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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束断续不全的日记,发现于陪都某公共防空洞;日记的主人不知为谁氏, 存亡亦未卜。该防空洞最深处岩壁上,有一纵深尺许的小洞,日记即藏在这里。是 特意藏在那里的呢,抑或偶然被遗忘,――再不然,就是日记的主人已经遭遇不幸; 这都无从究明了。日记本中,且夹有两张照片,一男一女,都是青年;男的是否即 为日记中常常提到的K,女的是否即为日记主人所欲“得而甘心”且为K之女友之 所谓“萍妹”,这也是无法究明的了。不过,从日记本纸张之精美,且以印花洋布 包面,且还夹有玫瑰花瓣等等而观,可知主人是很宝爱她这一片段的生活记录的。   所记,大都缀有月日,人名都用简写或暗记,字迹有时工整,有时潦草,并无 涂抹之处,惟有三数页行间常有空白,不知何意。又有一处,墨痕漶化,若为泪水 所渍,点点斑驳,文义遂不能联贯,然大意尚可推求,现在移写,一仍其旧。   呜呼!尘海茫茫,狐鬼满路,青年男女为环境所迫,既未能不淫不屈,遂招致 莫大的精神痛苦,然大都默然饮恨,无可伸诉。我现在斗胆披露这一束不知谁氏的 日记,无非想借此告诉关心青年幸福的社会人士,今天的青年们在生活压迫与知识 饥荒之外,还有如此这般的难言之痛,请大家再多加注意罢了。   这些日记的主人如果尚在人世,请恕我的冒昧;如果不幸而已亡故,那么,我 祝福她的灵魂得到安息。整抄既毕,将付手民,因题“腐蚀”二字,聊以概括日记 主人之遭遇云尔。                      一九四一年夏,茅盾记于香港。   九月十五日   近来感觉到最大的痛苦,是没有地方可以说话。我心里的话太多了,可是找不 到一个人可以让我痛痛快快对他说一场。   近来使我十二万分痛苦的,便是我还有记忆,不能把过去的事,完全忘记。这 些“回忆”的毒蛇,吮吸我的血液,把我弄成神经衰弱。   近来我更加看不起我自己,因为我还有所谓“希望”。有时我甚至于有梦想。 我做了不少的白日梦:我又有知心的朋友了,又可以心口如一,真心的笑了,而且, 天翻地覆一个大变动,把过去的我深深埋葬,一个新生的我在光天化日之下有说有 笑,――并且也有适宜于我的工作。   我万分不解,为什么我还敢有这样非分之想,还敢有这样不怕羞的想望。难道 我还能打破重重魔障,挽救自己么?   今天当真是九月十五么?天气这样好,也没有警报。早上我去应卯,在办公厅 外边的走廊里碰见G和小蓉手挽手走来,小蓉打扮得活像只花蝴蝶。人家爱怎样打 扮,和我不相干,而且她和G的鬼鬼祟祟,我也懒得管;可是她在我面前冷笑,还 说俏皮话,那我就没有那么好惹。   我当时就反攻道:“丑人多作怪,可是我才不放在眼里呢!交春的母狗似的, 不怕人家见了作呕,也该自己拿镜子照一照呀!”   这一下,可把那“母狗”激疯了。她跳过来,竟想拧我的头发,我一掌将她打 开,可是我的旗袍的大襟给撕破了一道。她乱跳乱嚷,说要报告主任。哼,悉听尊 便,我姓赵的,什么事儿没经过?但叫我当真生气的,是G的态度。他没事人儿似 的,站在一旁笑。我与他之间如何,他心里自然雪亮,可是小蓉天天失心狂似的追 着他,今儿还挨了打,他却光着眼在旁边瞧,还笑,这可像一个人么?我倒觉得小 蓉太可怜了。   我转身跑到科长那里,就请了一天假。   人家以为我的请假是为了刚才那一闹。那真笑话。我才不呢!