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路医道宽广 家无资仕途不通? 　　华佗哪里晓得，他失踪三日，学校已闹得沸反盈天。华父向老师要儿子，林先 生却不知华佗哪里去了。书僮少不得挨打，不准吃饭，饿得直吐清水。? 　　“你总算回来了! ”林先生怒不可遏，“给我跪下! ”? 　　华佗跪地自责，可苦了一班儿同学，也受了牵连，先生叫他们陪跪，然后大声 训诫，防止逃学事件再次发生。? 　　“你说，这三天你干什么去了? ”先生铁青着脸追问。? 　　华佗只是说他挖山药去了。? 　　“怎么会挖了三天呢? ”? 　　这问题连他本人也说不清。? 　　“山药呢? ”? 　　华佗说：“晾在树上了。”? 　　“你呀，朽木不可雕也! ”? 　　“是。我朽木不可雕也! ”? 　　他想：我不会皓首穷经的，自然不会称老师的心意。? 　　先生苦口婆心：“华佗，你要明白，学而优则仕!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 其心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读书做官，这是士子的正途。”? 　　“先生，您没听人说，500 万钱可以捐一个关内侯? ”华佗抬抬头，望了望被 噎得面红耳赤的先生。他还想说：先生您不也是学富五车，可到头来仍不名一方， 靠教几个蒙童打发日子。他没敢出口，把话压在舌头下。?老秀才被触动了感情， 这年头有了钱不仅可以买官做，还可捐个秀才、孝廉，装璜门面。“悲乎! ”他又 翘着山羊胡子念开了谣谚：“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 高第良将怯如鸡! ”吟罢，朝华佗甩了下袍袖，说：“去吧，孺子不可教也! ”? 　　儿子逃学，华父怒不可遏。让华佗当堂跪下，令他背诵《诗经》部分篇章，手 拿戒尺，一旦忘了词儿，便用戒尺惩罚。华佗却背得很好。对儿子的学习成绩他很 满意，怕助长了儿子的恶习，惩罚必不可免。把儿子关在窗明几净的书房内，让其 “吾日三省吾身”。任咋惩戒，儿子就是不肯供出他逃学去干些什么。?华母疼儿 子。丈夫关了儿子禁闭，她竟哭了，象是关了她的禁闭一般地难受。她气呼呼地冲 丈夫说：“要关把我母子俩都关起来好了! ”? 　　“你你你……儿子都是你惯坏了的。一切由他的性子! ”? 　　“他到底做了啥错事? 书不都背得挺好的吗? 有理没理三马棒，不行! ”? 　　华母跺脚顶撞丈夫，一绺头发披散下来。? 　　“你知道不知道这孽种在学校干了些什么? ”? 　　“干了些什么? 说呀! ”? 　　“他贪玩逃学! ”? 　　“孩子家哪个不贪玩? 你不疼儿子，我疼! ”? 　　“真是妇人之仁! ”华父索性锁上书房门，手抄在背后出门而去。? 　　华母哀哀哭泣。华佗隔着窗棂劝母亲：“妈妈别哭。夫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儿子是要反省反省自己。”?“可夫子没说反省要关禁闭呀! ”华母用衣襟揩揩泪 水。? 　　华佗隔窗打量母亲，以前不大注意，原来她面颊已布满细密的皱纹。? 　　“妈妈，别哭了! ”他劝道，“笑一笑，十年少。乐呀! ”? 　　母亲笑了，说：“妈给你摘果子吃。”? 　　华母提着篮子走了。自家园子里有一树桃子，挂果很繁，又大又白，白中泛红， 馋得人流口水。平素家里人是不准随便吃的，要变卖成钱，或以物易物，换回家用 必需品。华佗没料到，自己当了“囚徒”反得了一份优待。? 　　不一会，园子传来人语声，有人哭泣，象发生了啥祸事。不一会儿，华佗从窗 棂看见母亲把邻居二婶搀进厢房。原来是二婶帮妈妈摘桃子，不小心碰了马蜂窝， 几只马蜂“卫士”狠狠螫了她的脸。马蜂窝是有意留下的，用来对付偷桃人。妈妈 忘了告诉二婶，便发生了这事。? 　　二婶的丈夫也姓华，和华佗家不在一房。这是个能干女人，勤快、泼辣、快活。 