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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漫长的隧道(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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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漫长的隧道(Ⅱ) 一 1966年3月上旬的一天,高庄教授的“劳教”两年到期了。指导员对他及时宣布 解除“劳教”,让他从围绕着破破烂烂铁丝网的南院“右派”队,搬到了只有半截 花墙的北院“就业职工”队。 这立刻在“右派”队引起了不同反响。像我和高庄这样也是后来“加重处罚” 被送来“劳教”的人,就以为到期也会及时解除的;但从1958年春天就进来“劳教” 的人则大发牢骚:“晚来的人都走了,我们已被‘劳教’七八年的人,为什么反而 成了无期徒刑?!” 1966年4月23日,我的“劳教”两年也到期了。但我并没有像高庄那样,被及时 解除“劳教”。等了几天,仍然没有动静,我想,这是否与我的一次绝食有关? 这次绝食发生在3月底,起由是关于发放食堂粮票。按照惯例,每月28号晚上分 发下个月的食堂粮票,各人精打细算,基本上都能吃到下个月的28号。独独在这个 3月份,由于队部工作上的拖拉延误,28号晚上没有分发粮票,29号早上就有很多人 没有粮票吃早饭,照样饿着肚子去出工。 虽然,我的粮票略有富余,不仅自己吃了早饭,还三两二两地接济了一些人也 吃了早饭,但到了中午,这些被接济的人还是只能面对食堂的窝头馒头干瞪眼。此 刻,我身边还有几两粮票,足可吃一顿午饭,但为了抗议队长们这种不按制度办事 而损害了大家合法权益的行为,我开始了绝食。 同组的苏自田和组长范宝新以为我也断了粮票,苏自田给我送来了半斤粮票, 范宝新还买好饭菜端到我的面前,我也拒绝吃。 范宝新觉得事情不妙,连忙放下他自己的碗筷去队部汇报:“戴煌绝食了!” 分管我们这个组的小王队长[注]立即跑了来,再三劝我吃饭,我也毫不动摇。 晚上,我继续绝食。晚饭后,队部终于从大队部领来了粮票,当即分发。 对于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对我及时解除“劳教”呢?我认为,即便有所影响, 队部也应该有个明确的说法,不能“不宣而战”地默默拖延对我的“教养”期。 4月30日出工时,我向组长说:“我去队部说件事。”就来到了队部。队部的屋 子里空空荡荡,只有指导员一人在,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指导员,关押我两年的期限已过了。你们为什么还不给我解除劳教?你们还 懂不懂得法律?就是一个真正的罪犯,被判刑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甚至更长的时 间,到期不释放人家,你们也得说明为什么不放,为什么加刑,加多少,并且还要 出示正式的法律文书。而我们这些人被‘劳动教养’,还美其名说是按人民内部矛 盾处理,为什么反而不作任何说明,就把我们无限期地这样关押下去?” 这位指导员似乎还有几分涵养。我说了许多带有几分责问的话他竟没有插一句 话。他静静地听我说完,略加思索后,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这样说: “我们只是个管理机关,对你们的去留没有决定权。我们一定向上级反映你的 意见,望耐心等待。” 隔了一个多月,我被值班人员叫到队部,指导员正式向我宣布: “根据上级的指示,你的两年劳动教养已经期满,现在宣布解除。至于工作安 排,上级将和新华社联系,然后才能决定,望你继续耐心等待一段时间。” 这样,我也步高庄教授的后尘,由围绕着破破烂烂铁丝网的南院“右派”劳教 队,搬到了没有铁丝网的北院“就业职工”队,结束了“劳教”生涯。 一个月后,“文革”大战登台了。指导员又对我说: “由于文化大革命,新华社的领导人吴冷西、朱穆之、邓岗等人都戴起了高帽 子,敲着脸盆儿游街示众。