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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回 老佛爷安抵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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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老佛爷安抵故乡 我们一进了东三省,因为灵感上的作用,似乎觉得空气中,已换了一种和先前 不同的气息;再望车外看看,那些田野的景象,也似乎觉得有些异样。然而要是真 的教我说出它们毕竟有什么特异之点,那也就回答不出来了!总之,这种感觉,凡 在我们初入某一带陌生的地方去的时候,都会不期然而然的发生的。其时我们的列 车,好象也比往常开得快了许多,大概是它一路老是被迫着慢慢地滚过来,自己也 有些不痛快了。 东三省有一种植物是非常有名的,也许世界各国的人士,都有知道的,那便是 “高梁”。我也是慕名已久,而不曾见过一个;所以在出了山海关之后,一有空, 便凭着车窗,尽力的眺望,可是望了好久,没有看见什么特别的植物。最后,我就 去请问那精研植物学的太监,他便笑着给我指点了出来。原来那时候高梁还不曾长 成,出土不过一两尺长,所以看虽看见了,还当是麦子咧!据说再过几个月工夫, 这些高梁就会长得跟人一样高了,而且它的叶子很深密,种的人家又多,因此到它 们长成的时候,西自山海关起,东至高丽交界为止,这一整方土地以内,简直是象 铺上了一张青色的绒毡一样。人从较高的所在望下去,但见一片青色,所有一切比 较矮小的房屋,和溪流池沼,以及其他的各种植物,全给高梁遮得影儿都不见了! 所以东三省人往往称那个时候为“青纱帐”起的时期。在这顶硕大无朋的青纱帐里, 尽够窝藏下巨数的骑队;不要说人的身体决不会给外面的瞧见,便是马的脚,也是 绝对不会露出来的。 这时候,我们所经过的一段地域,都是很荒凉的所在,在轨道两旁,并没有什 么伟大或多量的建筑物;只有一堆一堆分散着的矮屋,用破瓦遮盖着,多半是一般 穷人的巢穴,聊蔽风雨而已。还有些野生的,或已有人饲养着的走兽,如牛,羊, 马,豕,麋,鹿之类,在田野里出没着;有的把它们整个的身子浸在那些污秽不堪 的小河里,弄得浑身全是泥,看了也很可令人发笑的。太后平日对于鸟兽,原是很 欢喜的,现在看它们自由自在的在野外纵跳着,当然格外容易感到兴趣了。可惜伊 所带的这些人中间,从随驾大臣起,一直到底下的小太监为止,没有一个对于动物 学特别有研究的人,否则伊一定会立刻重用起来了。 在关外,既然一般也是属于中国境内,那末有一件东西,自然也少不掉了!那 便是许多累累盈野的土馒头,――死人的坟墓。中国人对于利用土地的不懂经济原 则,正是到处皆然;但在关外,野草似乎比关内长得繁盛些,所以每座坟上,都有 一张碧油油的毛毡铺着,而看去也比较上美观些了!这里并没有什么高山隆起,在 地平线上的,只是这些土阜了。 京奉路因为是循着海岸线而筑的缘故,所在我们在车上,一路望东边看,往往 可以看到那辽东湾的海岸,忽隐忽现地在我们的眼帘上晃动。 我进了东三省后的感觉,是很繁复的,但最深的一点,是觉得这里的情况,还 脱不掉原有的一种犷野的气味。我想这是不错的!因为在几百年或几千年之前,我 们的祖先,本来就是一种很强悍不驯的民族;它们仗着自己的强壮的体魄,勇武和 胆力,在这一片广漠的原野中,无所顾忌的游牧着。他们日常所用的东西,除掉一 部分是从田地上种出来这外,其余便都是从射猎上获得的;这样,就在无意中加强 了这个民族的战斗力,后来竟能用几万人马征服了中国本部的全境,也未见如何费 力。虽然此刻在关内的一班旗人,已渐渐地文弱了,但在关外的东三省的人民,却 多少还保存着几分游牧民族的遗传性――勇敢而粗犷。 