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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最彻底的否定之后(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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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最彻底的否定之后(Ⅰ) 一 1959年11月中旬,北大荒以其冰雪晶莹的景色,迎来了关心流放中的“右派” 及对其进行“改造工作”的中央考察团。 考察团由中央有关部门的人事保卫干部组成,由国务院人事局负责人领头。 这时候,我正在完达山中烧木炭。与我一道于这烧炭新行当的共有100多名“右 派”。其中有我们打草队的这个排,另有“三间房”、“五间房”来的两个排。 这两个排,此前统称为云山畜牧场“基建大队”,并已把“三间房”扩建为比 较正规的“七间房”,拥有相当宽敞的大食堂。他们在直接掌管这个大队的云山畜 牧场王副场长及祝大队长的严酷统治下,活很重又吃不饱,又受气挨骂,长时间得 不到休息。“右派”同类中的一些班排长又蒙上压下,踩着同类的瘦脖子去争取摘 帽子,使大家深感苦海茫茫。一些意志不坚或原来就品质不纯的人,越来越丧失了 做人的理智,暴露出最高级动物向低级动物急剧倒退的“本能”。很多同志由于调 动频繁,实在带不了的保存在“五间房”后坡上一座无人看守的草棚里的衣物乃至 大把大把的公债券,都被偷摸殆尽。我本人的皮箱也被撬坏,毛巾被和崭新的军官 皮鞋等物不翼而飞。 甚至还有铤而走险谋财害命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因谋财害命被逮捕法办的 首犯,正是朱麻子之流十分喜爱的、曾自称是我们“监工员”的那个排长田振兴。 这就使得那些本来就把我们不当人待的场队干部们,更把我们视同“猪猡”和 奴隶。 1959年11月23日,云山畜牧场各队的三四百名“右派”,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 集中到“七间房”新落成的那间宽敞的大食堂,参加第一次摘帽大会。“回到人民 怀抱”的人,约占总人数的1/10。其中当然不会有我。早被调往虎林850总场和其 他地方的杨角夫妇、丁聪、王卓如等人的命运,也不知如何。 当晚,我们烧炭队的人,回到了原来拉爬犁运木头的住地――老电锯厂。三天 后的晚上,烧炭队指导员隋凤祥同志召集全队人员讲话。他个头精小,浓眉大眼, 白白净净,书生模样,谈吐很文明,转业前是空军某部队的中尉机要秘书,年方二 十七八岁。他主要说了说这次没被摘帽的人今后的努力方向。最后,突然专门针对 我讲了一大段话,他说: “戴煌到北大荒后,一贯表现不好。他不管到了哪个队,都有一整套意见。不 仅对各个队的领导有意见,对整个农场有意见,就是对党中央毛主席制定的大跃进、 放卫星、人民公社、反对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一系列方针路线,他也都有意见。似 乎他比党中央和毛主席还高明! “听说很多人都敬佩他,怕他,凡事都跟着他跑。他有什么可怕、可敬佩的? 他有什么本领?党把他培养了这么多年,从小培养到大,可是他从战争到和平,从 国内到国外,没给党干过一件好事,反而练出了一身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本领! “大家要站稳立场,和他划清界限,不要再跟着他跑!他自己也要悬崖勒马, 严格地批判自己,写出书面检查材料。否则,他们机关这次跟中央考察团来的同志 说了,就要把他逮捕法办,送去劳动改造,不能再让他享受国家的每月32元的生活 费[注]!” 好极了!这是我到北大荒后一连串被否定中的最彻底的否定。这不但否定了我 到北大荒后一切诚实繁重的劳动,连在北京“反右”高潮中都没有被否定过的、当 年在战争岁月中舍生忘死的一切努力,也一古脑儿地全被否定掉了。似乎我写了罗 盛教、写了胡志明以及多种多样的报道,都是“坏”事!我多次冒着生死莫测的危 险深入前线采访,甚至参加过白刃战,当年也曾在新华社苏北前线的电讯中被表扬 过,这也都是“坏”事!在朝鲜前线,由于报道成绩比较突出,中国人民志愿军政 治部为我记了三等功,朝鲜最高人民议会给我颁发了三级国旗勋章和军功章,新华 社机关报《前进报》为此曾在一期的二版头条作了报道,其标题就是《新闻战线的 光荣,志愿军总分社戴煌等八同志立功》,这也都是“坏”事?! mpanel(1); 隋凤祥指导员并不了解我的过去,我不怪他。