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八十自叙 第 4 章 圣约翰大学
<< 上一章节 下一章节 >>
第四章 圣约翰大学 我很幸运能进圣约翰大学,那时圣约翰大学是公认学英文最好的地方。由于我 刻苦用功,在圣大一年半的预备学校,我总算差不多把英文学通了,所以在大学一 年级时,我被选为ECHO的编辑人而进入了这个刊物的编辑部。我学英文的秘诀就在 钻研一本袖珍牛津英文字典上。这本英文字典,并不是把一个英文字的定义一连串 排列出来,而是把一个字在一个句子里的各种用法举出来,所以表示意思的并不是 那定义,而是那片语,而且与此字的同义字比较起来,表现得生动而精确;不但此 也,而且把一个字独特的味道和本质也显示无遗了。一个英文字,或是一个英文片 语的用法, 我不弄清楚,决不放过去。这样precarious永远不会和dangerous相混 乱。我对这个字心中就形成一个把握不牢可能失手滑掉的感觉,而且永不易忘记。 这本字典最大的好处,是里面含有英国语文的精髓。我就从这本字典里学到了英文 中精妙的片语。而且这本字典也不过占两双袜子的地方,不论我到何处去旅行,都 随身携带。 当时学习英文的热情,持久不衰,对英文之热衷,如鹅鸭之趋水,对中文之研 读,竟全部停止,中国之毛笔亦竟弃而不用了,而代之以自来水笔。此时以前,我 已开始读袁了凡之《纲鉴易知录》。此时对中文之荒废,在我以后对中国风俗,神 话,宗教做进一步之钻研时,却有一意外之影响,详情当于次章论及。在圣约翰大 学,学生之中文可以累年不及格而无妨害,可照常毕业。 当时有一位中国教师,是老派的秀才,不知道如何上课。将近一百页的民法, 他继续不断的读,然后解释,这样一点钟上大约十行,这样一本如此薄薄的书,就 可以拖长讲上一学期,每点钟讲完那十行,便如坐禅沉思,向我们学生凝神注视, 我们也同样向那位老先生望着。因为学生不能在完全真空中将头脑镇定静止,我们 大都乘机带进别的书去偷看,藉以消磨时间。我分明记得当时暗中看达尔文,赫克 尔(Haeckel) 的著作,还有张伯伦(William Howard Chamberlain)的《十九世 纪之基础》 (Foundations of Nineteenth Century),这本历史对教历史的教授 的影响是很大的。那位老秀才有一次告诉我们可以坐汽车到美国,他于是成了学生 们的笑柄。在民国十九年之后,圣约翰改成中国式的大学,里面的情形也就与前大 不相同了。 诚然,圣约翰大学能举出优秀的毕业生如顾维钧,施肇基,颜惠庆等,他们都 曾任驻美大使,但是就英文而论,圣约翰这个大学似乎是为上海培养造就洋行买办 的。 一直等我进了哈佛大学,我才体会到在大学时代我所损失的是什么。圣约翰大 学的图书馆有五千本书,其中三分之一是神学。我对这整个的图书馆,态度很认真, 很细心,其中藏书的性质,我也知道,我在这方面是颇为人所称誉的。来到中国做 传教士的洋人之中, 有些好教授,如巴顿・麦克奈(Barton McNair)教授,还有 一位瑞迈尔(Remer) ,学识都很好;还有一位美国布鲁克林口音很重的教授,因 为对圣约翰大学极具热心,自动义务来教书。 校长卜舫济博士(F.L.Hawks Pott),娶了一位中国的淑女为妻。他治事极 具条理,据说他固定将一本长篇小说每周读一章,一年读毕。在他的图书室里,我 看见一卷Bradley的著作。 他有子三人。幼子后来为Elmira学院的院长。我永远不 能忘记他在大会后每日早晨在校园的步行一周。在大会与全体祷告之后,带着他的 黑口袋,由宿舍的舍监陪同,他各处去察看,要在回到办公室之前,注意一下儿哪 些事要做。我相信,伦敦伊通学校校长安诺德博士对学校的理想,是认为学校是训 练品格的地方,就好像天津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对学校的理想一样,安诺德博士他 自己总是和学生一同做早晨的斋戒。