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26 甄别梦 一 1962年三月,我们的党中央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了全党县委书记以上各级负责 干部的“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俗称“七千人大会”。面对前几年的“大跃进”、 “反右倾”等“运动”的惨痛教训,毛主席发表了那篇应该被载入史册的讲话,说 我们这些年“干了一些蠢事”,并说让人家讲话,天塌不下来;而不让人家讲话, 总有一天会来个“霸王别姬”。于是党中央重新号召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重新保证“不抓辫子、不扣帽子、不打棍子”;要求大家帮助党总结经验教训,以 图未来。彭德怀等少数同志之外的“右倾”冤案,将被彻底平反;党内部分纯粹为 了党和国家生活、工作问题提出不同观点与意见的“右派”,也将被甄别平反…… 在政治的滚滚寒流中暂时出现的这股暖流,使新华社死寂的空气也逐渐活跃了 起来。一些老党员轮流去“学习班”发牢骚,提意见,诉说各自这些年看到的、听 到的许多令人揪心的现象。国内部党组织的一些支部委员和支部书记,还分别到办 公室或我的宿舍里找我谈话,让我说说对自己的问题的意见,动员我写出争取甄别 平反的材料,并把我作为对新华总社近百名“右派”进行甄别平反的第一个“试点”。 对此,我自己当然十分受鼓舞,很多好心的同志也为我高兴。我白天工作,深 夜“笔耕”,用委婉的口气,检讨的方式,以《回顾我这几年所走过的道路》(简 称《回顾》为题,侃侃而“耕”了大约十万言,相当详尽地叙述了自己反对“神化 与特权”思想的来龙去脉,汇报了北大荒两年零八个月的种种遭遇与思考,也道出 了回北京后的心情和对国内外主要问题的观点,以此请党审察我这样的人,究竟是 不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 关于反对“神化与特权”思想的来龙去脉以及在北大荒的种种遭遇与思考,这 里无须再说。这里值得一说的,是“回北京以后对若干问题的看法”这一部分,其 中包括这样一些问题:关于国内问题,关于苏联和赫鲁晓夫,关于“反右”运动以 及个人的生活态度与日常表现,等等,重点是关于国内问题。因为对这个问题的阐 述,是使我的命运又一次发生重大改变的最重要因素。 二 对于这个问题,我是这样写的: 近几年来,我们的事业取得了很大的成绩,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到的; 同时,我们也遭受了严重的“自然灾害”和发生了严重的缺点与错误,使 我们在各方面都遇到了重大困难,这也是明眼人都看得到的。就缺点和错 误来说,最根本的原因是国家政治生活缺乏民主。愚以为:头脑发热,可 以在别人的谏劝下冷却清醒;没有经验,可以从别人的意见中得到启发; 不易接触实际,可以运用群众的力量诚这下情;干部队伍不纯,也可以发 动群众和依靠群众进行监督和帮助。遗憾的是,我们没有这样做,至少是 做得很不够。我们只相信自己,只相信与自己的调子相同的干部。对一般 人,对广大群众,尤其对持有异议的人,不分党内党外,一律予以疏远的 疏远,打击的打击,弄得大家消沉苦闷,人人自危,谁也不敢再说真心话, 谁也提不起“跃进”的劲头来。于是,缺点一直存在,错误在全国泛滥, 抗击“自然灾害”的力量与效果也就相对地减弱了。 我们不能说,这也是由于没有经验。民主,集中指导下的民主,一贯 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至少在遵义会议以后是如此。它使我们能够紧密团 结最广泛的阶层和最广大的群众,并充分地发挥其智慧,为克服缺点、纠 正错误、战胜敌人和困难起了巨大作用。可是这几年来,我们把它给削弱 了,破坏了,丢弃了! mpanel(1); 我们也不能说,这是在“大跃进”和“反右倾”之后才形成的。早在 这前几年,就有人觉察到我们的生活中有几股危险的黑流,在悄悄地泛滥 和冲刷着我们的土地。