她很喜欢华佗，常和他逗乐。? 　　方圆几十里没个正经医生，被马蜂螫了咋办? 谁也没个对付法子。? 　　猴子急了抓脸，华父搬来了巫祝。巫祝很年轻，大概是道行太浅，画的符咒没 有法力，那面颊反倒更快地肿了起来。二婶捂住脸，疼得骂开了：“滚你的蛋! 你 那鬼符一点效用也不起。”? mpanel(1); 　　华父便又去请这年轻巫祝的师傅。华母让闲人散去，免得惹二婶心烦，心烦了 她便爱骂人。? 　　厢房只留下二婶一人。? 　　“二婶，”华佗隔着窗棂喊，“过来说话。”? 　　二婶吃了一惊，没想到书房里锁着一个大活人。? 　　“是你? ”二婶仍捂住脸说话。? 　　“是我。二婶，几日没去拜访您，您倒长胖了。”华佗同二婶开着玩笑。二婶 忘了痛楚，回敬道：“咋啦? 关禁闭了? 准是‘窈窕淑女，君子好俅’念花了心， 不好好读书，偷了女子姻脂吃。挨罚了? 活该呢! ”? 　　“二婶，你那脸胖了不好看，我告诉你一个长瘦的法子：你屋后不是有青苔么 ? 采一些，洗净，捣烂，糊在脸上，一天多换几次，保准止痛消肿。”? 　　二婶惊奇地问：“你打哪听来的这单方? ”? 　　“别问，也别告诉别人。”? 　　“你哄我? ”? 　　“我咋会哄你呢? 我不晓得你是在给我摘桃子吃么? 马蜂螫了你，也怪我，我 心不安。”? 　　“好，算我没白疼你! ”二婶是个麻利婆娘，车转身便回了家。? 　　华父没搬来老巫祝。人去屋空，便问华佗：“你二婶呢? ”? 　　华佗不言语，问急了便回答说：“我正三省吾身，目不斜视，耳不旁听。二婶 来过没有又去了哪里，我一概不晓得! ”? 　　华佗依然故我，三天两头地去山里采药和访问采药人。老秀才对他无可奈何， 只好听之任之。? 　　华佗在一个不知名的山沟里，遇上一群逃难的饥民。? 　　这是一群饿急了的“蝗虫”，走哪吃哪，吃得寸草不生。有的瘦得只比骷髅多 一层人皮，有的肿得浑身发紫发亮，不少人饿死或中毒而死。? 　　华佗永远也忘不了那惨绝人寰的情形：十几个摇摇晃晃的饥民挥着棍棒和几条 吃人肉吃得眼睛血红的狗争夺一具尸体。终于赶走了狗，夺得那具女人尸体，但饥 民也倒下了两人，并再也爬不起来。? 　　一块丈余见方的平台上支起了一石破釜，釜下腾着火焰，里面煮着肉，散发着 喷喷香味。华佗认出了那是一条截成几段的女人的大腿，真是饥不择食，半生熟的 人肉在嘴里嚼得格噌格噌，血水顺嘴角流淌，弄得脖子下血红一片。一个汉子迟了 一步，只抢着了一块小便部分的肉，连毛吞下竟连眉头也不皱。? 　　饥饿使这群驯民百姓丧失了起码的道德。? 　　华佗不忍看下去。他头晕目眩，心口堵得慌。他叮嘱自己：坚决不能倒下去， 否则不被野狗吃掉也会叫饥民烹而食之。? 　　他手抄一根棒走到高处，大声对饥民说：“你们为啥吃自己的同类? 连禽兽也 不如。孔子说……”他马上意识到，这无异于对牛弹琴，不再说下去，饥民们神情 麻木，几无反应。? 　　“我告诉你们! ”他大声说：“你们相互扶着走出这条山沟，然后拐进左手的 山沟，那里生着许多薯芋，当地人叫它山遇，地下块茎可以吃，一饱肚，二治病， 可以治你们的泻痢、咳喘、虚痨、浮肿。”? 　　华佗在附近找了一阵，竟寻着了一株，用手抠出块根，在嘴里嚼嚼，“我叫它 山药，可以当粮食充饥。我刚说的那条山沟，周秦时代曾有一支军队困在那里，困 了三月，却没饿死一兵一卒。他们就是靠山药填肚子。后来他们转败为胜。这是一 位采药人告诉我的。我吃过山药，很好吃。大家快去找吧! 或许能找条生路。”? 　　饥民队伍朝他指的方向慢慢向前蠕动。又有人倒下去，但他相信，大多数人将 存活。这大概就是以医济世吧，他想。? 　　刚才流了一身汗，经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冷颤。? 　　路旁撅着一个白白的屁股，还有沙沙沙水的冲刷声。有个妇人在小解，面向着 蓬蒿，顾头不顾腚。? 　　华佗驻足，那妇人起身系裤带，转过身，一照面，原来是二婶。? 　　“二婶，你来干什么? 剜野菜? ”华佗问。? 　　