念他的经。 这种盲目的乐观,并没有持续多久,当所方宣布调整住屋,把我和家族分开时, 它就像昙花一现似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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