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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回 桑叶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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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桑叶的奇迹 春蚕吐丝的时期却还早咧!但太后是一个很急性的人,伊从奉天回来后的第三 天,虽然明知春蚕尚不曾吐丝,可是伊已急忙忙的要去瞧瞧伊所蓄养着的那许多白 色的怪物了。它们是有指定的房屋的,就在颐和园的东端的一角上,一般也是很高 大华丽的殿宇。我因为种种原因,先前竟不曾上那边去过,这一日随着太后同去, 还是初次光临咧!太后知道我不很熟悉国内的情形,便告诉我一大段关于桑叶的奇 迹,其实我也早知道古时候有一位后来给人尊称为“嫘祖”的女人,怎样教导人民 肓蚕的故事,不过太后所说的比较特别一些。伊所说的是: “上古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在某一天上,忽然发现了一条蚕,伊觉得很有 趣,便捉来装在一个匣子里,后来也就忘记了。过得三四天,蓦地又想到了,急忙 打开匣子一看,却已失去了那蚕的所在,只见有一个白的椭圆形的东西;伊也没有 什么心思去仔细研究,便取出来玩弄着。伊的父母见了,也觉得很诧异。那时候当 然还没有茧子这名称,但经他们仔细拈弄了一番之后,竟发现这东西上有丝可以抽 下来的,并且想到了利用丝的可能;便合着那女孩子一同出去用心觅取。只因他们 往往是从桑叶觅到的缘故,便断定桑叶就是蚕的饲料。从此,肓蚕缫丝的事业,便 逐渐的改良发展;到如今,我们中国境内的田野里,差不多已有一半是种着桑树了, 各处乡间,且有专供这个女孩子的神庙;有蚕的人家每年都要去祭祷,希望伊能够 保佑他们所养的蚕都能结出好的茧子来。这个女孩子于是便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 有名人物。” 我也不知道还是太后这一番话可靠呢,还是别人的传说可靠?不过嫘祖在我们 中国的历史上,确然是一个极受人崇拜的大发明家。 老佛爷先是把我们引进了一间很大的屋子,里面却并无何种陈设,只有许多漆 得很光亮的木架子;这些木架子上,分别堆着许多的木匣子。伊就揭开了一口匣子, 教我探头过去瞧那还不曾孵化出来的蚕子。 “此刻,这是一些也不足宝贵的,仅仅是一颗黑芝麻似的蚕子而已!”伊向我 说道:“你瞧,一张很小的纸上,它们就会孵化了。可是孵化蚕子,也有一定的时 间的;要是你孵化太早了,那时候新的桑叶还不曾长出来,就无从给它找食料,往 往因此而饿死,即使不饿死,然而到后来,它也吐不出好丝来了。所以必须待到有 了新桑叶,才能孵化。但有时候新的桑叶已有了,偏逢到天气竟是特别的冷。―― 这是很可能的,因为长新桑叶总是在早春时候。――光是把棉花或丝绵这一类的东 西去包裹蚕子,还不够暖,孵不出来;要是用火或热水去孵,又嫌太猛烈。在这种 情形之下,那些肓蚕的女孩子们便会实行一种人体孵化的方法:伊们就把这些撒满 着蚕子的纸片,一张张的包好了,揣在伊们贴身的内衣袋里,用温而不猛的体热来 孵化蚕子。......” 我听太后说到这里,身步由就觉得隐隐地发痒了。我想假如教我揣着那些蚕子 睡觉,让它们蠕蠕地发动起来,我真会在睡梦中吓醒的。