我瞥见了办公厅 里那一个大日历,这才知道今天原来是九月十五,这才想起我今天应当请一天假, ――让我安静地过这一天,为我自己的这一天。 mpanel(1);   但是今天当真是九月十五么?天气这样好。   我憎恨今天的天气有这样好,我生活中的九月十五却是阴暗而可怕的。   二十四年前的今天,从我母亲的肉身中分出一个小小的生命,从这小生命有记 忆的那时起,她没看见母亲有过一次愉快的笑。跟小蓉差不多一样可憎的姨娘,还 有,比G也好不了多少的父亲,就是母亲生命中的恶煞。而我自己呢,从有知识那 时起,甜酸苦辣也都尝过,直到今天的不辨甜酸苦辣,――灵魂的麻痹。   一年前的今天,从我自己的肉身中也分出了一个小小的可怜的生命。这小小的 生命,现在还在世上不?我不知道。   而且我也没法知道。因为我在那次悲痛而忍心的“断然行动”以后,就不曾设 法去探询,也许今后也不作如是想。我就是探听到了结果,又将怎样?让它隐藏在 我心的深处,成为绝对的秘密,让它在寂寞中啃啮我的破碎的心罢!   每一回想当时的情形,我全身的细胞里,就都充满了憎恨。复仇之火,在我血 管中燃烧。他是走进我生活里的第一个卑鄙无耻的家伙,也是我和小昭分手以后所 遇到的第一个懦夫,伪善者!记得那是“七七”纪念以后第三天,他装出一副无可 奈何的嘴脸,诉说他的“不得已”的“苦衷”和“困难”。那时他的主意早已打定, 暗中筹备了好多天,已经一切就绪了,可是他还假惺惺,说“偶然想到这么一个办 法”,和我“从长计较”。他当我是一个十足的傻子,当我是一个女人似的女人哩! 我本待三言两语,揭破了他的全部鬼计,但是转念一想,趁这当儿各走各的路,也 好;听完了他那一套鬼话以后,我只淡淡答道:“何必商量!你瞧着是怎样方便些, 就怎样办。商量来商量去,还不是一个样?况且,你也犯不着为了我而埋没了自己, ――是么?我近来是身心交疲,万事不感兴趣。祝你前程远大,可是我不能奉陪了。”   他怔怔地望住我,半天答不上来。蠢虫!我知道他捉摸不着我的真意,他有点 惶惑,然而我又知道他见我那样“柔顺”,那样轻易“被欺”,他的心里正高兴的 不得了呢!许久许久,他这才似笑非笑地喃喃地说:“我就是不放心你,在这里, 人地生疏,连一个朋友也没有,而且你又快要生孩子。你虽然叫我安心自去,可是 我总觉得有点不大放得下心呢!而且,而且,……”   “得了,得了!你一百个放心!”我再没有耐心听他那一套了,他这种虚伪而 且浅薄的做作,叫我作呕。他当真把我当作傻子么,真好笑。   “好,那么,我到了长沙,弄到了钱,就寄给你。”他居然把口气说得很认真, 我不作声。难道要我向他表示谢意?   “等到你产后满月,我在那边的事也该有个着落了,那时我再派人来接你。” ――声音也像是在说真心话,可是傻子这才信你!   然而到他走后不上一小时,我又发现他这小子不但虚伪,浅薄,而且卑鄙无耻; 他竟把所有的钱都带了走,而且还把我的金戒指,我的几件略好的衣服都偷了走! 好一个“为民前锋”的政工人员!向一个女子使出卷逃的行为!我那时知道火车还 没开,我很可以到车站上去揭他的皮,可是一转念,算了罢,何必做戏给人家看, 谁来同情我?知道一点我的过去历史的人们,也许还要冷言冷语,说我自作自受呢! 我不能做一个女人似的女人,让人家当作谈话的资料。过去那一节鬼迷似的生活, 我不反悔,我还有魄力整个儿承受;当前这惨毒的遭遇,我也不落胆,我还有勇气 来一声不响吞下去!   我――   我不是一个女人似的女人!   当时我本可以“争取外援”。衡阳有一个旧同学在那里教书,贵阳也有一二个 “朋友”,然而我都不;我受不住人家的所谓“同情”,我另有主意。   