新华社人心很乱,没人敢过问你的事,你只能暂时在我 们这里留场就业了。” mpanel(1); 这就是说,我成了一个“二劳改”的“留场就业人员”,到苹果园、梨园、桃 园、葡萄园、草莓地去修枝、除草、打农药、施化肥、采果、装箱,麦收时也一齐 去大田割麦子,忙了夏天又忙来了秋天,不断地忙碌着…… 二 “文革”伊始,北京城到处是自生的红卫兵和来自全国各地接受毛泽东检阅的 红卫兵,一片乱哄哄。红卫兵和许多“造反派”胡乱打死人,许多胡同常常向外拉 死人去火葬场的恐怖消息,不时传到三余庄来。 接着,我听到了来自新华社的一些传言。据说,新华社内的“卫东彪战斗队” 之类的“造反派”,在张贴“打倒”、“火烧”、“炮轰”、“砸烂”吴冷西、朱 穆之、邓。岗等人的大字报中,有时也列有我的名字,同样在我的名字上也打了红 ××。原因是他们曾“鼓动”我“闹翻案”,“事败后又包庇”我只劳教两年,而 没有给予更严厉的惩罚,其中跳得最高的人,认为我“应该被处以极刑”。 这个人,是一个远离自己丈夫的少妇。在我与潘雪媛尚未相识而青青已被接回 北京的时候,她曾一度相当殷勤周到地帮我照料过青青,还曾对我“瞬美目以流眄, 含言笑而不分”。后因我对她的非分之求装着不知道,旋又与潘雪媛相爱,她就反 目为仇,对我耿耿于怀。在我被送进牢门之后,她就曾在新华社的某些人面前大声 嚷嚷:“把戴煌这样的人留着干嘛使?他把攻击的矛头直指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文革”一来,她更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造反派”, 在“揭发批判”新华社的一些“走资派”的时候,便声色俱厉地嚷嚷这些“走资派” 对我这个“应被处以极刑”的人“竭尽包庇之能事”了。 对这样的“造反派”,对这样的“对伟大领袖忠心耿耿”的人,应作何等评价?! 也正是在这种时候,“良乡机械厂”传来的消息说,周总理的那位老同学被人 活活打死了!据说那是良乡一些中学的红卫兵和机关“造反派”,纷纷拿着钢丝鞭 和铁棍木棒,到“良乡机械厂”大院“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他们把这位老先生拖 上了土台子双膝跪地,扒光了他上身的衣服,钢丝鞭和铁棍木棒一古脑儿地一阵猛 打,打得他满身满头鲜血直流,当场断了气! 接着又从新疆传来消息说,在公安医院监护我的那位年青善良的徐干事,也被 人打死了!据说他带着一些“就业人员”去新疆支援边疆建设,新疆当地的一些 “造反派”要对这些“就业人员”大打出手,他上前说理拦护,说这是违反党的政 策的。这些“造反派”竟说他是“庇护牛鬼蛇神的现行反革命”,在拼了命地痛打 一些“就业人员”的同时,对他的头部也施以重击,他当场倒地不治而亡! 正当这许多无辜者横遭死难的时候,团河劳改农场的年轻干部也都臂套“红卫 兵”袖标,在农场所有林荫大道的要道路口,来回巡逻放哨,阻挡外面学校涌来的 红卫兵,或一些劳教“右派”和“就业人员”原机关前来要人回去批斗的“造反派”: “我们这里也有红卫兵。如果你们所说的这些人有问题,我们这里也不会轻饶 他们的。” 这样,不知保护了多少人的性命。 对此,我们应该感谢团河劳改农场的领导者。如果是在北大荒或“良乡机械厂”, 这些人即便不会惨死于皮鞭棍棒之下,也会遍体鳞伤,鲜血横流。 三 1966年冬天,天津、唐山间掀起了“一定要把海河修好”[注]的热潮。位于茶 淀车站以西也归北京市公安局劳改处(后改称劳改局)管辖的清河劳改农场,也抽 调了大批劳力,奔向了整修海河水系的工地,团河劳改农场也抽调了包括我在内的 一批“就业人员”前往清河支援。 清河农场以潮白河为界,潮白河以东、茶淀车站以西的几个老分场,创办于新 中国建国伊始;潮白河以西的几个分场,创办于“大跃进”的1958年。因之那里紧 挨潮白河西岸的第一个点就俗称“581”,由此向西的第二个点叫做“582”,再向 西的就叫“583”、“584”,最后一个点是整个清河农场掩埋死人的地方,叫做 “585”。 这样,整个清河农场由东而西连绵数十里,南北宽约十余里,拥有“劳改人员”、 “劳教人员”、t‘就业人员”不下4万人,是北京市公安局劳改处在北京市境外最 大的劳改场所,大大地大于同样归其所属的黑龙江兴凯湖农场和吉林白城子农场。 