二婶裤带却断了，一手提着裤子，一手从路旁薅过一条葛藤，用牙咬下一截， 系在腰上，边系裤带边回华佗的问话：“二婶找你呢。先生说你又逃了学，有人见 你上山了，我便追来了。”? 　　“找我? ”华佗把汗湿了的内衣揭起，让海风吹干，不然溻得难受。? 　　二婶“嗯”了一声。? 　　“啥事? ”? 　　“是你爸让我来找你的，”二婶喜形于色，“县老爷看中了你，荐你入太学， 将来当大官呢，光宗耀祖呢。”? 　　“难听! ”华佗捂住了耳朵。? 　　二婶玩笑道：“二婶刚才洒尿的声音比这好听么? ”? 　　“比这好听! ”华佗漫不经心地瞧了那湿漉漉的地方，冲出一道深深的槽。又 问：“二婶，你喝过尿么? ”?“落月时喝过。忘了? 就是你的尿。”? 　　“我忘了。”? 　　“童子尿又咸又甜。落月时喝了催生。”二婶想起被马蜂螫了那事，问道： “你打哪弄来治马蜂螫了的单方? ”? 　　“处处留心皆学问呗! ”? 　　“你咋晓得的? ”? 　　“我常去你家后面池塘边读书。有一次，看见你家檐下有一面蛛网，当中盘踞 着一个大蜘蛛，一只马蜂撞到网上被粘住了，蜘蛛前去捕捉，却被马蜂螫了，顿时 全身中毒，肿了起来，落在一片绿苔上。我想那蜘蛛会死掉，谁知那小东西在绿苔 上滚了一阵，肿竟消了，又顺着蛛丝爬了回去。它又二次被螫落地，在绿苔上又滚 了一阵，又消了肿。第三次交手，它终于擒住了马蜂。我想蜂毒属火，绿苔凉性， 必能败毒清火。”? 　　二婶夸奖道：“乖侄儿，你真聪明! 往后做了大官，可别忘了二婶曾疼过你。” ? 　　华佗又捂住了耳朵。? 　　“小祖宗，你可回来了! ”母亲埋怨华佗道：“亭长今早来报信，县令王大人 荐你入京读太学呢，学好了就荐你当五经百石卒史。”? 　　华父森严厉色，拍着桌子说：“你又逃学了! 与田父野老为伍，那象一个士子 ! ”? 　　“你好好给儿子讲吧! ”华母温情地望望儿子，又望望丈夫。? 　　不得儿子回话，华父又说：“我花了钱，总算给你谋得了一个机会。承蒙王大 人格外看待，他荐你入太学。学成后进可以当博士祭酒，退到州郡也可以当个文学 掾，最差也是百石五经卒史。入学是要考试的，有对策和射策，新的制度规定，‘ 诸生试家法，文吏课笺奏’。从现在起，哪儿也不许去，就在家里准备功课。”? 　　“可我还要去泥台店听林先生讲《易经》呢! ”华佗借口说。? 　　“我已给林先生打过招呼。”? 　　华佗无可奈何。每日有父亲监督，不许他离开书房。稍不安心，便大讲一通头 悬梁、锥刺股。? 　　一日，亭长登门拜访华父，寒暄一阵，言归正传。亭长望望华父，客气地说： ? 　　“先生，我有一句话，实在说不出口呀! ”? 　　“亭长请讲，”华父说。? 　　“我这次去拜访王大人，他委婉提到贵公子入太学一事，怕还得花些钱在上边 打点打点。”? 　　华父不悦，没想到王大人也是一只填不饱的空肚鸭。便皱着眉头说：“不是已 孝敬过了吗? ”? 　　“嘿嘿，”亭长一阵干笑。“先生大概不晓目下行情。公是1000万钱，卿是500 万钱，入太学当然不比做官，但至少也得花上十几万钱。正道选拔，二折一、三折 一，也得万钱以上。先生打发的只是一杯水酒呢! ”?这番话，华佗听得一清二楚。 他方才晓得王大人荐才的居心何在。? 　　“亭长，”华佗向亭长施礼。“请转告王大人，华佗乃一介寒士，入太学一事 不敢高攀了。”? 　　华父唉声叹气。? 　　华佗要让父亲放弃让他当官的打算，口气坚决地说：“儿子愿当一名士，穷研 五经，著书立说，对仕途已无奢望。”? 　　他没敢说当医生的话。父亲是不会同意他如此选择的。他认为当塾师和学医， 是士子的穷途末路。当名士符合时尚，每一次征召不就，名士的“名气”便升一个 档次。如名士首领郭泰，求名不求官，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虽无官俸，其社 会地位实际抵得上一个大官。儿子的话多少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平衡了心态。? 　　