不过我虽然如此想象,但 据我后来发现,这些当心着肓蚕的女孩子们,――伊们多半是旗兵的女儿――对于 蚕实在是很多欢喜的;所以揣着蚕子睡觉的事情,真可说是司空见惯,一些也不值 得大惊小怪。 我正在模模糊糊地悬揣着蚕子睡觉的滋味的当儿,太后又说话了。 “瞧啊!这不是才孵化出来的吗?”伊又走到了屋子的另一角上去。“但它们 是长成得很快的,你差不多可以看着它长;大约再过七天或八天之后,便要开始喂 大张的桑叶了。” mpanel(1); 这里的几个木架子上却搁着许多圆形的矮盘,它们是竹制的,盘底的一部分用 的是极光滑的竹黄;它们的边约有一寸半高,也是竹片扎的。这些竹盘的大小各各 不同,想必是各有各的用处的。依我看来,那些才孵化的春蚕,也过象一种常在花 树上可以见到的小青虫一样,神气也是很难看的,只差它们身上没有花纹而是遍体 灰白而已。它们大概一律都是七八分长,一个小小的竹盘子里,约莫挤着一二百条; 蠕蠕地在滚动,我看了险些当做是一盘的蛆。 我虽然并不觉得这些蚕有什么好看,甚至还觉得很难看,但是因为听见太后说 它们是长得很快的,差不多可以看着它们长,因此就打动了我的好奇心,从这一日 随太后去过之后,逢到有空闲的机会,我便跑到那四五间大屋子里去探视,果然每 次都见它们比上次大上些;先是长到一寸,过一天又长到了一寸半,后来就长到了 二寸长。这样便不能再让它们一二百条的挤在一个小盘子里了;就由那些育蚕的女 孩子们很小心地把每一盘的蚕分盛两盘,侍它们再长大起来,便再分盛入较大的竹 盘里去。 “幼蚕所吃的桑叶都是切得很碎的,而且都是拣的最嫩的,大约再过四五天工 夫,它们就要改喂整张的大桑叶了!”一二日后,太后又这样提醒着我:“那时候 便格外好看了,你不可不去看看!” 依理想来,老佛爷自己必然已曾屡次去看过这种育蚕缫丝的把戏了;园里既是 每年要养蚕,伊当然是每年都看见的。但是伊有时候的行为,却真象小孩子,对于 看蚕,更是非常的起劲,似乎看十次,看一百次,都看不厌的;只要遇到政务稍暇 的时候,伊往往就会想到要去看看那些正在日夜长大的春蚕。 这一日,那些管理育蚕的女孩子们告诉我说,有大批的幼蚕已长成了,当日就 要开始把整张的大桑叶充喂料了。 于是便有许多的太监打园外去挑来了好几担的鲜桑叶,挑来之后,却还不能马 上应用咧;必须用热度不很高的温水,一张一张地小心擦洗,务必不使叶上再有半 点污垢留着。大概每一大竹盘的春蚕必有两个女孩子当心着:当这一个在洗刷桑叶 的时候,那一个便用干净的手巾把已洗好的桑叶揩干,一张张地平放那竹盘中去。 蚕儿一见了桑叶,――也许不是看见的,而是用触觉触到的――便立即张口大嚼起 来;你如其把头凑得低一点,便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它们的嘴巴在不停的活动,更可 以看它们从一个很小的小孔吃起,吃到可以把它们自己的身子穿过去,而所费的时 间是很短的,所以每一天上,必须加两次桑叶:一次在早上,一次在晚上;到得后 来,还得加三次。 喂大桑叶的第一日的下午,我再去观看时,只见各个盘内的桑叶,多半已仅留 一些叶筋了,有几条贪嘴的蚕儿,兀是在筋上啮着;我觉得当蚕儿在吃桑叶的时候, 那种形态真是很难看的,并且还可以听见它们的咀嚼声。而在这些专充育蚕用的大 屋子里,所蓄的蚕大概总在几千条以上,因引我们一走进去,便要以听见一阵阵悉 悉沙沙的声音,仿佛是雨点打在枯草上的响声。 凭是太后为养蚕而置的设备这样的考究,育蚕的那些女孩子们也是格外的小心, 但每一天工夫,总不免要有好几十条蚕――约占千分之二三――因为种种的缘故而 死去的。不过我们虽发现了死蚕,却绝对不许说“一条蚕死了,”只能默默地把它 拈出来的。