他们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地大声疾呼:如果不作有 效的阻塞和疏导,我们的事业将受到不可估量的损害。但是,我们对此没 有引起应有的警惕与重视,反而认为这些同志是夸大错误、歪曲现实,把 他们也当作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分子,施以“残酷斗争”和“无情打击”。 尽管其中的某些意见是正确的或值得参考的,也一律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不仅如此,在“下放劳动”与“改造思想”的名义下,把他们“流放”到 边疆,过着劳役与体罚的日子,使得许多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们以 为这就可以“划清界限”,使全国的人心为之一统。实际上,这只能吓得 大家不敢再说话,至少是不敢再说真心话,不敢再说与领导人意见不一致 的话。因为谁也不能担保,自己的意见就一定是正确的;谁也不能保证, 自己的挚友以至于丈夫或妻子就不会去“揭发”自己。稍有不慎,触怒了 领导,不管这位领导位高位低,是好是坏,都不可避免地要被冠以“抽象 拥护、具体反对”的帽子,同时还要加一道“动机效果统一论”的紧箍咒, 弄得别人跳下黄河洗不清,不是敌人也是“敌人’呵。 此风未息,接着又来了一个“反右倾”的大浪,把许多纯粹就事论事, 对某一项方针、政策、工作方法或时间步骤提出不同意见的同志,也一律 冠之以“反党分子”,甚至也等同于“敌人”。(我记得当时的《红旗》 社论与曾希圣等负责同志的文章都是这样说的。)稍有良心与理智者,对 此无不怵目惊心!勇于讲话者,就此绝灭了。上帝赐给每个人的一张嘴, 只能吃饭、谈情说爱和喊“万岁”了。它们的最最重要的任务――讨论、 研究、劝告、进谏、反映真实情况等等――无形中被解除了。 于是全国就出现了十分“统一”的局面,一连延续了好几年,凡事都 是从上而下,而不是由下而上。一切都是顺领导者昌,逆领导者亡。对的 固然是对的,错的也依然是对的,大小领导,均犯颜不得,事无巨细,均 不准有异议。领导上要让完成的事,任何人均不得不完成。即使不能真完 成,也得来个假完成,上下相庇,循环不已。尽管有人发现,某一项措施 是错误的,或某一个领导人是投机分子、蜕化分子、甚至是钻进党内的大 坏蛋,但是在上级党发觉与承认之前,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而且要 老老实实地照干不误,照样驯从。据说这就是相信党、依靠党和服从党, 这就是党性的纯洁。 俗话说,“千岩竟秀,万壑争流”,“和实生物,同则不继”。而我 们的那种表面上的和谐与机械统一,只能使整个社会走向死板、停滞、衰 退与崩溃。矛盾并不会因此而减少减弱;相反,它却会越来越深刻、越来 越复杂、越来越表面化、越来越不可收拾。 “流水难阻,阻则横流”,其寓意之真切,被我们这几年来的现实又 一次证明了。大家心里有话不能当面说就只好背后说,而且说得更多更难 听。现在我们到处可以听到儿童们在唱这样的歌谣:“高级点心高级糖, 高级老太上茅房。”这是对我们物价飞涨、生活水平不断下降的哀怨。还 有:“报告司令员,外面有人找,脚穿高跟鞋,手戴小金表,问你搞不搞, 不搞就拉倒。”这是对我们的高级干部严重脱离群众、作风腐败搞特殊化 的愤懑。 解放初期的那几年,人民连喊“万岁”还来不及。应该说,那时候的 敌对分子与暗藏特务比现在多得多,而我们并没有听到过小孩们若无其事 地唱起这种歌谣。但是今天,真正的敌人越来越少了,而人民欢呼“万岁” 的激情反而减弱了,忿怨、不满甚至“反动”的童谣反而普遍地流传开了。 更为严重的是,家长们对此不闻不问,这就很值得我们警惕并反躬自问。 沉默和消极,是最可怕的抵抗。整个社会会因此无声无息地受到毁灭 性打击。去年(1961年)年底,当我也参加政治学习的时候,我深感我们 的政治空气是窒息的,大家左盼右顾,言不由衷。我们这样的新闻机关― ―历史最久、老同志最多、政治上原本最为开明的机关,情势尚且士。