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1节 出生(1) 有一次母亲对我说: “如果将来我要写自传,开头会是这样:1929 年5 月4 日, 我出生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六周后,我告别人世。”奥黛丽出生后六周患上了严 重的百日咳,她的母亲,艾拉? 凡? 赫姆斯特拉,是个虔诚的基督教精神疗治者。 她相信上帝比医生更仁慈更万能。因此她没有带奥黛丽去看医生,而是在家中虔诚 地祈祷。不幸的是,上帝似乎没有听到她的祷告,奥黛丽的状况越来越糟糕。在几 次剧烈的咳喘后,小奥黛丽柔弱的身子终于禁受不住折磨,没有了呼吸。 “后来呢?”每次小奥黛丽听母亲讲到这儿都忍不住会问。虽然关于那个婴儿 的命运,她已经听过无数遍。艾拉会有些厌烦,但是禁不住奥黛丽的百般恳求,又 会把那个故事的结局重复一遍:奥黛丽的小身子逐渐发紫,艾拉拼命地拍打她的屁 股,奇迹发生了,小奥黛丽醒了过来,没过多久,呼吸也顺畅了。 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没有依靠任何药物,没有医生的救助,小奥黛丽 活了下来。艾拉坚信是她的虔诚感动了上帝。 除了这件事,母亲觉得自己生活平淡,不值得一写。母亲不善言辞,讲话也尽 量简洁,她还保留着维多利亚时代的说话方式:谨慎、严肃、简洁、直白,让人觉 得枯燥无味。祖母艾拉就经常批评母亲:“你呀,可真是个无趣的人!”母亲并不 是真正的无趣,只是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闲谈上,她把全部的精力都给了她所热爱 的事业―她是一个好演员、好母亲,还是一个伟大的亲善大使。 每隔几年,就会有一些人找上门来,鼓动母亲写自传,开出诱人的条件,允诺 可以写她想写的任何话题。大多时候是经纪人艾文? 拉纳,但是他们每次都被母亲 拒绝了。 作为一名公众人物,母亲经常会受邀参加一些电视访谈节目,在节目中被问及 有关她的电影或者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话题。在这些节目里,她可以畅谈自己的生 活、工作和感受。那些关于童年和加入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动机的问题总会让她回 想起二战时期她的家庭和朋友所遭受的苦难生活。今天我们所拥有的一些被视作理 所当然的东西―和平、自由和民主,对当时的他们来说都是奢侈品。她告诉我们她 的哥哥是如何吃下狗粮的,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吃。其他人吃郁金香的鳞茎, 因为没有蔬菜。当时的面包都是绿色的,因为没有可以磨成面粉的小麦,只能用豌 豆粉来制作面包。有时候我的母亲需要一整天都躺在床上,通过看书来忘记阵阵袭 来的饥饿。 她一直清楚地记得德国军队占领荷兰小城阿纳姆的情景,那种恐惧成为了笼罩 她整个童年时代的阴影,因为二战期间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在那里度过。直到这 座城市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他们才搬到了位于郊区的外祖父家。 她的外祖父曾经是阿纳姆市的市长,不过在那个年代,市长只是意味着要承担 更多的责任和义务,而不是获得更多的财富。当大轰炸开始后,他们发现这儿是一 个非常安全的地方。周围的农民非常热情,愿意拿家里的农作物、家禽家畜和这些 来自城市的难民一起分享。她还记得那时候一些商人利用战争的机会肆意抬高物价, 家里的钱很快就用得差不多了,毕竟珍珠项链没办法填饱肚子。 那个时候我母亲还不认识罗伯特? 沃尔德斯,这个荷兰人后来陪伴她度过了生 命中最后的12年。二战后期,沃尔德斯也在阿纳姆郊区的某个村庄中生活。后来我 母亲和他总是谈起那时候的奇闻轶事:那时候有个农民总是用自己农场里的食物去 交换很多值钱的艺术品,为了避免被德国人抢走,他修建了一个地下室,把那些油 画和雕塑都放了进去。战争结束后,他兴奋地跑进地下室去整理他的财富,这才发 现那些油画和雕塑全都被水浸泡得面目全非了。 对我母亲来说,欧洲解放也是她第一次接触到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二战期间 我一直在荷兰,在德国军队的统治下生活,根本没有吃的。”