一路上,我们也曾经过了几座散处在两旁的县城,这些县城都是很小的,离路 轨也很远,我们从车上遥望过去,仿佛是已在地平线的尽头了。倘没有那比较熟悉 一些地理的大太监张德在旁边给我们指点,我们绝对也不会想到那里一团黑油油的 影子,乃是一座县城,十九会当它是从山上坍下来的大石块。 mpanel(1); 初离山海关,我们所见到的多半还是平原,过了新民之后,人烟是格外的稀了, 而许多或高或低的山岭,却逐渐在我们的左右前后出现了;这些山岭大概都是某一 条大山脉的分支,有的离路轨很近,有的相距得很远,但没有一座具备着怎样雄伟 的奇观。惟有在西面的远处,却隐约可以见到一条绵亘得很长的山脉,峰高插云, 层叠相接;而这时候我们的列车,恰好正朝着它那个方向前进,因此愈行愈近,先 是只见淡墨一般的一条线的,渐渐地变为灰色,再变而为蓝色!一种蓝得非常可爱 的颜色。便在事实上,它和我们相距兀是很远咧! 当我正在聚精会神地欣赏那些远处的山色时,忽然觉得我们这一列御用列车上, 似乎已起了一处骚扰的状态;虽然并没有人在跳跃奔逐,也没有人在高声喧闹,便 秩序毕竟已不象先前那样的整齐了。我不免很诧异,忙找一个同伴一问,才知我们 的列车,将并不直驶奉天;在奉天的前一站――皇姑屯,就要停下来了,其余的一 段路程,我们将不再依赖那牛步式的火车,而将更换我们所习用的官轿了。 我既然已经知道下车在即,也就无心再眺望罢了景了;而这时所经过的一段短 程中,实在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景物值得欣赏。 渐渐地,那一种隐而不显的骚扰,已变成公开式了:原来太后也知道火车的旅 行,不久就要结束,因此伊也忙着在指挥人家赶办下车的准备工作。这种准备工作 中,虽不包括收拾铺盖,整理箱子等......的寻常事件,但象车壁上所搁的那些古 玩玉器,以及那一头名唤“海龙”的小犬,和袁世凯世贡呈的两头鹦鹉,都得需要 人去当心,所在实在也很忙了!终于,皇姑屯是到了;这里因为早就得到通知的缘 故,也象天津一般在站上另外筑就一条簇新的水门汀月台,并且同样也有许多旌旗 和灯彩挂着,模样很整齐美丽。当然,这些大节目少不得也象天津似的有一个大官 在主持;这个主持的人,便是奉天总督怀塔布(此人不见经传,疑有误,但本书原 系小说,可不深究),他是满洲人,掌的实权,也和袁世凯差不了多少。 待我们的列车进站时,已有无数的高级官吏在那新建的月台上排班跪接了,这 样自不免联带又要来一套照例应用的礼节了!虽然他们并不象袁世凯一样的有一队 西洋乐队,但所定的礼节,大体上也和天津不相上下;可是不幸的很,他们没有象 天津那些官员一样好的运气,其时太后正因在途中劳顿了几天,急着想使伊这一次 的旅行,早些告一段落,以致无心和伊的臣下多事敷衍,尽催李莲英快去端整那鸾 舆。待那鸾舆一端整好,伊就来不及的躲了过去,那十六名专司抬轿的太监,便小 心翼翼的掮起了他们的重大的担负,开始前进。 太后既上了轿,其余的人,当然也没有再在站上留连的必要了;于是光绪的轿 子,隆裕和瑾妃的轿子,便依次随在太后鸾舆的后面,列队出发。我们这些女官, 当然也有坐轿,就紧随在瑾妃的轿子的后面。我们之后,便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太监; 其实他们也并没有什么职事,个个都空着手,很闲散地杂在那些奉天的官员中步行 着。 依着情理推测,奉天的官员当然不会比别处特别的多的,今天大概是因为要表 示他们的热诚起见。特地一致动员,纷纷赶来迎接太后,所以见得格外的多了!而 且他们和那些太监,一般都是穿扎着全副的公服,打扮得非常华丽;这一队行列至 少也有两三里路长,看起来必然是十分有趣的。我记得当我小的时候,也会随着我 的父亲,参加过几次郊祭,迎亲,或送丧的队伍;后来进宫做了侍从女官之后,又 随着太后,杂在好几次的仪仗中,但每次的情景,都不及现在这一次的热闹,或者 因为人数较少的关系,也从没有象这样美丽悦目。 