我进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下了“断然行动”的决心。   但是,在临产的前夕,医院左近的教堂传来一阵阵的赞美歌声,半明的电灯光 温柔地压在我眼帘上,那时我的心里起了一层波动,我又有了这样的意思:“我总 该保有这未来的生命。如果是男的呢,我将教会他如何尊重女性;如果是女的,我 将教她如何憎恨男子,用最冷酷的不动心,去对付不成材的臭男人!”我那时又成 为“理想主义者”了。   然而我的感情激动到几乎不能自持的境界,是在产后第二天看护妇抱了婴儿来, 放在我怀里的时候。虽然因为是一个男孩子,使我微感不洽意,但我那时紧紧抱住 他,惟恐失去。那时我觉得人间世其他一切都不存在,只有我与他;我在人间已失 去了一切,今乃惟有他耳!我的眼泪落在他的小脸上,他似乎感觉到有点痒,伸起 小手来擦着,可是又擦错了地方;我把乳头塞在他的小嘴里,我闭了眼睛,沉醉在 最甜蜜的境界。   但是一个恶毒的嘲讽似乎在慢慢地来,终于使我毛骨耸然了。“这孩子的父亲 是他!”――最卑劣无耻,我无论如何不能饶恕的他!   我不能否认这一事实。而且我每一感到孩子的存在,这残酷的事实便以加倍的 力量向我攻击,使我的种种回忆,电化了似的活跃!我何尝不以最宽恕的态度试要 找出他的一点点――仅仅一点点的可取之处,可是我得到了什么?首先是我与他的 最初的结合就是非常的不自然。那时他需要于我的是什么,我知道;而我这一边呢, 为了什么,天啊,我不打谎,――但这,难道就成为此后直到现在加于我的责罚?   是责罚也就算了,我决无后悔,也不馁怯!   我分明记得,孩子出生以后的两周间,我的心境老是这样矛盾,我仿佛听得我 的心在两极端之间摇摆,――的答,的答;到了第三星期,事情是无可再拖,我毅 然按照预定计划行动。当看护妇循例来量体温的时候,我就对她说:“打算出去找 一个朋友,得三个钟头,您看不要紧么?孩子呢,拜托您照看一下。我先喂饱了他 奶,回头要是哭,您给他点米汤就行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孩子喂奶。似乎这小东西也有预感,发狠地吮着;几次我想 够了,要放开他,刚一松手,他就哭,于是再喂他。我的心里像倒翻了五味瓶,可 是我的决定依然不动摇。忽然从久远的尘封中,跳出一句话:“纵使我有千日的不 是,也该有一日的好处,这次我们分手,便是永诀,我希望你将来在幸福的生活中, 有时也记起曾经有我这么一个人在你身上有过一日的好处。”――谁说过这句话呢, 我这时才辨到它的味儿。我凝神静思,这才记起这是小昭说的,然而我那时听了却 大生反感,鄙薄他没有丈夫气呢!我惘然看着怀中的小脸儿,我最后一次轻轻将他 放在床上,我低下头去,轻轻吻着他的脸儿,我慢慢伸直了腰,我的手按住了心口, 突然,我想起,我还没给这孩子取个名呢!“小昭,我就叫他小昭!”――我喃喃 自语,不自禁地一声长吁。   为什么不呢,我将以这孩子来纪念我生活中的一页。正如小昭所说,我们结合 的一年多中间,纵有千般苦味,也该有一日的甜蜜。而且也正像这一日的甜蜜不可 复得,我也将永久不能再见这孩子。   我最后看了一眼我的“小昭”,就拿起早已打点好的小包,走出了房门,在院 子里碰到了那个看护妇,我只向她点一点头,又用手指一下我的房,就飘然而去。 从此我就失去了我的孩子!   这一切,今天我想起来,还像是昨天的事。我欠了那医院两百几十块,我给了 他们一个二十多天的婴儿,可是我的“小昭”难道只值了这一点?