他显然是受到了跟随中央考察团 来的新华社保卫科一个人的蛊惑。这不禁使我想到,当年我干这些“坏”事的时候, 新华社保卫科及其他一些部门不干这些“坏”事而“奋勇‘反右’的英雄儿女”们, 还不知躲在哪个保险柜里于“革命”哩!他们现在彻底否定我的一切,究竟是“对 革命的忠贞不二”,还是想踩着别人的骨头架去捞取更为宽大的“黄马褂”?! 我越想越愤慨,愤慨得脑子里乱嗡嗡的,但我没有当场站起来申辩,因为我扪 心无愧。“国事千钧重,头颅一掷轻”,个人生死是不足惜的。与文天祥同科中进 士的南宋诗人谢枋得在《和曹东谷韵》中唱得好:“万古纲常肩上担,脊梁铁硬对 皇天。人生芳秽有千载,世上荣枯无百年。”只有等号称“左派”的人们把我推上 断头台时,我再高呼几声“共产主义万岁”来表明自己的心迹。 不过很快,我又在内心中批判了自己:一个人如果受不起委屈,老是不忘往日 的荣誉而不是常常寻找潜在的不足,就会失去持续上进的动力,甚至会导致消沉和 堕落,特别在这种并非是我们的革命必然要经历的“非常时期”。 二 中央考察团走了。被摘了“右派”帽子的人们,属于中央军委三总部的就地重 新分配,属于中央国家机关各部门的回了北京。留下来“继续改造”的人们,虽然 大多表示“不灰心,不泄气,争取下一次”,但人人都明显地带着失落感与悲观惆 怅的神色。大家佝偻着腰,顶着狂吼的大风雪,摸黑出工,摸黑回屋。 也许为了消除所谓“戴煌的影响”,我们这个排与基建大队的那两个排打乱重 分。我挑着行李,随一个新组成的排离开了老电锯厂,来到了南边几里地一个山窝 窝里的新电锯厂。隋凤祥指导员与我们同去。他向我们说了一通“好好干,争取下 一次摘帽子”的鼓励话之后,正准备戴起狼皮大耳帽向外走,一直与我在一起的原 文化部的那个焦勇夫,塞给他一张小纸条。他匆匆一看,又从门口转回身来说: “对,我倒给忘了。戴煌到这新的烧炭点,要继续检查交代,不能因为换了环 境,事情就算过去了。大家也应该继续对他进行监督!” 这表明,焦勇夫又为我“奏了一本”。 我们同类中的个别人,就是专靠打别人的“小报告”,在第一批摘帽子中被混 掉了帽子的。这种人为虎作怅,比一些卑劣的队长、指导员对我们更加凶残阴毒。 在伐木队被人用谜语“‘西厢书柬’――打吾辈中一人名”的张寄,就是这号人物 中的一个,焦勇夫亦如此。 另有一个班长,几乎害得古籍出版社的侯德麟被五花大绑。侯德麟是“胡风骨 干分子”舒芜的好友,对诗词颇有研究。有一次,他与军医李定国谈到毛主席的一 些诗词,略加评论。比如对《水调歌头・游泳》中的“更立西江石壁”句,他说 “这用语有点俗”。这个班长听到了,立即汇报给一位副指导员。这位副指导员当 晚在全队面前猛训了侯德麟一顿:“你比毛主席还多才多艺还高明?简直是反动立 场不改、顽固透顶!!”后来不管侯德麟如何一如既往地闪着头打柴、割麦子、割 大豆、砍老玉米、上山伐木运木头,总被左看右看不顺眼,动辄就挨批,有时候队 领导还发狠要把他绑起来。侯德麟终于忍无可忍地背后发牢骚说:“这哪儿是改造? 我简直成了‘四季豆(斗)’了!” 一些班排长就是这样靠牺牲他人去“立功”求赏的。焦勇夫又在我的身上“立 了一功”,使得隋凤祥指导员再次要大家对我继续进行监督。 怎么个“监督”法?除了班排长们无事生非地打打“小报告”之外,别人没法 “监督”。 全排数十人,每两人一盘大锯和一把大斧,分散到四面八方的密林中伐木、砍 枝、截树段、装窑、点火、闷炭、出炭、装炭包,并把炭包背到山下的爬犁汽车道。 除了各自的“锯友”,其他人只有摸黑收工回到宿舍里才能见上面。 这四面透风的宿舍,是用带皮的松木、桦木、杨木横垒而成的。里面横钉了一 层薄木板,木板上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晚上没有灯,没有炉子,全靠两大溜通 铺之间过道上的几个土坑里的炭头火取暖和“照明”。写信、补破烂、烤鞋袜、化 雪做汤做开水,也全都依仗它。大家烟熏火燎,极少洗脸擦澡,又整天和木炭打交 道,每个人的脸都是黑的,手是黑的,牙缸、脸盆、饭盆。饭盒、拴着弧形粗铁丝 的圆罐头筒、打个眼拴根绳挂在屁股后的小脸盆(当饭盆用的),等等,也通通都 是黑的。人人的衬衣衬裤、绒衣绒裤、毛衣毛裤的夹缝里,都有大批虱子排长队; 乱鸡窝一般的头发上白帆子成串,棉衣棉裤棉大衣和被褥上也有虱子到处爬。 这时我们每个月的口粮定量已降到30斤了。早晨和中午,每人每顿只有两个小 窝头和小罐头盒安个木把儿的一勺萝卜汤,晚饭是三小勺照见人影儿的稀汤粥―― 饭盆一丢就得撒尿。所以,人人不是枯干黑瘦,就是明晃晃的浮肿。夜盲,形呆, 晕倒雪地,熏倒于炭窑,层出不穷。这些人原本是堂堂的国家干部。