约摸行了半个钟头,我们这一队人马已到了一从硕大无朋的城门的前面了,说 是城门,当然是附属于城墙上的,这里的城墙,并不很高,但瞧它的颜色和神气, 必然也是很古的。至于究竟古到什么年代,请原谅,我竟不曾特去考究;好在这和 我们书中的故事,是并没有什么大关系的。在城墙上,还有一座六角形的碉楼,这 座碉楼的建筑方式,和中国本部境内的建筑物很想象;因为据我所知道,前此乾隆 回到奉天的时候,他瞧这里的建筑物,十九都是很陈旧了,而且格式也不好;他原 是极精明强干的人,想怎样做便怎样做,于是他就拿出了一笔钱来,教人在奉天各 处,添建不少新的建筑物,而这一座碉楼,自然也就是他所经营的了。 我们就在这城门下穿过去,中国普通的一般门户,虽然都是分着左右平行的两 扇门,其实却是由一面判为两的;唯有这里的城门却是实实在在的两扇门,因为它 们都是很大的,一般足以独自掩没这个门洞,不过当初也许是为求特别严密坚固起 见,所以叠连的设下两道城门了。过了这两扇门,便是奉天的禁城了。一道很阔的 御道,直通入深宫中去,我们的队伍,一走上了御道,便又增加了一种新的色彩; 因为这御道上已遍铺了金子一般的黄沙,衬着上面行动的红红绿绿的人物,真可说 是五色纷陈了! 这御道的两旁,还有一些活动的景致,不能不描写一下:因为随着太后同来的 那一大队御林军,还不曾来得及调进来的缘故,怀塔布特地从他的营伍中,选调了 几百名满洲兵来,权充太后的护卫,这时候,他们就分着左右,远远地跪在御道的 两旁。他们和我们距离大约是三四丈模样,在这空隙之中,另外还有一批人物,这 批人物,也都是奉天的官员,但有一部分是因为官级太低,够不上资格跑到车站去 接驾;还有一部分是已够资格的,照理原该先上车站去接驾,却因那时候恰好有十 分紧要的职务,不能离开自己的衙门;这两批人便一起赶到御道旁边来,给太后叩 头,算是补行接驾礼的意思。 虽说这几百名的满洲兵是给怀塔布调来护卫太后的,但他们此刻已算是进了禁 城了,在禁城内除了御林军之外,别的队伍本是不能走进去的,现在他们虽已从权 走了进去,但兵器是绝对不许带的。读者试想:这种情形,究交为难不为难?他们 此来的任务虽说是为着要保护太后,这就是说,万一有什么不幸的事情,临到了太 后的身上的话,他们都得直接负责,然而又不准他们带兵器,难道好教他们赤手空 拳的去抵挡刺客或叛党?这不是存心和他们下不去吗!但我们尽可无须为他们着忙, 因为那时候,中国人备有手枪或炸弹一类的东西的还不多,如有人要行刺太后的话, 少不得依旧用刀剑,单用刀剑,就不容易在这么许多人的中间行事了;所以事实上, 是决不会有什么乱子发生的!怀塔布之所以要调这几百名旗兵的意思,与其说是他 存心要保护太后,还不如说他存心要讨好太后的来得确当。 当我坐着轿子,穿过那城门的时候,我还是照着老规矩,拉开了一些轿帘,竭 力偷看着外面的景致;因此很清楚地看见这一座皇城的城墙上,也有许多剥蚀斑驳 的旧砖头,抻落在地下了,也有不少是有人私下去拆毁的。而且因为久已无人去修 整的缘故,以致乱草从生,全失了应有的庄严气象;甚至在几处较大的缺口上,已 有不少的小树在生长着了。再过几年,不知道将成什么模样了?我想当初的情形, 必然是和目前大不相同的! 我对于这一座皇城,可说是一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虽然依据历史上讲, 我们的祖先,当初就是在这一块地皮上发扬光大起来的,我们似乎总该对它有些不 同的感觉;然而这些事迹过去得太久了,以致于使我们不容易再发生什么印象。何 况我们已在景物各殊的中土住了这样许多的年代,而那里也差不多已成了我们的第 二故乡,一切都和我们很熟悉,这里却颠倒反觉得生疏了!我想这时候,要是我们 的老祖宗再打地下走出来,和我们相会的话,我们除掉用对待陌生人的礼貌款接他 们之外,也决不会再有什么感情了。 要很清晰地看到这样一幕伟大而热闹的喜剧,自然是不很容易的;我想最好是 人坐在飞机里,望下作鸟瞰,那才可以一览无遗。不过,其时飞机这样东西,中国 却尚不曾有过它的足迹咧!