不便如此,养蚕的迷信的习惯还多着呢!无论什么人都不准指着某一条 蚕说“不好”或“难看”,或其他的不好的话;如其这样说了,那末这些蚕后来所 吐出来的丝,必须也要“不好”或“难看”了。而在这些专门育蚕的女孩子的头上, 且还各用一条很阔的缎带扎着,使伊们的头发,一些不会散乱出来,据说这是给蚕 儿看样的;它们看了之后,所吐的丝也就一些不会散乱了。这些女孩子的腰间,另 外还拴着一条颜色很鲜艳的带子。把伊们的腰部束得很细,据说这也是给蚕儿看样 的;它们看了,所结的茧子便能一般也是中间极细而两端粗圆,样子非常好看了。 这些女孩子们在蚕室里面不但不能说不好的话,而且还得象教育一个小孩子一般的 时时向那些蚕儿说几句恭维的或激励的话,那末到最后收成的时候,才可以得到很 精美的蚕丝。 蚕儿本身的颜色虽然一般都是灰白的,但它们所吐的丝,却有纯白色和金黄色 之分,而以金黄色的为更可贵一些。 “现在已经是蚕儿吐丝作茧的时候了!”有一天早上,太后又想到了伊所蓄着 的春蚕,便引着我们,一起再去参观。当伊老人家在向我们滔滔地讲论的时候,那 些育蚕的姑娘们正在忙着工作咧!在这些日子里,伊们确然是很忙的;但一年中其 余的日子,伊们却都可饱食无事,在园内高卧了。“我们这里是和外间不同的!寻 常人家,大都把干柴扎成了短短的一束,就把快要吐丝的蚕捉上去,让它们作起茧 来;这种法子所得的丝往往不很光洁。所以我们是用特制的小匣子的。每一匣装四 条蚕”太后用手指那边堆得很高的许多纸匣子,继续向我说道:“它们进去之后, 便自会各据一角,不相侵犯地做起茧子来。你不信可以时常来看!” 我当真服从了伊的话,从此越发地常来看了。这是果然很有趣的!大凡一条蚕 将到吐丝的时候,便不再吃桑叶了,好象是已经吃得太饱;这时候它的身子已很粗 很长了,而且已变为一种透明的颜色,于是那些育蚕的女孩子们便轻轻地把它们分 别纳入那些小匣子中去,每匣四条,盖上了匣盖平放着,让它们努力作起茧来。大 概经过了五六天工夫,打开匣子看时,四个白色或金黄色的茧子,已在匣子的四角 上端端正正地结好了。不过据说一匣子四条蚕,必须是同一颜色的,要是有三条白 的,一条是黄的,那一条黄的结了一半,便决不肯再结了;所以必须预先鉴别好, 不能混乱的。 茧子打匣内摘取下来之后,最残忍的一幕便出现了!他们不顾蚕蛹的生死,一 起把茧子丢下那沸水中去,活活地将那蚕蛹烫死。茧子在沸水内浸了一两个钟头之 后,便得用一把竹制的短帚不停的搅着,搅到有一个茧子上可以抽出一根丝头来了, 便停了搅,先把它系在一根细的针上,这样便可把丝抽起来了。一面抽,一面搅, 一个茧子的丝抽完了,再把第二个茧子的丝接上去,如此便可以得到一绞一绞的生 丝了。我看那些女孩子们弄得有趣,便自告奋勇的去试了半响,结果一根丝头也搅 不出来;当然,这种工作也得经过相当的学习的!从这一点上看来,做丝的人也可 算是一种具有专门技术的艺工。不过我却并不羡慕伊们,我只觉得蚕这一样东西的 生存;确乎是最有趣不过的,因此很想再彻底研究研究。 “老佛爷,我还有些不明白,”凑太后高兴的当儿,我就向伊请问:“既然这 些茧子都泡过了,那末到明年我们又从那里去讨蚕子来呢?” “这是不用愁的!我们早就拣出一部分专供留种的茧子来了。”伊很耐烦地给 我解释道:“那茧子里面的蛹还会变化咧!我们只要不烫死它。隔了相当的日子, 它就会变成蚕蛾了。这些蚕蛾是决不肯再在茧子里躲着的,它们就自动的把茧子咬 破了一个小洞,钻将出来;有时候那些育蚕的女孩子还会帮着它们,把那茧子撕破, 使它们得以早些钻出来......” 太后为着要使我见到现实的例证起见,又带我到那蚕室里去观看。在几个小小 的竹盘里,果然给我见到了许多的蚕蛾;它们虽然也有一对翅膀,却不能飞起,只 能永远蹒跚地爬着。 