来到了清河农场,我没有立即被派往海河工地,而被分配到位于582这个点的潮 白河分场的直属队,任务是为修建组当小工,或去葡萄园挖沟埋覆越冬的葡萄藤条。 一天上午,刮着大北风。我正脱了棉袄绒衣,弯腰掩埋葡萄藤条,突然感到好 像有一股电流,从骰骨向上快速闪射到脑后的颈椎骨,腰就弯得直不起来了。我试 着扭扭腰,腰就疼得像是截断了似地,怎么也直不起来;试着就那样弯着腰铲铲土, 也照样疼痛难忍。 活是没法再干了。我只得弯着腰挂着锹,一步一停地慢慢挪到了分场部医务室。 医生捞起衬衣看了看,摸了摸,又用小木槌上上下下地敲了敲脊椎骨,说是“闪了 腰,受了风,脊骨没受到伤害”,给了我一包止痛片,而不给我开工伤假条。但是 我的腰不能直,头上冒着汗,咬着牙,好不容易伸直了,可又不能往下坐。费大劲 坐了下来,又不能站起来。躺在炕上,连翻身也不能翻,这哪还能继续参加劳动? 在这十分困难的时刻,我碰到了两位好心人:一位是修建组组长兼技师陈德和, 一位是直属队的指导员于友善。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俩。 陈德和身材瘦小,但结实精干。他出生于江浙地区,毕业于清华大学土木工程 系,曾担任过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工兵团团长。 1949年1月,他率领他的工兵团全体官员跟随傅作义和平起义。起义后,工兵团 随着所有的起义部队接受了和平改编,他与许多军官奉命集中学习。学习了一个时 期,“上面”有人说为了更好地提高他们的思想,把他们全部划入北京市公安局劳 改系统,“边学习边劳动”,无形中成了没有被判刑也没有被劳教的“留场就业人 员”。他们明白,这是没有法律文书的变相劳改,所谓的“既往不咎”不过是骗人 的空话。 尽管如此,他们也只能“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兢兢业业地劳动着忍受 着。 当陈德和得知我的腰受损经过后,他也认为这是“闪了腰,受了风”,但他不 像医务室的那位医生那样只给我一些止痛片而死活不管,而是非常耐心地为我积极 治疗。每天晚上烧炕,他都为我烧热一块砖头,用湿毛巾和湿布包包好,放在我的 腰背下,再把我的被窝两边和脚底下掖掖好,让我全身炯得汗如水洗。他说用这样 的办法来驱赶寒气。同时,他教我学会面部“八段景”,每天早起自我按摩一番, “这样更有利于你的康复和防病”。 但康复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需要一个相当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还得 吃饭,还得参加劳动。而劳动就得常常弯腰转身,这是我没法对付的。于是陈德和 向指导员于友善作了请示汇报:“能不能给老戴分配个不弯腰的工作?” 于友善身材细长,面色黄瘦,常闹胃病,说话细声慢语,从不对任何人发脾气。 所以大家背后都称他为“于善人”。 “于善人”听了陈德和的请示汇报,略加思考后说:“行,我再和范队长商量 一下,下午再答复你。” 下午,他答复陈德和了:让我去马厩放马。这样既不用弯腰,也无须快速大转 身,活也轻松,还可以散散步,免得老在炕上躺着。尤其是,这样我既歇了病假, 又算是照常出工,工资一分也不少。真是上上上上的设想,设想得太周全了! 不愧是“于善人”! 马厩,也归直属队管辖,里面拴有二十几匹马和几头也是拉车的牛。它座落在 582这个点人员聚居地的排水渠北。当我穿着那件旧的军棉大衣,腰间束一根皮带, 越过了排水渠上的石板桥来到马厩的时候,矮矮胖胖、和和气气的范队长已等在那 儿了。他给我挑了一匹老白马和一匹青点雪花马。 “这是母子俩。”范队长说,“小青马有点调皮,但它母亲会管着它。你就放 心地带它们去遛吧!” 从北大荒到这次进监狱,我从未干过这样轻的活,也极少碰到过为一名处于困 难中的“右派”设想得如此周全的队长、指导员。我满怀感激地一手牵着一条缰绳, 把老白马和青花马牵出了马厩,把缰绳放得长长的,漫步于渠北的田间大车道上, 让它们自由自在地低着头啃食路边的荒草。第二天,又牵牧于渠南的田间或葡萄园 之间的大车道。 时间长了,我发现老白马确实很老实,并富有人性。它的右眼蒙上了一层白翳, 已经完全失明。有几次,趁我环顾四野没注意的时候,轻率好动、不安本分的小青 马竟突然地咬我踢我。