就是有,我也不能以一个女官的身分,驾着飞机,在空 中偷觑圣驾。好在我此刻坐在轿子里,一般也是居高临下,尽可看到所要看的一切。 其时最触目的便是那两行全副戒装的旗兵,个个都象一头虾蟆似的在地上俯伏着, 头低得差不多要把他们的嘴唇贴在泥土上了。他们的前面,便是那两行临时赶来接 驾的官员;官员的架子,多少总得比小兵大方一些,他们虽是一般也低下头跪着, 但上半身还是挺直的,这样就比吓蟆式的俯伏,神气得多了。然而这些官和这些兵 的服色,却是一律十分整齐而美丽的;倒象是两行活动的灯彩,特地为着欢迎太后 而设下的。我们就在这两行活动的灯彩的中间,坐着黄色或红色的大轿,徐徐地行 过,再加那些抬轿的太监,又是全披着极华贵的宫装;因此,使这一幕喜剧的布景, 格外的灿烂夺目了!那时候,恰巧太阳正在一天中的全盛时期,光芒非常强烈,射 照在这些大红大绿的颜色上,顿时我们的行伍,炫耀得和一条长虹一样,谁见了都 不免要停住步看着。 我们的队伍,色调虽是如此的浓厚美观,但在精神上,却依旧非常的庄严肃穆, 简直是声息全无。便是那些抬轿的小太监,也一些没有什么声音做出来。这倒不是 因为他们的脚步太轻的缘故,而是全赖地下所铺的一种半湿的黄沙,把他们的足音, 一古脑儿的给掩住了。在这样肃静的空气中,我们直僵僵地在轿子里坐着,真和那 些泥塑木雕的神像有些仿佛;又像是壁画上或油画上所绘着的故事画中的人物,忽 因某种奇怪的魔术的作用,重复又回生过来,排着队伍,在街上行走。 在奉天,象这样声势赫赫的大仪仗,也放许在几百年中,不容易见到一回:这 一回偏是又只许那些做官的得以躬逢其盛,凡属寻常百姓,一概都不准观看。其实, 我们也很明白,禁令总是只在表面上遵守的;暗地里正不知道有几千百只眼睛,躲 在适当的所在,大着胆,不惜以身试法的在张望咧! 最后,我们便到了皇宫的面前;整列的队伍,就在宫门外扎住了。到得这里, 不免又要从规定的种种仪式以内,挑一种出来表演表演了,第一,必须不让太后独 自冷冰冰地踅进去;因为在清宫中,有一个很顽固的习惯,――其实宫里所有的习 惯,简直是无一不顽固。――每当皇上或太后临幸一处比较不常到的地方之前,必 先有人在里面排班跪接,才算尊严,现在就是这情形。于是那一位总管太监李莲英, 便大大的忙乱起来了;凡逢到要表演什么仪式的时节,总不能不请他来当导演,此 刻自然又少不掉他。他先向那十六名给太后抬鸾舆的小太监做了一个眼色,他们就 知道了,立即停止前进,端端正正地站在御道的中央,使太后的脸,恰好贴对着那 三扇中门中间的最大的一扇大门。 这十六名太监,便象十六尊石像似的肩着太后的鸾舆,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因 为这一座鸾舆是绝对不能让它沾着泥土的,否则寻常人家的官轿,当主人端坐在里 面等候什么事情的时候,轿夫尽可暂时卸下他们肩膀上的担负来,让这轿子停在路 上,主人一般也很舒服,而他们却就省力多了。然而这种福气,却不是给太后抬鸾 舆的十六名小太监所敢妄想的;他们这时候不但不能把鸾舆歇下肩来休息休息,而 且连大气也不敢喘咧! 太后的鸾舆既已安置好之后,我们便得赶快走进宫去,把我们原是陪驾东幸的 随从的地位,一变而为留在奉天宫内,恭候圣驾的留守人员。――说破了真是极可 笑的――这里所说的我们,并不只是指点我们八个女官而言,连光绪,隆裕,和瑾 妃都一起包括内;因为他们对于太后,一般也是处于臣下的地位上啊!我们虽然必 须先进宫去,但不能从正中那扇大门而入,而且是不许乘轿的;于是我们都纷纷从 轿子里走下来,让光绪率领着,鱼贯似的打左边的一扇较小的门洞里走进去。一进 去,先是看见一片很广大的庭院,但我们的接驾礼,却并不能就在这一个庭院内举 行;我们便穿过了它,走进了第二个同样大小的庭院,再从这第二个庭院,走到第 三个庭院,这个庭院的面积,是更大了,比最先的一个,约莫大出一倍,我们就在 这庭院里歇住了,准备接驾。 