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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自叙 第 11 章 论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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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捆矛盾 有一次。几个朋友问他:“林语堂,你是谁?”他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他是 谁,只有上帝知道。”又有一次,他说:“我只是一团矛盾而已,但是我以自我矛 盾为乐。”他喜爱矛盾。他喜欢看到交通安全宣传车出了车祸撞伤人,有一次他到 北平西郊的西山上一个庙里,去看一个太监的儿子。他把自己描写成为一个异教徒, 其实他在内心却是个基督徒。现在他是专心致力于文学,可是他总以为大学一年级 时不读科学是一项错误。他之爱中国和中国人,其坦白真实,甚于所有的其他中国 人。他对法西斯蒂和共产党没有好感,他认为中国理想的流浪汉才是最有身份的人, 这种极端的个人主义者,才是独裁的暴君最可怕的敌人,也是和他苦斗到底的敌人。 他很爱慕西方,但是卑视西方的教育心理学家。他一度自称为“现实理想主义家”。 又称自己是“热心人冷眼看人生”的哲学家。他喜爱妙思古怪的作家,但也同样喜 爱平实贴切的理解。他感到兴趣的是文学,漂亮的乡下姑娘,地质学,原子,音乐, 电子,电动刮胡刀,以及各种科学新发明的小物品。他用胶泥和滴流的洋蜡做成有 颜色的景物和人像,摆在玻璃上,藉以消遣自娱。喜爱在雨中散步;游水大约三码 之远;喜爱辩论神学;喜爱和孩子们吹肥皂泡儿。见湖边垂柳浓阴幽僻之处,则兴 感伤怀,对于海洋之美却茫然无所感。一切山峦,皆所喜爱。与男友相处,爱说脏 话,对女人则极其正流。 生平无书不读。 希腊文, 中文,及当代作家;宗教,政治,科学。爱读纽约 《时代杂志》的Topics栏及《伦敦时报》的“第四社论”;还有一切在四周加框儿 的新闻,及科学医药新闻;卑视一切统计学――认为统计学不是获取真理真情可靠 的方法;也卑视学术上的术语――认为那种术语只是缺乏妙悟真知的掩饰。对一切 事物皆极好奇;对女人的衣裳,罐头起子,鸡的眼皮,都有得意的看法。一向不读 康德哲学, 他说实在无法忍受; 憎恶经济学。 但是喜爱海涅, 司泰芬・李卡克 (Stephen Leacock) 和黑乌德・布润恩(Heywood Broun) 。很迷“米老鼠”和 “唐老鸭”。另外还有男星李翁纳・巴利摩(Lionel Barrymore)和女星凯瑟琳・ 赫本(Katherin Hepburn)。 他与外交大使或庶民百姓同席共坐,全不在乎,只是忍受不了仪礼的拘束。他 决不存心给人任何的观感。他恨穿无尾礼服,他说他穿上之后太像中国的西崽。他 不愿把自己的照片发表出去,因为读者对他的幻像是个须髯飘动落落大方年长的东 方哲人,他不愿破坏读者心里的这个幻像。只要他在一个人群中间能轻松自如,他 就喜爱那个人群;否则,他就离去。当年一听陈友仁的英文,受了感动,就参加了 汉口的革命政府, 充任外交部的秘书, 做了四个月,弃政治而去,因为他说,他 “体会出来他自己是个草食动物,而不是肉食动物,自己善于治己,而不善于治人。” 他曾经写过:“对我自己而言,顺乎本性,就是身在天堂。” 对妻子极其忠实,因为妻子允许他在床上抽烟。他说:“这总是完美婚姻的特 点。”对他三个女儿极好。他总以为他那些漂亮动人的女朋友,对他妻子比对他还 亲密。妻子对他表示佩服时,他也不吝于自我赞美,但不肯在自己的书前写“献给 吾妻……”,那未免显得过于公开了。 他以道家老庄之门徒自许,但自称在中国除蒋公中正及夫人之外,最为努力工 作者,非他莫属。他不耐静立不动;若火车尚未进站,他要在整个月台上漫步,看 看店铺的糖果和杂志。宁愿走上三段楼梯,不愿静候电梯。