此, 其他部门、全国各地的情况如何,可想而知矣!我不能不提出,“大家为 什么不敢讲话?”并且在多次发言中,均指出了我们的民主生活不活跃, 严重地脱离实际、脱离人民的若干现象。 我知道,有人会认为我这是思想“僵化”,是“花岗岩脑袋”,也有 人公开言明我这是危险的。但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有何危险。如果说有 危险,也只能是因为我说出了一些使某些人觉得不舒服的话,给我个人的 命运造成重大的危险。也可能,在这些觉得不舒服的人看来,我给他们的 “威信”和“面子”造成了“危险”。除此而外,对国家、对人民、对党 的事业,我的这些话是不会发生任何危险的,相反只会有好处。“不成功, 则成仁”,这就是我的态度。不管何时何地何人人是对党对人民不利的事, 我都要讲,一直讲到这种现象被克服为止,或者讲到我被“杀头”为止。 现在,从我们国内部来说,民主空气比以前活跃得多了。不少人在会 议上说了许多过去在私下也不敢说的话,例如:“不民主的错误是从‘反 右’范围扩大化以后开始的。”“三个人在一起说假话,两个人在一起是 半真半假――而且这还必须是两口子,只有一个人在想问题的时候才是真 的。”“过去合则留不合则去,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而现在则不可能。” 还有人公开提出:“三面红旗”应该改为两面,因为“人民公社”办得太 快、太早、太大了。它只能是将来的“必经之路”,更不能早在几年前就 说它是“应运而生”…… 我觉得这是一种正常的、可喜的、令人振奋的现象。这些说法不一定 就正确,也可能是绝顶错误,但是大家能够畅所欲言,就说明大家对党又 恢复信任了,又亲切起来了,而不再担惊受怕了。 这是党和领袖们知错改错的结果。但是我觉得,这还远远不够。据我 所知,即使在同一个新华社,除国内部之外,其他部门在讨论国家大事时, 还仍然是彷徨顾盼、沉默寡言的。即使是一些小头头或党员同志在发言时, 也仍然是拐弯抹角,不痛不痒。他们自己也许心中有数,而听者却不知其 所云。 这说明在数九寒天之后,不是一下就能解冻的。同时也说明,党和领 导人还没有起到有力的示范作用。群众都是跟着领袖走的,领袖怎么做, 他们才会怎么做;领袖做到何种程度,他们才会做到何种程度。 现在我们的领导人在这方面做得如何呢?我以为在承认错误、追查原 因时,还不够彻底和大胆。似乎在“面子”和“威信”方面,还有些包袱 没放下来。我觉得这是不必要的。这不是个人作风和私生活上的小事,而 是攸关全国人民命运的大事,是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孔老夫子的学生子贡说过:“君子之过,士。日月之食焉。过之,人 皆见之;更也,人恒仰之。”可见,缺点和错误是隐讳不了的,而一旦承 认与改正,大家就会仰慕赞叹了…… 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又必须要有诸葛亮的明智,那就是“布所失于天 下”,发动全国上下“勤攻吾之缺”。这样,大家才能相信我们的党和我 们的领袖是谦虚的、诚恳的,是“闻过则喜”、“知过必改”的,从而他 们才能打消一切顾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所以说,古今中外,像诸葛亮这样的圣哲贤明者之可贵,并不在于其 声势显赫、才智盖世,而在于他们忠国利民。丰功伟绩之后,尚能兢业勤 俭,明短于人,躬求举世之长,以补自己之不足。他们决不持其强而讳其 疾,也决不容许别人媚赞其为万能万德之圣雄…… 今天,以此来衡量一个政党及其领袖是否明智与伟大,亦不无可取之 处。我以为我们的党,本该是这样的党。虽然,党的民主传统和谦逊的美 德,一度受到了严重破坏与损害,但现在,在经历了一个不太长的历史时 期之后,党即能痛感及此,拨乱反正,并且在作更进一步的努力,也确是 难能可贵的。 我相信,在党的感召下,在领袖们的带动下,我们的党和全国人民必 将团结得更紧密,困难必将被克服,斗争必将会胜利,真正的“大好形势” 必将很快到来。 