她回忆说,“最后那 年的冬天是最糟糕的,城市里的食物已经所剩无几,还要优先供给德军。虽然我们 还不至于饿死,但是由于总是吃不饱,我患上了严重的营养不良。幸好战争结束后 不久,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就和红十字会一起进驻了我们的城市,向居民提供食物、 药品和服装。当时所有的学校都成为了援助中心,我和其他的孩子一样成为了最大 的受益者,我一生都将铭记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对我的帮助。”荷兰是所有欧洲国家 中被德军占领时间最长的国家之一,它是最先被德军侵略的国家之一,也是最后被 盟军解放的国家之一。盟军在阿纳姆附近打赢了解放全荷兰的最后一战,这次战役 后来被拍成了电影《遥远的桥》。若干年之后,我母亲在我父亲担任制片人的电影 《盲女惊魂记》中担任主角,扮演一名被一个精神病强盗折磨的盲女,而该片的导 演是指导了前几部007 电影的泰伦斯? 杨。这名英国导演在二战期间是一支英国坦 克部队的指挥官,在拍摄影片时他惊奇地发现原来我母亲在二战期间都住在阿纳姆, 而正是他指挥的部队在20年前肩负了炮轰德军工事的任务,当时阿纳姆城和周围很 多村庄都被炮弹打成了一片废墟,其中包括我母亲当时的邻居家。 我母亲和杨之间这种特殊的关联使得他们的友谊延续了一生,并且衍生出了很 多趣事,杨总是说:“如果当时我下令再向左瞄准一点,我现在就失去最好的工作 搭档了。”事实上在我母亲的内心里,她非常支持那次炮击,即使自己也是被炸的 目标之一,因为这的确给她带来了自由。在之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都要提心 吊胆地看着纳粹军队在街上走过,炮击过后,德国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关于那段战争岁月,母亲经常被问及同一个问题:你是否真的帮助过反德的抵 抗组织?你的父亲真的是一个法西斯主义者吗?母亲总是用她一贯谦逊而又直接的 方式回答第一个问题:是的。和其他每个人一样,她尽了一个孩子能尽的最大努力 来帮助那些抵抗组织。她曾经把秘密消息放在鞋子里传递给游击队员,因为孩子不 容易被怀疑,纳粹士兵很少拦住他们仔细盘查。我记得她曾经告诉我们,她亲眼看 到成群结队的犹太人被押上了火车送往集中营,她永远不会忘记一个穿着红大衣的 小女孩被纳粹军队塞进一辆牛车中带走。很多年以后,当她看到《辛德勒名单》时, 斯皮尔伯格用他的想象让她重新回忆起那个残酷的现实世界。(《辛德勒名单》是 一部黑白影片,但是全片有一个穿着一件红色大衣的小女孩,这也是整部电影惟一 的彩色。)对第二个问题,她同样会回答:是的。不仅她的父亲是一名法西斯主义 者,她的母亲也同样如此,不过那都是在战争开始之前。法西斯主义之所以能够如 此迅速地攀上权力顶峰,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它作为一种新诞生的政府形式,骗取了 大量社会精英的信任。当时法西斯主义作为一种新的强势政治主张,比当时软弱无 能的魏玛政府更加能激励民心。同时一战后德国经济衰退,人民渴望变革的呼声高 涨,法西斯主义借此机会赢得了支持。不过战争刚刚打响,我的外祖父就前往英国, 然后他被软禁在一栋房子里,获准自由行动之后他去了爱尔兰,而不是回到法西斯 横行的德国。他从来没有支持过希特勒推行的战争政策和种族大屠杀,我的外祖母 也一样。也许他们只是支持法西斯的政治主张,因此加入了相关的政党,但是他们 从来没有伤害任何人。 mpanel(1); 不过这些政治上的差别足以成为我母亲对她的父母产生愤恨的理由,她放弃了 那个家庭所拥有的全部尊贵头衔,搬到她的外祖父家居住。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外 曾祖父,在我出生前三年他就去世了。我母亲很少提起她以前的生活,不过她总是 说,外祖父在很大程度上充当了父亲的角色,因为父亲很早就离开了她,在她的童 年生活中对父亲的印象很淡。20年后当她与父亲重逢时,两人之间也没有流露出父 女间那种深厚的感情。 我的父亲梅尔? 费雷一直通过红十字组织寻找我的外祖父。我的父母经常谈起 我的外祖父。尽管她并没有流露出很明显的想念之情,但是我父亲明白,对我母亲 而言,这是一桩巨大的未了心愿。最后红十字组织通知我父亲说我的外祖父在爱尔 兰。