洗碟子洗得快,但总难 免损坏几个。他说艾迪生二十四小时不睡觉算不了什么;那全在于是否精神专注于 工作。“美国参议员讲演过了五分钟,艾迪生就会打盹入睡,我林语堂也会。” 他唯一的运动是逛大街,另有就是在警察看不见时,在纽约中央公园的草地上 躺着。 只要清醒不睡眠时,他就抽烟不止,而且自己宣称他的散文都是由尼古丁构成 的。他知道他的书上哪一页尼古丁最浓。喝杯啤酒就头晕,但自以为不能忘情于酒。 在一篇小品文里①,他把自己人生的理想如此描写: ①参看《言志篇》。 “此处果有可乐,我即别无所思。” “我愿自己有屋一间,可以在内工作。此屋既不须要特别清洁,亦不必过于整 齐。不需要《圣美利舍的故事》(Story of San Michele)中的阿葛萨(Agathe) 用抹布在她能够到的地方都去摩擦干净。这个屋子只要我觉得舒适,亲切,熟悉即 可。床的上面挂一个佛教的油灯笼,就是你看见在佛教或是天主教神坛上的那种灯 笼。要有烟,发霉的书,无以名之的其他气味才好…… “我要几件士绅派头儿的衣裳,但是要我已经穿过几次的,再要一双旧鞋。我 须要有自由,愿少穿就少穿……若是在阴影中温度高到华氏九十五度时,在我的屋 里,我必须有权一半赤身裸体,而且在我的仆人面前我也不以此为耻。他们必须和 我自己同样看着顺眼才行。夏天我需要淋浴,冬天我要有木柴点个舒舒服服的火炉 子。 “我需要一个家,在这个家里我能自然随便……我需要几个真有孩子气的孩子, 他们要能和我在雨中玩耍,他们要像我一样能以淋浴为乐。 “我愿早晨听喔喔喔公鸡叫。我要邻近有老大的乔木数株。 “我要好友数人,亲切一切如常的生活,完全可以熟不拘礼,他们有些烦恼问 题,婚姻问题也罢,其他问题也罢,皆能坦诚相告,他们能引证希腊喜剧家阿里士 多莎(AristoBphanes)的喜剧中的话,还能说荤笑话,他们在精神方面必须富有, 并且能在说脏话和谈哲学时候儿坦白自然,他们必须各有其癖好,对事物必须各有 其定见。这些人要各有其信念,但也对我的信念同样尊重。 “我需要一个好厨子,他要会做素菜,做上等的汤。我需要一个很老的仆人, 心目中要把我看做是个伟人,但并不知道我在哪方面伟大。 “我要一个好书斋,一个好烟斗,还有一个女人,她须要聪明解事,我要做事 时,她能不打扰我,让我安心做事。“在我书斋之前要修篁数竿,夏日要雨天,冬 日要天气晴朗,万里一碧如海,就犹如我在北平时的冬天一样。 “我要有自由能流露本色自然,无须乎做伪。” 按照中国学者给自己书斋起个斋名的习惯,我称我的书斋“有不为斋”。在一 篇小品文①,他把自己人生里我自己解释说: “我憎恶强力,永远不骑墙而坐;我不翻跟头,体能上的也罢,精神上的也罢, 政治上的也罢。我甚至不知道怎么样趋时尚,看风头。 “我从来没有写过一行讨当局喜欢或是求取当局爱慕的文章。我也从来没说过 讨哪个人喜欢的话;连那个想法压根儿就没有。 “我从未向中国航空基金会捐过一文钱,也从未向由中国正统道德会主办的救 灾会捐过一分钱。但是我却给过可爱的贫苦老农几块大洋。 “我一向喜爱革命,但一直不喜爱革命的人。 “我从来没有成功过,也没有舒服过,也没有自满过;我从来没有照照镜子而 不感觉到惭愧得浑身发麻。 “我极厌恶小政客,不论在什么机构,我都不屑于与他们相争斗。我都是避之 惟恐不及。因为我不喜欢他们的那副嘴脸。 “在讨论本国的政治时,我永远不能冷静超然而不动情感,或是圆通机智而八 面玲珑。我从来不能摆出一副学者气,永远不能两膝发软,永远不能装做伪善状。 “我从来没救少女出风尘,也没有劝异教徒归向主耶稣。我从来没感觉到犯罪 这件事。 “我以为我像别人同样有道德,我还以为上帝若爱我能如我母亲爱我的一半, 他也不会把我送进地狱去。我这样的人若是不上天堂,这个地球不遭殃才怪。” ①参看《有不为斋解》。 我在《生活的艺术》里说,理想的人并不是完美的人,而只是一个令人喜爱而 通情达理的人,而他也不过尽力做那么样的一个人罢了。 -------- 黄金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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