医院里将怎样骂 我:下作的女人?忍心的母亲?哦,下作,我?一万个不是!忍心么?我有权利这 样自责,人家却没有理由这样骂我。   我不是一个女人似的女人,然而我自知,我是一个母亲似的母亲!   也许我在那时还有更合于“世俗口味”的办法,例如,写一封动人哀怜的长信, 缚在孩子的身上。创造一个故事,说自己是千里流亡,家人分散,不知下落,现在 一块肉既已离身,便当万里寻夫,只是关山阻隔,携此乳儿,困难转多,“不得已” 乃留于院中,敬求暂代抚养,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决当备款前来领认:如此云 云,也未始不能搪塞一时,兼开后路。可是我为什么既做了悲剧的主角还要自愿串 这一出喜剧?我凭什么去兑现我的预约?而且,欠了人家的钱,还要哄他们代我抚 养孩子,还想博取人们的好评,――哼,这自然更会做人,可是我自知我还不至于 如此下作!   万一有什么善良的人收养了我的“小昭”,而且又保留了那封假定的长信,而 且“小昭”长大时又相信他的母亲是这样圣洁而纯良,那不是太滑稽么?我既然忍 心将他抛弃,而我又打算在他那天真的心灵中窃取一个有利的位置,――这是世上 有些“英雄们”的做法,但我还不配,我还不至于如此无耻呢!   事实摆在那里明明白白:我即使有力“赎”他回来,我也没有法子抚育他。我 有把握摆脱我这环境么?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看见我一方面极端憎恶自己的环境而一 方面又一天天鬼混着。特别重要的,我还有仇未报;我需要单枪匹马,毫无牵累地, 向我所憎恨的,所鄙夷的,给以无情的报复!我已经认明了仇人的所在地。   九月十九日   昨天纪念日,一早就奉到命令,派我在E区,以某种姿态出现,从事工作。给 我的特别任务三点:注意最活跃的人物,注意他们中间的关系,择定一个目标作为 猎取的对象。   派在同一区工作的,还有小蓉。这本来不会让我事先知道,可是这蠢东西得意 忘形,示威似的瞥了我一眼,又冷冷地微笑。我立刻试探她一句道:“小蓉,我们 公私分明,今天可不能闹意气。”小蓉怔了一下,未及回答,我早又接口道:“再 说,就是私的一面,我本来无所谓,那天还是你自己不好。”小蓉的脸色立刻变了, 但又佯笑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她慌忙躲到办公室去了。哈哈,这就证实 了我的猜度,然而,这中间一定还有文章。小蓉那示威的眼光,不会毫无缘故。   这小鬼头存了什么心呢?是否因了那天的一闹,她想乘机报复?还是G在我身 上编造一些什么当作米汤灌昏了她?   不管怎的,我得警戒。在这个地方,人人是笑里藏刀,撺人上屋拔了梯子,做 就圈套诱你自己往里钻,――全套的法门,还不是当作功课来讨论?你要是浑身的 神经松弛了一条,保准就落了不是。   莫看轻小蓉这人有点蠢。蠢东西背后有人指拨呢!虽然我还不知是谁,可是我 准知道有。   我这疑团,到了开始工作以后,就打破了。我发觉小蓉老是有意无意地在我周 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哼,这是监视我!怪不得她要用眼光向我示威。哦,今天 小蓉的特别任务,原来是对我监视。好!   我并不奇怪他们对我派监视。这是规章,不独对于我。然而为什么偏偏派了小 蓉?利用小蓉跟我不对么?哼,可是小蓉是一个蠢家伙!