我幸有破旧的军棉大衣挡护,未损毫毛。就这样,老白马也 没有轻饶了小青马。每当其时,它总要拿出懂规矩、做长辈的气度,嘶嘶地咬一下 或踢一下小青马,以示惩戒。那意思好像是教训小青马:不该对放牧人无理! 这使我大发感慨!我想:连一个年长的牲畜,都知道教育自己的后代要与人友 好相处,而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却“与人斗,其乐无穷”,甚而滥杀无辜,岂不天 良丧尽?! 四 半个多月后,我已完全康复了。海河工地要人,我遂和一些人被派往工地,与 581的人一起劳动。 581,是582即潮白河分场的第一队。我们所从事的劳动,是从新开辟的海河一 条支流的沟底挖土装车。装好车,用马拉或钢缆牵引,爬过一里多长的缓坡,把土 倒在坡顶之外。这样,缓坡越堆越长,越堆越高,形成一条宽而深的河岸,将来既 可蓄水通航,又可防洪防险,一举数得。 但劳动是繁重的。不论是挖土装车的人,还是跟着满装着泥土的小车来回跑或 拉着空钢缆下到沟底钩车的人,都是绒衣汗透,一刻不停地干。每晚收工躺在潮湿 阴冷的窝棚里,都是精疲力竭,骨节酸痛。 春节过后农忙时,我才跟着这批人回到581,修水渠,育秧苗,割麦子,插秧, 除草,施肥,灌水,排水,割稻子,脱粒,从春忙到冬。 大家的劳动成绩是显著的,但工资的分配却很有“意思”:不论大家多么劳苦, 有些人却不能拿到该得的工资。比如说,每个月按国家规定,三级工是41元,二级 工36.5元,一级工32元,等外一级27元,等外二级25元,等外三级23元,但在发工 资的时候,一些人却往往拿不到这些钱。 为什么?因为和农村生产队一样,实行的是“工分制”:割一亩麦子或一亩稻 子多少工分,挖一方土多少工分,育一亩秧苗多少工分,施一亩肥多少工分……每 月结算,全队人员共挣多少工分,除以全队人员的月工资,得出这个月的工分值, 再用这个工分值,乘以每个人当月所得工分数,这是这个人当月应得的工资。 这样,不论每个人如何尽心尽力地干,多创造了多少实际价值,但年老体弱劳 动技能差的人,往往拿不到国家规定给他的工资。他们的亏损部分,都被身强力壮 劳动技能高的人“抢”去了。 这就是说,农村生产队“多劳多得”的人,是从他们给生产队多创造的价值中 得到的回报,并不是从其他队员头上刮油水。而在这种劳改队,不管大家多创造了 多少价值,则全部都被农场拿走,工分高的人只能从工分少的人身上“多劳多得”! 这真是绝妙的“科学管理”――用有限的工资支出,去引发无限的剩余价值! 这是旧世界的许多地主资本家望尘莫及的! 另外,每天面对着墙头黑板报上的毛主席像早请示晚汇报,三呼“万寿无疆” 和“永远健康”的宗教仪式,也使大家十分心烦! 我觉得,我们这个号称以“解放全人类”为己任的政党,迷信堕落到如此地步, 是令人极为痛心的。这是在迅速走向崩溃,而绝不是象征着团结统一与健康强大。 读读《老三篇》,也许是有益的,但也没有必要在人人几乎都能倒背如流的时 候,还要强制进行老和尚念经似地“天天读”。如果长年利用这许多宝贵的时间, 让大家各有所爱地读些世界文学名著或社会科学、自然科学著作,甚或琢磨琢磨一 些棋谱,那该有多好! 为此,我曾在小组学习会上公开发表过意见,得到了全组一致的支持。但一散 会,就有表面是人背后是鬼的“积极分子”向队部打了“小报告”。 一天,队部孙指导员找我去谈话,要我平时在组内说话要小心,同时交给我一 大沓子如此这般的“小报告”。可见这种“积极分子”在我的身上没少下“功夫”。 万幸的是,孙指导员是个很有头脑很明智的人。他说: “现在的这些做法,是与我们党的宗旨背道而驰的。但胳膊拗不过大腿,我们 也毫无办法,只能表面上应付着。望你多加小心,不然要吃大苦头的。这些个乱七 八糟的纸条儿,你就拿回去悄悄烧了吧。” 呵,一个多么富有理智的共产党人! 五 在581,我劳动了将近两年。1968年秋收过后,我被调到582第三队。 在这个队,共有两个“右派”组,我被分到其中的一个组,从事大田劳动,挖 河、打坝或修路。 在这里,我碰到了1947年夏天护送高庄父子去解放区的原北平艺专的党员学生 朱程。 他个头矮小,广东人,比我大几岁。没想到这位精明的为党立过不少汗马功劳 的地下党员,也被打成了“右派”。他谈起多少年前的往事,犹如发生在眼前。 他说,他原在昆明西南联大读书,喜欢绘画。