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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母子君臣 第0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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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这道朱谕一交到军机手里,大权便算正式移转了。作为“首辅”的礼王,所想到的第一 件事是,“该不该给皇太后递如意啊?” 皇太后、皇帝有值得庆贺之事,譬如万寿等等,大臣照例要“递如意”。如今慈禧太后 训政,权柄复归掌握,说起来是件喜事。可是脑筋稍微清楚的人都在想:如果给慈禧太后递 了如意,可又给皇帝递什么呢? 王文韶就是这么在想,不过他的手段圆滑,看大家不作声,只好这样答说:“到初八行 礼朝贺,再递如意也不晚。” “夔石的话不错。”庆王出言附和,叫着王文韶的别号说: “先上去看看再说。” “可总得有两句门面话啊!” “王爷这你就甭管了!”刚毅自告奋勇,“回头我来说。” 于是,一面找“达拉密”来行文内阁,将那道朱谕化为“明发”,以便“天下臣民”共 知其“福”,一面“请起”。 这一起,仍旧是“大起”。等行完了礼,刚毅精神抖擞地说:“老佛爷大喜!多少年以 来,到底见了天日了。如果是早有老佛爷掌权,也不至于受洋人那样的欺侮,让新党这等的 胡闹!” “我也是万不得已!”慈禧太后蹙眉说道:“皇帝是多少年来听信了奸人的话,糊涂得 离谱了。第一个罪魁祸首是康有为,这个人万万容不得他!” “是!”刚毅立即接口,“奴才等请懿旨,立即拿交刑部,严刑讯问。” 慈禧太后点点头,问:“听说他还有一个胞弟在京里?” “是!康有为的胞弟叫康广仁,弟兄俩同恶相济,请旨一并拿问。此外,”刚毅又说, “所有新党,应该一律严办,除恶务尽,以肃纪纲。” “罪有应得的,当然不能轻饶。不过,也别太张皇了。” 听得这话,荣禄立即碰头说道:“老佛爷真正圣明。如今大局初定,一切总以安静为 主,奴才斗胆请旨,眼前只办首恶。” “这话也是!”慈禧太后问道:“康有为是谁保荐的?” “保荐康有为的人可多了……。” 一语甫毕,荣禄抓住他语声中的空隙,抢着说道:“保荐康有为的,是山东道御史宋伯 鲁,请旨革职。” “可以!”慈禧太后正式作了裁决:“康有为、康广仁即刻拿交刑部,宋伯鲁革职,永 不叙用。” 于是军机承旨退出,请来在德昌门朝房中待命的步军统领崇礼,由刚毅当面下达懿旨, 即刻逮捕康有为兄弟,捆交刑部。崇礼是早有预备的,回本衙门点起三百兵丁,亲自骑马率 领,直扑宣武门外米市胡同的南海会馆,团团围住。那知康有为奉旨筹办官报,已经在前一 天出京,由天津上了去上海的海晏轮了。 “那么,”崇礼问道:“谁是康广仁?” 已被抓了起来的康有为的两个门生,三个仆人,面面相觑,无从回答。却有个会馆长 班,曾为康广仁打过一个嘴巴,此时想起前仇,恰好报复,大声答说:“康广仁在茅房里!” 带着兵去,一抓就着。崇礼疑心康有为出京的话不实,下令大搜。就在这逐屋搜索之 际,消息已经传到谭嗣同那里了。 谭嗣同是刚卸任的湖北巡抚谭继洵的长子,湖南浏阳人,所以住在离米市胡同北面不 远,裤腿胡同的浏阳会馆。“四京卿”依照军机章京当值的规矩,亦分两班,他与沈葆桢的 孙女婿、康有为的弟子、福州人林旭是一班,这天轮休,正在寓处与来访的康门大弟子梁启 超,商量如何筹办译书局。听说南海会馆出事,梁启超还有些不安的模样,而谭嗣同却是声 色不同,只说:“这也在意料之中。且等一等,刘杨二公必有信来。” mpanel(1); 刘是刘光第,四川富顺人,进士出身,原职刑部主事;杨是杨锐,也是四川人,是张之 洞当四川学政,特加识拔的门生。这两人由于湖南巡抚陈宝箴的特荐,与谭、林同被召见, 加四品卿衔,充军机章京,此刻正在内廷当值。有此剧变发生,自无不知之理,亦无不飞函 告变之理。 果然,杨锐的儿子杨庆昶,气喘吁吁地赶了来,送来一封信,拆开一看,便是那道慈禧 太后自即日起训政的上谕。 “此局全输了!”