我们走进来的时候,已将那宫中原有的一班古乐队,和袁世凯所借给太后的一 班西乐队全带进来了;但为习惯所拘束,西乐队当然是不能在这种正式的典礼中演 奏的,所以我们便只能依旧借重那一班可厌的古乐队。 这时候,在各个庭院里,以及每一座宫殿之中,已早有许多太监分布在那执役 了。这些太监,有一半是向来留守在这里的;其余的一半,都是当太后未启程以前, 给李莲英预先打发来洒扫殿宇,收拾花木,并准备一切应用的东西,以便太后和我 们到来的时候,不致于供应不周,所以当我随着光绪隆裕走进去之后,一瞧满眼全 是熟人,一切布置,也和北京的皇宫差得很微,使我险些怀疑自己并不曾到奉天; 只有几座大建筑物的式样,那是和北平截然不同的。 不时也不容许我有充分的时间去细细观察,只看了个大概情形,便忙着准备接 驾。我原没有什么东西好准备,可是大家都在忙乱着,我也就闲散不来了,其中忙 乱得最厉害的却要算那一班古乐队。他们先是把那几个装乐器的架子装配了起来, 各人站到了适宜的地位上去,然后让他们的下手打架子上挑出几种应用的乐器来授 给他们。――这些所谓应用的乐器便是饶钹,铜锣,和小皮鼓等等;当然更少不掉 那架九音锣。――待他们每个人都有把应用的乐器捧到了手里之后,接驾的准备工 作便完成了;于是就有一个太监奔出宫去,知照那独自陪着太后在大门外等候的李 莲英说,里面一切都准备好了。 接着,又有一个太监跌弹子般的滚进来,向我们报告道:“太后起驾了!” 这个消息一到,音乐便立即开始演奏起来,整院子的人,都一齐跪下去了。光 绪是跪在正中那几级大理石的石级的旁边,这样,当太后下轿的时候,他便是跪得 和太后最贴近的一个人了。他的背后,依次跪着隆裕和瑾妃。在他们两位的后面, 照例总是我们八个女官。我们八个人是不分什么次序的,谁在前,谁在后,各人尽 可随自己的意思而定,从不受什么拘束的。除却我们这一起十一位之外,其余的太 监和宫女们,虽然依旧散布在四周,却不须排列起来,只看他们原是站在什么地方, 便跪在什么地方;因此不仅在这第三层的一座庭院里,便是在前面两个庭院里,和 其他各处,也都是一堆一堆的跪着许多人,凑就了一幅色调很鲜艳的漫画。可是这 幅漫画中的人物,却并不包括那些奉天官员,因为他们是未奉宣召,轻易不准进宫 的;而我们此刻在排演的这一套接驾的典礼,又是久已成为一种绝对内庭化的重典, 非皇宫中人是不用想参与的。 我们这一次重返故乡,无论在精神上,形式上,都是和寻常人的回老乡不同。 第一,寻常人回乡多半是出于自动的,而我们却是绝对的被动;第二,寻常人回乡, 十九是旧地重游,而我们却是初临故土。所以这种情形,实在是非常特别的!与其 说在搬演一幕喜剧,无宁说是在目击一幕内心的悲剧的演出。究竟我那个曾经发生 过什么感觉,不但如今追想起来,已是一些影象都没有;便是在当日,也不见得会 有什么深刻而紧张的刺激。大概是那时候的我,正专心一致地在猜测太后对于这个 老家将有何种感觉,因此自己反觉得懵懵憧憧了。读者也许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 的注意太后的感觉?是不是想测验伊的心理?这倒不是的!老实说:乃是为了我自 己。因为太后的脾气是很古怪的,如其这一个老家所给予伊的印象是一种惨淡而阴 沉的印象,那就不免要使伊发生出种种紊乱的思想,和许多焦躁的行为来,以致于 使我们在这初到奉天的第一日,就不得过安静的日子。 太后虽然已在门外给那十六名太监抬进来了,可是一忽儿却还不得就到,于是 我便凑着在跪候伊老人家的时候,又偷眼向四面张望了一回。这一次的张望,已比 先前更清楚些了:我看那几座大建筑物的外形,虽和北京有些异样,但显然已曾经 过一番改造的工夫,不再象是几百年前的旧宫殿了。这一番改造和翻新工夫,也都 是乾隆皇帝当日所规划的。我们见了他的手泽,便不禁要缅想这位英明清正的大政 治家的文才和武略,而发生一种热烈的仰慕。 隔了十分种模样,太后的鸾舆已打正中那一扇大门里慢慢地抬进来了,沉闷而 单调的古乐,兀自在吹打着,但空气是格外的严肃了,象一个人独自在荒凉的古庙 里,向一尊狰狞可怖的神像膜拜一样。