抗战胜利后,他本可从西南联大 毕业,但奉地下组织之命,转到北平艺专边学习边做地下工作。1947年“五・二○” 运动后,眼看国民党特务可能对高庄教授下毒手,地下党命他护送高庄父子去解放 区,并给了他一支驳壳枪,以防不测。 他们从北平出发,坐火车到了唐山开滦,由那里向开滦西北步行。步行了多半 天,高庄8岁的儿子走不动路,脚上也磨起了水泡,朱程就背着他走。又走了五六里 地,前面是一大片高粱地,从高粱地里突然钻出来五六个手端长枪的人,纷纷喝问: “是干什么的”? 朱程按照事先的约定首先答话:“我们是走亲戚往回走的。” “亲戚在哪里?” “开滦十字街口。” 这几个人立即放下枪奔了过来,有一个人边奔这说:“是朱程同志和高庄教授 吧?我们昨天就在这儿等候你们了,我们是专门来接你们的……” 紧紧地握手。朱程如释重负。 “这里还是游击区。”那位似乎是领头的人补充说,“再向前走几里地,就是 解放区了,就是到‘家’了。”他笑嘻嘻地说。 但是朱程不能去那个“家”。他的这次使命就是把高庄父子交给前来接应的人, 然后立即往回转,北平还有新的任务等待着他。 建国后,由于他做过多年的地下工作,警惕性高,并研究和熟悉敌情,先后在 唐山、天津两地公安局担任过治安科长,后调到国家的一个军事工业部当部长的秘 书。 1955年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由于他的胞兄朱谷怀被列为“胡风骨干分子”, 他也就成了“胡风分子嫌疑对象”,被“隔离审查”了半年之久,结果什么问题也 没有。 1957年整风鸣放,部机关《整风快报》主编约他写稿,请他谈谈自己被冤整的 经过,以帮助部领导牢记主观主义、盲目整人的教训。一连动员了好几次,他才写 了1000来字,发表在《整风快报》上。 十多天后,“反右”开始了。这篇1000来字的自己被冤整的经过,被认为是 “恶毒攻击党的肃反政策”和“秋后算账”,他就被打成了“右派分子”。 他不服,为自己解释说明了几句,这又被认为“态度恶劣,顽固到底”,被送 交“劳动教养”。 1961年,他被解除了“劳教”,同时被摘去了“右派”帽子,一直在当着“留 场就业人员”…… “这有什么道理好讲?”朱程谈完了自己的过去感叹地说,“我们的党弄到今 天这地步,是过去搞学生运动、做地下工作时做梦也想不到的!” 六 1969年,雨季冲坏了公路上的一些路段。三队的两个“右派”组奉命前往修补, 从路边附近的一些荒土丘取土,用小平车推到路上缺土的地方,然后再用木夯打实。 我的任务是推上。为了加快运土速度,每次空车返回时,我都推着车猛跑。一 次正在猛跑,左边的车轮突然停止打转,而右边的车轮继续向前滚了一个半弧圈, 左边的小车把就猛地向里一打,打中了我的左肋,当即被打得晕头转向,轻轻地呼 吸一下都疼痛难抑。 组长和朱程他们都让我停车坐在一边歇歇。半小时后,觉得呼吸时的疼痛已减 轻了,遂又起来继续推土。 不料,还没有推几趟,当又飞快往回奔跑时,左边的车轮又一次突然停止转动, 左边的车把又把我的左肋猛打了一下。这一次,我连极轻极轻的呼吸似乎都不能进 行了,似乎肺叶每一次小小地掀动,都推挤着受伤的肋骨,疼不可耐。 这一次,我再也不能在短暂的时刻里恢复常态、鼓足力气推土了。我只能坐在 一旁等待收工,并仔细地审察这个左车轮为什么接二连三地突然停止转动? 在一旁装土的朱程,也抽空过来帮我仔细琢磨,他是业余修理自行车的老手。 他看了一会儿,就发现这突然停止转动的根源何在:原来是一根车辐条靠近中轴的 那一头断了。当车轱辘快速转动时,它的断头如果突然卡死了中轴,这车轱辘就会 跟着停止转动,而另一个还在自由转动的车轱辘仍然向右前方打了个半圆圈,停止 转动的这边的车把儿才会击中我的肋骨。 原因找到了,可是已经晚了。我的伤势很重。据朱程等人推断,经过这接连两 次的猛烈击打,左肋骨被打断了几根已肯定无疑。 但是晚上收工后,医务室的大夫也束手无策。莫说去清河农场医院住院检查治 疗,就是开个假条在本队休息几天的待遇也不给。他只给了我一些止痛片,第二天 照常忍痛上工。医务室大夫的这种态度,比起直属队的“于善人”和范队长对人的 关心,真有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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