她时时拿眼睛来瞟我,时 时耸起了耳朵在听我,她还以为我睡在鼓里呢,可是,你像一个卫兵似的不离方丈 之路,难道人家就和你一样的蠢么?   本来我对于给我的任务只打算应个景儿,敷敷衍衍打了一份报告书。但是当我 发觉了小蓉在监视我以后,我就变了主意。我一面只当全然不觉得,行所无事,一 面我却故意布了一些疑阵。我并没有忘记我的特别任务之一是“择定一个目标作为 猎取的对象”,为什么我不就在这上面发挥,引小蓉来入钩?我料到小蓉虽然奉有 监视我的使命,却未必知道他们给我的什么“特别任务”。嘿嘿,小蓉,我的蠢丫 头,我给你制造些材料,让你的报告不空洞。刚好有一个青年愿意和我接近。好罢, 随手拈来,算是“对象”。   此人大约二十多岁,北方口音,走到我面前,刚要说话,脸就红。他问我在哪 里做事。我把我名义上的职业告诉了他,却并不反问。我们只说些不相干的话,可 是我故意把声音放低,吸引小蓉的注意。这可怜的蠢东西果然着急了,装作看天, 却把身子慢慢挨近来。我却故意引那青年挪远些,同时用了压低的然而准可以让小 蓉听清的声音说道:“唉,工作的障碍太多了!有时真会消沉起来呢!”   “哦,你――”那青年睁大了眼睛朝我发怔,似乎不懂我为什么忽然说出这样 没头没脑的话。“你――说什么――工作?”   我笑了一笑,不回答;却斜过眼去看了小蓉一下。   那青年似乎也有所悟,可是这时小蓉又从另一角度移近过来了。我急忙拉了那 青年的衣角一下,就快步跑出了一二步。当我站住了的时候,回过脸去,果然那青 年已在我肩旁,我靠近他的耳朵小声说:“看见么,那女的?”   青年的眼皮轻轻的一跳,但立即镇定了神色,凝眸望住我。   我用手指在手心里划了一个字给他看,把嘴一努,轻声说:“她是这个。”   “呵!”青年有点吃惊(我那时实在辨别不出他这吃惊是为了小蓉呢,还是为 了我),猛然转过身,直朝小蓉走去,有意无意地向她打量了几眼,从她身边走过, 还回眸望了一下。我不防他会有这样的举动,真感得有点窘。如果小蓉够乖觉,那 我算是毁了!   后来,转了几个圈子,我又接近那青年的时候,就轻轻抱怨他:“为什么你那 样性急?这会被她察觉呵!”   青年只微微一笑,不说话。这一笑的内容,我一时捉摸不到。我知道对方也不 弱。于是我拣了不相干的话和他鬼混起来,但终于我又试探了一句:“在什么地方 可以看到你呢,我真想有一个人谈谈话。”   “我常在C―S协会看报。”是漫不经意的回答。   在回去的路上,我把那青年的举动谈话一一回味了一遍,我虚拟了他一个轮廓。 似乎他的影子已经印在我心上,不大肯消逝,真怪!   我得作报告。两种倾向在我心里争持着:强调这青年呢,或不?但想到小蓉一 定会加倍渲染她的所见,以表示她“不辱使命”,我就在报告中把这青年强调了。 不过我也故意加一点“歪曲”。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一种怪异的情绪在推 动我不全盘如实以告。   但是报告上去了以后,我又有点后悔了。如果指定我去“猎取”他,那我怎么 办?天啊,我不怕我自己“应付”的手段不高妙,我却怕我这空虚的心会被幻象所 填满,――我竟自感到“作茧自缚”的危险了,怪不怪?   我预感着一种新的痛苦在我面前等待我陷落下去。   我畏缩么?不,决不!像我这样心灵破碎了的人,还有什么畏缩。   不过问题是还有一个别人,那当然不同了,但我又有什么办法。   九月二十二日   小蓉大概做了一份很巧妙的报告罢?我虽然还没有探听确实,可是她究竟编造 了些什么,也不难推测得什九。