为儿子谋划入太学，事没办成，反让王大人和亭长敲了一笔钱，华父因此怄气， 加之偶感风寒，竟大病上身，卧床不起。? 　　还是热心肠的二婶跑腿，去泥台店把华佗叫了回来。? 　　父亲的病不大要紧，只是夜间咳嗽厉害。? 　　“妈妈，别焦心，爸爸的病有我呢! ”华佗把母亲叫过一旁，低声说。? 　　母亲不解地望着儿子，“你能有啥办法? ”? 　　“只是这事别让爸爸知道，”华佗冲妈妈眨眼睛。? 　　妈妈已从二婶嘴里知晓儿子的秘密，他背着父亲在偷偷学医，她又惊又喜地问 ：“你真的在学医? ”? 　　“嗯，”华佗点点头。“爸爸一门心思想让我做官，‘佗’者驮也，要负起振 兴家族的责任。”? 　　“你爸见宗族衰落，心不安啊! ”?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嘛! 这是没法可想的，得服从造化。”? 　　“你爸固执。”? 　　“所以，我学医的事先瞒着他。”? 　　“好吧! ”华母又问，“你爸的病你真有把握治好? ”? 　　“有! ”华佗肯定地说。? 　　“不请巫祝? ”? 　　“不。”? 　　“那你就试试吧! ”? 　　华佗去野地里采回一筐草药，请来了二婶，说：“又要麻烦你了，二婶。”? 　　二婶正在做饭，用布巾擦着手，问：“大侄子，啥好事? 看上哪家‘窈窕淑女 ’了? 要二婶保媒去‘君子好俅’? ”? 　　“二婶，这事不劳你大驾。”? 　　“那……我猜不着了。”? 　　华佗把一筐水凌凌的草药递给二婶，说：“这是白前，可治我爸的病。你就说 是一个过路草医给你采的。”? 　　“啊――大侄子，学医就学医吧，干脆挑明好了。”? 　　“二婶，还不到挑明的时候。”? 　　“好吧，把这药的来历说道说道，让二婶也长点见识。”? 　　华佗便讲了发现这味药的经过：有次他投宿到一位姓白的人家里，夜里咋也睡 不着，隔壁又是哭声又是咳嗽声，吵了个通宵。第二天，去那家一瞧，原来是这家 主人的儿子患了咳嗽病，拖的时间太长了，眼见小命难保。华佗便指着白家门前的 一篷草说：“把这草熬水喝，可以治寒咳。”半月后来这家，那孩子病全好了，活 蹦乱跳。这药草还无正式名称，只叫“白家门前的草”，华佗想了想，就叫做“白 前”吧。他已用白前治好了几个人的咳嗽病。? 　　“啧啧啧，乖侄子，”二婶高兴得把华佗拉到面前，“你还真不简单呢! 这事 包在二婶身上，把谎给你扯得圆圆的。”? 　　华父吃了白前，一天比一天见好。知恩不报非君子，叫来二婶，逼着他去寻那 医生，当面酬谢。二婶忍俊不禁，望着华佗格格格直笑。华母示意她竟不睬，指着 华佗说：“兄弟，要谢就谢你儿子吧! 我脸让马蜂螫了，也是他治好的。”? 　　华父愣住了。儿子逃学原来为学医，他竟不知晓。瞒了好几年，儿子城府真够 深的。? 　　华佗跪下说：“儿子不该瞒着父亲学医。”? 　　父亲久久不语。他对于振兴华氏宗族的打算泡汤了。儿子已弃绝仕途，只好顺 其自然。? 　　华父面颊淌着两行泪水。? 　　二婶很后悔。这一挑明便绝了华父的希望。忙解释说：“其实你家华佗并不想 当医生，还是想当官的，谁叫你们生了个聪明过人的娃呢! 经一位老医生一点化， 他便懂了这药，用这药治了病。”? 　　“起来吧! ”华父平静地对儿子说：“事已至此，那你就从医吧。只是不可为 庸医。”? 　　华佗喜出望外。因激动而嗓门有些沙哑，对父亲说：“儿子记住了。”? 　　华父把儿子叫到面前，摸着他的头顶，一字一板地慢慢说道：? 　　“你已成年了，该立字了，就叫‘元化’吧。”?“谢谢爸爸! ”? 　　华佗觉得这“字”很好，“元化”者化育也，意即要教化、施泽于芸芸众生。 ? 　　对这结局，二婶和华母很高兴。二婶从尴尬中解脱出来，华母也因儿子高兴她 也跟着高兴。? 　　华父又叮嘱道：“找几本医书读读，还要拜师，有了真本事再开业。”? 　　“是，”华佗满口应允。?? ? 　　?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