可以说,这是我的《回顾》中的所有新内容的核心,也是结合了从“反右”直 到“七千人大会”的国内问题的最新材料,也是对“神化与特权”问题的进一步思 考并重申对其克服办法的小结。我真诚地相信党中央和毛主席在这个问题上会就此 改弦易辙,所以又一次作了大胆的阐述。 《回顾》全文于1962年6月26日夜完成,第二天早晨上班时即全部上交,如卸重 负,对其所抱的期望很大,信心也很足。 三 得知党组织要我写材料,我的甄别平反有望时,不少关心我的同志劝我并帮助 我介绍女友以重建家庭,好让我在新的伴侣的协同下,更好地养育身边的女儿戴青 青,自己也好集中精力写点儿东西。 青青是1962年春天从保定接来北京的。组织上为此把我每月的生活费,从32元 提高到55元,比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只少一元。 对所有这些,我都很感激。对于青青未来继母的条件,我也想到了两点: 一、对青青要待之如亲生女,不能有任何微小的歧视与冷漠。如果青青的生母 日后愿意常来看看孩子,对她也要待之如至亲良友,情热而意减。 二、要能同甘苦,共患难,直至“不怕坐牢、杀头”。因为对党提意见,可能 得到嘉许也可能坐牢杀头。多年的客观规律就是如此,不得不作这两方面的准备。 有了这最根本的两条,其他就好办了。如果对方出身贫寒,深知人生之甘苦, 而又有一定的文化程度,则能较好地协助我教育孩子和料理家务,如果还能帮我抄 抄稿子和做点资料卡片,那就更是锦上添花、求之不得的了。至于才貌如何,则早 已不在考虑之列。不是早有人说过:倘若“爱”而无心,只能是受罪的“受”[注]? 才貌顶何用? 根据这些设想,在朋友们介绍的都是尚未成过家或从未有过男朋友的女医生、 女图书管理员和女工中,我选择了后者。她叫潘京荣,出身贫寒,能够吃苦,过去 一次恋爱都没谈过。这使我很满意。但使我非常遗憾和愧对的是,她虽然也属“龙”, 却比我整整小了12岁,她22岁,我34岁,这对她来说,我的年纪未免太大了,而且 还是个结过婚、离过婚、身边又已经有个孩子的人。 然而,我想错了。 1957年秋冬之际,新华社大院里还残存着不少“声讨”我的大字报的时候,17 岁的小潘从浙东老家来新华社投亲靠友,想找碗饭吃。她看了一些大字报,认为我 说的一些话并没有什么错,因为她在自己的家乡确实看到许多乡亲把毛主席的像像 神的牌位那般供着,朝他老人家叩头祈祷;确实看到家乡的许多干部多吃多占,大 耍特权,日子过得美滋滋的,而不顾乡亲们的疾苦……她越想越觉得我的反对“神 化与特权”的话并没有什么错。而且她在学校里又读过我写的罗盛教的故事,一下 就认定我是个“好人”而不是“坏人”,虽然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我这个人高矮胖 瘦,长相如何。 后来,她在新华社摄影部的一位老记者家里当小保姆。“大跃进”时“跃进” 到北京西城区二龙路街道公社下属的一家工厂当工人。比较起街道上的普通家庭妇 女和小脚老太太们,她年轻伶俐,又小有文化,为人也很端正,就被培养成二龙路 喷漆厂的出纳兼统计员。 当有人介绍我们相识时,我说明了我的一切情况,尤其我比她的年龄大得太多, 又有孩子,收入很微薄,望她慎重考虑。想不到她竟然不计较这些,决心与我生活 在一起。“只要人好,就是一切。”她说。 而且很快,她就与青青相处得非常好。这使我欣喜过望。我想,这岂止是“雪 中得炭”,简直是在白雪茫茫的大漠之中,奇遇天赐良媛啊!“灵机”一动,给她 起了个新名字――潘雪媛。 她认为这名字很文雅,也很优美,是她原来的名字没法比的,所以非常高兴, 立即去西单刻了个新图章,并要求二龙路派出所在她的户口卡上姓名栏的“又名” 中填上了这三个字――潘雪媛。 这时,我处于自1957年落难之后从未有过的亢奋中:甄别材料交上去了,就等 党组织的决定了;小家庭的重建已有了眉目,重新感到了做人的幸福;尤其是,党 中央和毛主席似乎真地接受了经验教训,一切使人感到压抑、痛心的做法正在下决 心纠正……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