我父亲立刻给他打了电话,父亲很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当我外祖父接到电 话时,他很快就感觉到我父亲是谁。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通过报纸来了解他女儿的 生活和演艺生涯。我父亲说也许父女俩应该见一次面,把多年来的一些问题彻底解 决。约瑟夫? 维克多? 安东尼? 赫本? 鲁斯顿,我的外祖父,欣然应允,他说“他 很高兴可以再次见到奥黛丽”(在英文表达中,这是一句极没有感情的礼貌用语)。 于是他和我父亲在电话中约定了会面的时间和地点: 都柏林谢尔伯恩酒店的大堂。 我的父母从瑞士飞赴爱尔兰,驱车前往谢尔伯恩酒店,两人入住后不久屋里的电话 就响了,和约定的一样,时间恰好在午餐前。 在此之前,我母亲最后一次见到她的父亲还是在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 她在 英格兰的一个农场里度过了一个夏天。当英国正式对德国宣战后,他把我的母亲送 上一架飞机,那是最后一批从英国起飞前往欧洲大陆的民用飞机。我母亲记得那架 飞机是橙色的,荷兰的民族颜色。飞机超低空飞越英吉利海峡,而在幼小的奥黛丽 心中,父亲也变得越来越疏远。当时的荷兰是中立国,大家都觉得这里是一个安全 的地方,但不幸的是,在奥黛丽抵达荷兰后的第三天,德国军队未经宣战就直接开 进了荷兰。 接到电话之后,我的父亲母亲就下楼了,我的外祖父就站在大堂里,他穿着一 身破旧的粗花呢大衣,显得有些苍老,不过老头儿仍然气宇轩昂一脸的骄傲。我母 亲等待了几秒钟,但是外祖父没有任何反应,他就像座雕像一样站在那里,没有走 上前来,也没有张开双臂,他根本没有拥抱我母亲的打算。这并不是因为他太过激 动而忘记了这一切,而是他根本不会表达自己的爱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这种爱,更 糟的是,他一生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处在这种状态。 这个我母亲整个童年时代都在渴望见到、扑进他的怀抱、享受甜蜜爱抚的人, 情感交流上却存在着难以弥补的缺陷。终于,我母亲主动走上前去,拥抱了他,就 像其他那些幸福的女儿拥抱自己慈祥的父亲一样。这就是结果,我母亲选择了宽恕 他,她并不需要亲生父亲的道歉,她想要的只是一份如愿以偿。我母亲说,在这次 与外祖父的团聚中所有人都没有流下喜悦的泪水,因为她担心那样会让他觉得内疚, 因此我母亲一直努力忍住眼泪。在那天随后的时间里,他们一起吃了午餐,整个下 午都在“过于轻松”的气氛中度过。我父亲找了个借口说自己想去逛逛附近别具风 格的商店,这样可以给我母亲和外祖父单独聊天的机会。 当我父亲回到酒店的时候,只有我母亲独自在大堂,我的外祖父已经离去。母 亲对父亲说:“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母亲一直沉默不语,关于这次见面她只字 不提。在回家的飞机上,母亲突然对父亲说,她很感谢他所做的一切,无论如何这 次爱尔兰之行解开了她的一个心结。最后母亲还说,她不再需要与自己的父亲会面 了。这个在整个二战时期都被她母亲抱怨的男人,被最怨毒的词语攻击,抱怨他的 不告而别,抱怨他没有尽到一丝一毫男人的责任。所以,母亲觉得她必须要亲自看 看这个男人。当她真的见到自己的父亲时,她明白自己的心愿了结了,至于父亲到 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已经没有意义了。 以我对母亲的了解,她应该从来没有为这件事痛哭过,她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不了解的是,在她的职业生涯中,当拍到那些需要流泪的镜头时,她是否会想到 这段往事。 尽管此后母亲不再与外祖父见面,但是我母亲一直在经济上支持外祖父,直到 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尽管在我母亲最需要照顾的时候,外祖父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 任,但是母亲并没有因此而拒绝赡养她的父亲。母亲有她自己的原则,并且一生都 在坚持:每个人都要做到自己应该做的,不论她曾经被伤害到什么程度也不能例外。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