现在中国好多有地位的领导人物是天津南开大 学的毕业生。 我在圣约翰大学将近二年级时,学校又增加了一块私产,与原校产相接,有乔 木,有草坪,极为美丽。我就在此美丽的环境中度过愉快的时光。倘若说圣约翰大 学给我什么好处,那就是给了我健康的肺,我若上公立大学,是不会得到的。我学 打网球,参加足球校队,是学校划船队的队长。我从夏威夷的男生根耐斯学打棒球, 他教我投上弯球和下坠球。最出色的是,我创造了学校一英里赛跑的纪录,参加了 远东运动会,只是离获胜还远得很。学校当局认为这种经验对我很有益处。我记得 家父当时在上海,到运动场去看我,很不赞成我参加比赛,认为这与智能的比赛毫 不相干。 我从来没有为考试而填鸭死记。在中学和大学我都是毕业时考第二,因为当时 同班有个笨蛋,他对教授所教的各种学科都看得十分正经。在大家拼命死记准备考 试得高分时,我则去钓鱼消遣。因为圣约翰大学濒苏州河湾,所以可以去捉死鳗鱼, 鲦鱼,和其他小鱼,以此为乐而已。在二年级时,休业典礼上,我接连四次到讲台 上去接受三种奖章,并因领导讲演队参加比赛获胜而接受银杯,当时全校轰动。邻 近的女子大学圣玛丽大学的女生,一定相当震动。这与我的结婚是有关系的。 我曾经说过,因为我上教会学校,把国文忽略了。结果是中文弄得仅仅半通。 圣约翰大学的毕业生大都如此。我一毕业,就到北京清华大学去。我当时就那样投 身到中国的文化中心北京,您想象我的窘态吧。不仅是我的学问差,还有我的基督 教教育性质的影响呢。我过去受限制不得看中国戏,其实大部分中国人都是从中国 戏里得以知道中国历史上那些名人的。使巴勒斯坦的古都耶利哥城陷落的约书亚将 军的号角,我都知道,我却不知道孟姜女的眼泪冲倒了一段万里长城。而我身为大 学毕业生,还算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实在惭愧。 为了洗雪耻辱,我开始认真在中文上下功夫。首先,我看《红楼梦》,藉此学 北京话,因为《红楼梦》上的北京话还是无可比拟的杰作。袭人和晴雯说的语言之 美,使多少想写白话的中国人感到脸上无光。 我该怎么办呢?我无法问别人杜诗评注的问题,因为好多拥有哲学博士的教授, 或是电机系的教授,他们中国文学的知识之贫乏,和我是伯仲之间。我找到了卖旧 书出名的琉璃厂,那条街上,一排一排的都是旧书铺。由于和书商闲谈,我发现了 我在国学知识上的漏洞,中国学者所熟知的,我都不知道。与书商的随便攀谈,我 觉得非常有趣, 甚至惊异可喜。 我们的对话比如:“这儿又有一本王国维的著作 《人间词话》。”其实我是生平头一次发现他的此一著作。又如:“这儿又有一套 《四库集录》。”后来,我也学会谈论书籍,甚至谈论古本了。 民国六年到民国七年,是中国的新文化运动期间,文学革命的风暴冲击到全中 国,我是民国五年在圣大毕业的。中国那时思想上正在狂风急浪之中。胡适之博士 在纽约已经开始提倡“文学革命”,陈独秀则领导对“孔家店”的毫不妥协的激烈 攻击,攻击儒家思想如“寡妇守节不嫁”,“贞节”,两性标准,缠足,扶乩等等。 胡适向中国介绍自由诗,提倡用白话写新诗,易卜生剧本《傀儡家庭》,以及王尔 德的唯美主义,萧伯纳的戏剧。他更进一步指出中国的落后,不仅在科学,工艺, 而且在现代政治组织,甚至文学,戏剧,哲学。所有的青年学生都受到鼓舞。好像 是吹来一阵清风。其实吴稚晖早已提出了警告,他说“把线装书扔入厕所里去”。 周树人后来也随着说“所有中国的古书都有毒”。 胡适在民国七年回到北京时,我以清华大学教员的身份也在场欢迎他。他由意 大利返国,当时引用荷兰神学家ErasBmus的话说:“现在我们已然回来。一切要大 有不同了。”我在北京的报上写文章,支持用白话写作,理由是欧洲各国文学在十 五与十六世纪兴起时,都是用当时的白话,如意大利的但丁和包加邱都是。我的文 章引起了胡适之注意,从那时起,我们一直是朋友。 -------- 黄金书屋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