其庄严肃穆的情形,实非笔墨所能形容。我 们但听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在石阶上响动,便知道鸾舆已快升殿了;可是大家都 依旧屏息气的俯伏着,谁也不敢抬眼皮来望一望。接着,又听见鸾舆着地的声音, 象风吹叶落的声音一样的轻。因为那十六名太监都是十二分的谨慎小心,当然不会 有大的声响了。他们把鸾舆歇下肩来之后,慌忙也就近处的空地上跪了下去,形成 另外一堆的颜色;而太后的玉趾,便在同时开始践上了伊的故乡的土地。 太后在一路进来的时候,想必也不免已打那轿帘的隙缝里窥看过,但伊所能窥 见的,当然是很少,很不清楚的;因此伊老人家一下了舆,便站住身子,用一种非 常关切的神态,尽量向四面八方浏览着,伊的眼力原不曾随着伊的年龄而起过什么 变化,此刻伊又是特别的注意,所以我想伊必然把这里所有的景物,在顷刻间已一 鉴无遗了!但伊站了半响,兀是不动,仿佛是这些含有历史意味的景物,已象山海 关一般的打动了伊的思潮了。我们这许多人还是战战兢兢地俯伏着,连呼吸也是格 外的小心,以免因此惊动伊。这幅一人肃立,百人拜伏的呆照,足足维持了十分钟 之久。后来伊就慢慢地移动了伊的脚步,但走不到五六步,便又停止了;大概是伊 打算要瞧瞧另外一隅的景象,站在原处不便,所以要换一个地方,可以瞧得更清楚 些。 全部跪着的人,依旧象泥塑木雕似的一动也不动,一堆堆的颜色,象插在花瓶 里的花一样地静止着;因为在太后不曾亲口宣谕,允许我们站起来之前,无论什么 人,就是光绪,也不敢擅自动一动的。而声音是更没有了。这时候,只有太后一个 人用一种极度矜持而细小的步子,在殿上徐徐徘徊着。伊的态度,在外表上似乎永 远是十分镇静的;但依我的猜测,伊这时候的趑趄不前,实在是内心上很慌乱的表 现。伊自己也许想就此找一个地方赶快去歇息歇息,也许又想领着众人先往各处去 察看察看,也许又想:......总之,伊的心思必然很紊乱,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做才 好,所以只得暂时在殿上徘徊一会了。 这几天工夫里,伊老是在火车上,后来又给鸾舆扛抬着,可说是全部的生活, 全在动的状态中。这时候,重复到了静止的宫殿里,伊自不免要觉得有些异样了! 过了好一会,伊开始说话了。这句话是给李莲英说的。 “把乐声止住了!” 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缘故,伊忽然要把这乐队的演奏止住,但我自己对于这一 班古乐队从不曾有过丝毫厌烦的表示,而且伊老人家也很懂得几支老曲子,每次吩 咐止住乐声,总是在一曲已终的时候,而现在,伊却出其不意的突然把他们止住了。 使他们所奏的一个曲子,象被缢死的人一样地猝不及备的给掩住了。这情形当然是 很反常的;于是那些乐工都慌得手足无措了,来不及的把他们的乐器归还到了那架 子上去,急急趴在地上,没命的叩头,惟恐他们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之中,触犯了什 么刑章,或许是吹打的曲子,有了错误,以致太后听得着恼起来了。 但太后却全不曾注意他们,独自喃喃地说道: “今天,乃是我们踏上这一片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土地的第一次;现在,我们 是回来了!让我们依旧恢复我们的日常生活吧!” 伊说得是非常的简单而动听,象是一个富于情感的人所说的体已话,不象是一 个太后所发的命令,而这个命令里所指示的日常生活,其实只是一种处处恪遵着几 百年来相传的宫制,沉闷欲死的牢狱生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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