谭嗣同惘惘然地对梁启超说:“卓如,我们四个人在军机章京上行 走,是奉旨‘参预新政’。太后训政,当然仍复其旧,谈不到新政,我亦就无事可办,闭门 待死而已!不过,天下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亦是我辈的本分。卓如,你犯不着牺牲,不妨 投日本公使馆,请伊藤博文打电报到他们上海领事馆,安排你出洋,留着有用之身,以图后 起。 如何?” 这是个好主意。刚在前一天为皇帝召见的、日本卸任首相伊藤博文,很同情中国的新 政,当然会营救他出险。不过,“复生,你呢?”梁启超问。 “我不能走!原因很多。最明白的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朝廷一定责成家父 交人。你想,不肖能累及老亲吗?” “是!”梁启超肃然起敬地说,“复生!倘有不测,后死者必有以成公之志。” “正是这话!”谭嗣同欣然微笑,握着梁启超的手说:“吾任其易,公任其艰。” 看到谭嗣同处生死之际,如此从容,梁启超反觉得迟徊不忍,是感情的浪掷。因此,庄 容一揖,挺起胸来,大步而去。 谭嗣同望着窗外,凝神片刻,由他的正在奉召来京陛见途中的父亲,想到此时不知如何 在受慈禧太后折磨的皇帝,很快地作了一个打算。招手将侍立一旁,愁眉苦脸,不断搓着手 的老仆谭桂唤到面前,有些要紧话嘱咐。 “你先不要着急!”他先安慰谭桂,“着急无用。你记住,倘或我被捕,你不要去乱托 人,于我不见得有好处,反而连累别人。你只去找王五爷好了,一切都听他的。” “是!”谭桂问道:“是先禀告老爷,还是瞒着老爷?” “瞒是瞒不住的,禀告也不必禀告。”谭嗣同说,“你先去通知王五爷一声,请他在家 听我的信,千万不必来!别的话,等你回来再说。” 等谭桂一走,谭嗣同立刻关紧房门,取出一盒上海九华堂笺纸铺买的信笺,仿照他父亲 的笔迹,提笔写道:“字谕同儿知悉……” 他是在伪造家书。用他父亲的语气,谆谆告诫,第一勤慎当差;第二不可多事;第三尊 敬老辈。而再三致意的是,务必相机规谏,凡事请皇帝禀承慈训,示臣民以孝治天下,则天 下无不治。他是怕他连累老父,预先为谭继洵留下免于“教子无方”的罪过的余地。 这样的家书,一共伪造了三封,写完已经下午三点钟。朝中办事的规矩,黎明起始,近 午即罢,那怕最忙的军机处,到了未时――下午一点,亦无不散值。这天情形虽然不同,但 如有严旨,缇骑亦应到门,至今并无动静,大概不要紧了。 他很想出门去打听打听消息,却又怕一走便有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来,那就不但惊惶骚 扰,累及无辜,而且可能落个畏罪逃匿的名声,是他不甘承受的。这样一转念,不但不出 门,反将房门大开,表示坦然。 他单独住一个院子,平时门庭如市,访客不断,这时虽然房门洞开,却绝无人来。这倒 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吟着这句诗,静静地收拾诗稿文件,都归在一个皮包里,思 量着托一个可共肝胆的朋友收存。 转眼天黑,谭桂也回来了,低声说道:“王五爷先不在家,他也是听得风声不好,找内 务府的朋友打听消息去了。王五爷说:今晚上请大少爷不要出去,房门不要关,他回头来看 大少爷。” “嗯,嗯,好!”谭嗣同问:“家里寄来的腊肉还有没有?” “还多得很。” “王五爷爱吃我们家的腊肉,你蒸一大块在那里,再备一小坛南酒,等他来喝。” 谭桂如言照办。到了二更以后,估量客人随时可来,预先将不相干的男仆都支使得远远 地,只他自己与谭嗣同的一个书僮小顺,悄悄在廊下伺候茶水。 这天已近上弦,一钩新月,数抹微云,暗沉沉的梧桐庭院中,只有谭嗣同书房中,一灯 如豆。谭桂想起这个把月来,无一夜不是灯火通明,笑语不绝,总要到三更以后,访客方始 陆续辞去。谁知旦夕之间,凄凉如此!忍不住眼眶发热,视线模糊了。 模模糊糊发现一条人影,谭桂一惊,刚要喝问时,突然省悟,急急用手背拭一拭泪,定 睛细看,果然不错,“王五爷,” 他迎上去低声问道:“你老从那里进来的?” 王五是翻墙进来的。此人有个类似衣冠中人的名字,叫做王正谊,但从山东至京师一条 南来北往的官道上,只知道他叫“大刀王五”。