这种蛾也分着雌雄两性,就把它们在一个竹盘里混着,这个竹盘就算是它们的 世界了;除掉这竹盘以外,它们便接触不到旁的东西了。而它们自己,也似乎没有 什么野心想到竹盘外面去;就是这个竹盘的内容,究竟有多少大,对于它们是否安 全,它们也是一概不管的。更奇怪的是它们和别的虫类不同,变成了蛾之后,便什 么东西都不要吃了;它们的活动,只是拣好了搭配,互相交尾。交过一次尾,那雄 的先死了,独让那些雌的留着,以完成它产子的任务。这时候又得让育蚕的女孩子 们先把那些已死的雄蛾拣出来弃去,以免阻碍。在那竹盘的底下,原是早就铺好的 白纸的,过得一天或两天,雌蛾就在纸上实行产子了;隔一夜再去看时,只见纸上 已满散着无数黑芝麻似的蚕子和许多已死的雌蛾。当然,它们也就不再需要而立即 被弃去了。 “你不是觉得很有趣吗?真的!这不啻是一幅人生的缩影图!”太后用一种富 于哲学意味的语调说道:“它们从出身起,匆匆地做过完了一生应做的工作,便很 急遽地死了。其间只隔了短短的一二十天工夫。但这一二十天工夫,对于它们,却 和我们从钻出娘胎,由幼而少,由少而壮,由壮而成中年,老年,以至于死,实在 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我听了伊这段很有含蓄的话,不由也暗暗嗟叹起来。但是我对于把那些内中还 有未死的蚕蛹藏着的草率,投到沸水中去泡煮的一部分手续,终不能不认为很残忍; 便又向太后提出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不先把茧子的一端剪开一些,取出了那些蚕蛹来再投到沸水中去呢?” “这是不行的!”太后似乎很以我这一问为愚蠢得可笑,但伊并不厌烦还极有 兴致地答道:“茧子是万万不能剪破的,一剪破便不能再缫丝了。如其可以剪破的 话,我们何不待里面的蛹变成了蛾钻出来之后,再拿去缫丝呢?因为茧子上的丝都 很整齐的,而且是接连的,一破便不行了;而要从一个茧子上抽出一根丝头来,又 非得用沸水浸过不行。所以这个方法是无从改变的。......” “何况那些蚕蛹即使不烫死,先把它们取出来了,过几天也无非是一死而已!” 伊爽快一针见血的攻破了我的无意义的怜悯之心。 太后对于蚕实在是当做一种调剂疲劳的娱乐品。伊虽在颐和园内划出了那么一 大部的屋子专供育蚕之用,又化了许多的钱置备用品,采购桑叶,而且还养着那么 许多的女孩子,整年一事不干的专用来照管育蚕;这一批本钱可真不小。但伊却从 不曾把伊所得的茧子卖出去,总是自己用来缫丝用的;而所缫的丝也是绝对不卖出 去的,又不见有什么大用处,只是一绞一绞的藏起来,或者凑伊自己一时高兴,再 教另外一起制丝的女孩子们用各种鲜艳的颜色,把那一绞绞的丝染起来,然后再收 藏,这样无非是格外多花几个钱而已。 只有一件东西,可算是寓游戏于实用之中。就是当那些快要吐丝的当儿,拣取 一两条放在一张糊在茶杯口上的薄纸上,让它们把原是要用以结茧子的丝,一起吐 在这纸上,于是就把这满布着蚕丝的薄纸剪成圆形或长圆形,用绒布做垫子,取来 作为粉扑,或搽抹香油。倒确然是最细软爽滑的。我至今还在每次扑粉的时候想到 它。 虽然太后本人是只把蚕当做一种玩意儿,但那些给伊雇用来照管育蚕的女孩子 们,却因受了那许多传统的迷信观念的影响,还是非常郑重地从事着的。伊们好象 是一群热心于宗教的圣女,而蚕就是伊们心目中的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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