共产党员、知 识分子,现在通通变成了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奴隶! 奴隶般的精神压抑、生活痛苦和前程的渺茫,使得很多人心情烦躁,心胸狭隘, 似乎人人只关心一己的利害得失,而相互间的谅解、友爱、体贴、帮助则越来越少。 一些人常常为了芝麻点小事――谁从过道里进出不小心碰了自己正在火塘边烤火的 脚,谁挪了自己烤鞋的位置,挨着睡觉的人夜里出去撒尿回来时把自己碰醒了,都 会发生一场没完没了的争吵。如果有谁“调皮捣蛋少干活”(实际是干不动了), 偷了别人的吃食或打了双份饭,那就成了一些人眼中不可宽恕的“罪犯”,一哄而 起地捆打,辱骂,扣饭,甚至绑到门外的大树上挨冻,以一泄他们自己胸中无处可 泄的怨气。 本来,北大荒不但春天美,而且冬天也是非常美丽的:矗立的山林武装着银盔 银甲,所有的树木都在寒雾中散发出珠光剑气。放眼远眺,到处都是冰雪的世界。 它能使人开阔心胸,拓宽眼界,平添几分豪爽气。但是此时此刻,我们谁也没有欣 赏这严冬之美的雅兴。尽管雪莱早说过:“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可我 们觉得我们的春天还很渺茫。笑脸,早就消失了,而且人人似乎都已忘记什么叫做 “笑”了;收工后火堆边的什么川菜、粤菜、湘菜、鲁菜、淮扬菜及各地风味小吃 的“精神大会餐”,也再不举行了;过去常常不离口的流放生涯主题歌――《贝加 尔湖之歌》,也早就没人再哼哼了…… 这时我和一些好友只能独善其身,没有多少精力为一些小事抱打不平了。我本 人也得了浮肿病,经常头晕眼花,腰酸腿痛,还不时拉血。有一次大便,我刚刚站 起身还没来得及系好裤腰带,就晕倒在自己拉出的那堆盖满了鲜血的粪便旁,幸亏 被人及时发现,才没有被冻成“冰乃伊”。 一次往炭窑里下料,我在炭窑外的山坡上独自扛着一段小脸盆粗的木料,途中 也突然晕倒,木料压着我的脖子,使我出不来气。自己心里明白,可就是推它不动, 也幸亏被人发现得快,才没有酿成惨祸。 又一次,往山下拖树头,用力过猛,向下跌了个倒栽葱,跌得满脸鲜血。别人 都回住地吃午饭了,我独自一人在雪窝中躺了好一会才醒了过来。 此外,为了“抢窑”多出炭,烧坏衣服、烫伤手臂、中毒昏倒而被人拖出炭窑 进行急救,那都是常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一天上午,我又一次被熏倒了。当时我在炭窑中从小小的出炭口向外举炭,窑 外的一位难友把炭接过去,码到十几步外的炭堆上再返回出炭口时,没有再见到我 在洞口高举着一根粗木炭的双手。他叫了一声“老戴”,也不见有应声。他知道不 妙,连忙扒在洞口向窑里面一瞧,只见我正倒在窑内还在冒烟的一堆木炭旁。他急 忙向别的窑点大声呼唤:“老戴晕倒啦,快来抢救啊――”说着,他首先探身下窑, 把我向出炭口拖。当他把我拖到出炭口下,附近窑点已跑来四五位难友。其中的一 位也钻进了炭窑,帮助先下到窑内的难友把我架了起来,先把我的脑袋送到窑外, 洞外的人再抓着我的两个胳膊,把我拖了上来。他们把我平放在雪地上,两个人往 我的脸上使劲地擦雪,另有人进行人工呼吸,才使得我苏醒过来。 这一次,若不是同在一个窑的难友发现得早并动作麻利,我也许在昏厥中就离 开这个“悲惨世界”了! 尽管如此,我的成绩相比之下仍然是不错的。有一阵,我与杨明合拉一盘锯。 他原籍广西百色,旅居缅甸多年,并参加了缅甸共产党。回国后,先在我们新华社 广东分社和总社华侨广播部做编辑工作。华侨广播部独立为中国新闻社后,他继续 在那里当编辑。我们这两个人成了“锯友”,那还能错?别的锯,往往要一天半到 两三天才能备好一窑木料,我们则一天一窑,有时候三天四窑。从元旦到春节,伙 房里偶尔也做过一点好吃的,我们也坚持不完成当天的定额决不回。有一次回到住 地时,好吃的没有了,我俩也没有温色与怨言。 由此,隋凤祥指导员改变了对我的看法。他在全排的大会上对大家说: “党是相信大家会有进步会改变的。戴煌同志就是一个最鲜明的例子。他这两 个月进步很大,大家应该向他学习!” 这不禁使我心头一动。自从王震将军带了个好头,农场干部对我们叫了一阵 “同志”后,早就没人再叫我们“同志”了。隋凤祥指导员今天突然称我这个被最 彻底否定过的人为“同志”,而且是由“大家监督”改为“大家学习”,这不是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而是“两个月河东,两个月河西’了。这是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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