他以保镖为业而亦盗亦侠,“彭公案”、 “施公案”之类的评书听得多了,最敬清官廉吏、忠臣义士。平生保护好官的义行甚多,最 有名的是他与安维峻的故事。 安维峻是光绪入承大统之初,请为穆宗立嗣而死谏的吴可读的同乡,甘肃秦安人,由翰 林改御史,一年工夫,上了六十几个折子,以敢言为朝贵侧目。甲午战败,安维峻严参李鸿 章,指他“不但误国,而且卖国”,列举罪状二十条之多,同时词连慈禧太后,又指责李莲 英左右太后的意旨。结果下了一道上谕:“军国要事,仰承懿训遵行,天下共谅。乃安维峻 封奏,托诸传闻,竟有‘皇太后遇事牵制’之语,妄言无忌,恐开离间之端,着即革职,发 往军台效力。” 所谓“发往军台效力”就是充军。安维峻虽获严谴,而直声震海内,饯行赠别,慕名相 访的,不计其数。可是,安维峻此去,妻子何人瞻顾?流费如何筹措?一路上可能有人得而 甘心,又何以保护?这些切身要事,却只有一个人在默默替他打算,那就是大刀王五。 王五千里辛苦,将安维峻安然送到新疆戍所,还京以后,名声更盛。士大夫心敬其人, 却不免还有头巾气,或者觉得他的行径不平常,交游容易惹祸,或者认为身分不侔,敬而远 之。唯有豪放不羁的谭嗣同,折节下交,视之为兄,“五哥、五哥”地叫得很响亮。 王五倒是很懂礼法的,管谭嗣同只叫“大少爷”。他忧容满面地说:“这趟事情闹大 了!大少爷,我都安排好了,咱们今晚上就走!” 谭嗣同一愣,旋即堆足了歉然的笑容:“五哥,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接着他将对梁启 超说过的,“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的道理说了给他听,又将不肯跟梁启超说的话,也说 了给他听:“五哥!如今皇上的安危还不知道,做臣子的倒一走了事,于心何安?于心何 忍?且不说君臣,就是朋友,也不是共患难的道理啊!” 听他说完,王五怔怔然好半晌,方能开口:“到底大少爷是读书人,随随便便说一篇道 理,就够我想老半天的!不过……。” “五哥!”谭嗣同握起他的手,抢着说道:“请你不要再说了。眼前有一个比我要紧不 知道多少倍的人,只怕还要五哥去照应。” “谁?” “皇上!” 此言一出,王五大惊,是受宠若惊的模样。九重天子,竟要草莽微臣去照应,在他是一 件不可思议的事。“大少爷,”他惘然若失地说,“这不扯得太远了一点儿?” “不然!我跟你稍微说一说,你就明白了。五哥,你不常到‘太监茶店’去吗?总听说 了什么吧?” 太监闲时聚会的小茶馆,俗称“太监茶店”,凡近宫掖之处,如地安门、三座桥等等, 所在都有,向来是流言最盛之地,去一趟就有些离奇的宫闱秘闻可以听到。其中最有名的一 家,在到颐和园必经之路的海淀镇上,字号“和顺”。王五跟和顺的掌柜是好朋友,经常策 马相访,所以也很认识了一些太监和满洲话称为“苏拉”的宫中杂役。 “希奇古怪的话,也听了不少。不知道大少爷问的是那方面的。” “你可曾听说,太后要废了皇上?” “这倒没有听说。只常听太监在说:皇上内里有病,不能好了!有时也听人说:迟早得 换皇上。”王五困惑地,“皇上还能换吗?可以换谁呢?” “自然有人!想当皇上的人还不多,想当太上皇的可不少。”谭嗣同低声说道,“说皇 上有病,不能好了,就是太后左右的人,故意造的谣言。今天太后把权柄又夺回去了,皇上 的处境,更加艰难了。谣言已造了好些日子,如果突然说皇上驾崩,那也不算意外!” 王五想了一会,将双眼睁得好大地问:“大少爷,你这是说太后左右的人,不但要废掉 皇上,还要害皇上的性命?”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莫非,”王五愤激地问:“莫非皇上面前,就没有救驾的忠臣?” “有!不多。”谭嗣同说:“二十四年来,皇上面前的第一个忠臣,就是翁师傅,翁大 人,四月底让他一手提拔的刚毅恩将仇报,不知道在太后面前说了什么坏话,撵回常熟老家 去了。再有,就是我们这几个朝不保夕的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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