这班家伙陷害人的一贯作风,难道我还不知道么?   周围的空气是在一点一点严重起来,一个阴谋,一个攻势,正在对我展开。   小蓉背后,一定有军师。谁?是不是G?依常情而言,他不应该这样和我为难。 但这种人,是难以常情衡量的。我曾经拒绝了他的最后要求,但并没给他以难堪; 况且我那时对他说的一番话,不是又坦白又委婉么?我说:“我如果依了你,那么, B这泼辣货即使我不怕她,至少也惹得你麻烦;而且陈大胖子久已对我虎视眈眈, 我这面也有不少困难。时机没有成熟,我们且缓一缓。”那时候他听了只是涎着脸 笑,眼光一霎一霎的,显然不怀好意。可是当我又暗示说我还有隐疾,医治尚未痊 可,我解脱他的双臂,低声说,“你不怕受累,可是我不愿意叫你受累呀!”―― 他忽然疯了似的连声狞笑,猛可的将我摔在沙发上,咬我的肩,拧我的……咄,真 不是人,十足一匹疯狗!   不过以后似乎并没对我怎样怀恨,我们之间的微妙关系,简直是做戏似的;而 且接着又是小蓉来把他的色情狂吸引住了。   他为什么要陷害我呢?不可解。但这种人是难以常情衡量的!   除非他是怕我对他先有所不利。这才是笑话呢?我能拿他怎样?我哪有这样闲 心情?我相信我还不至于如此无聊!   但是,且慢,他这鬼心思亦未必全然没有理由。当初他在诱我上钩的时候,无 意中不是被我窥见了他的一二秘密么?虽然我那时装傻,可是他未必能放心。他这 种人,心计是深的,手段是毒的,疑心是多的。在他看来,人人就跟他一样坏,不 是被咬,就得咬人;他大概确定我将对他先有所不利。   真有点胆寒。光一个小蓉,是不怕的;可是――   我怎样应付这一个难关?   哼,咱们瞧罢!不咬人的狗,被追紧了时,也会咬人的。   咱们瞧罢!   我得先发制人,一刻也不容缓。我这一局棋幸而还有几着“伏子”,胜负正未 可知,事在人为。略略筹划了一下,我就决定了步骤。   打扮好以后,对镜自照。有人说我含颦不语的时候,最能动人。也许。但我微 笑的姿势难道就不美么?这至少并不讨厌。记得――记得小昭说我最善于曼声低语, 娓娓而谈,他说,这种情况简直叫人醉。我同意他这意见。而今我又多了经验,我 这一种技术该更圆熟了罢?……我侧身回脸,看我的身段;我上前一步,正面对着 镜子,嗳哟,额上的皱纹似乎多了几道了!才只二十四岁呢,浑身饱溢着青春的浓 郁的色香味,然而额前的皱纹来的这样快么?怪谁呢?自己近年来的生活,心情, ――哎,想它干么!   正待出去,忽然听得一声:“有客。”谁呀?竟找到了我的私寓。   房东太太的臃肿身体闪开了的当儿,一张瘦削的浓装艳抹的脸儿就叫我一怔。 呀,是她么,她几时到了这里的?她来找我干么?   几年不见,舜英竟还是那样儿。四五年的时光,对她似乎不生影响,――肉体 的和精神的。她开口第一句话就证实了我这感想。   “啊哟,你现在是得意了,――地位也高了,朋友也多了,贵人多忘事,怪不 得你记不起我这老同学,老朋友。可是,我和松生,哪一天不惦记你,真是……”   “想不到你也来了,”我剪断了她的滔滔不绝的客套。“几时到的?住在哪里? 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呢!”   “啊哟,你瞧,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不怪你,我呢,……”   “可是,舜英姊,实在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们来了。”   “哦哦,老同学,老朋友,你也事忙,我不怪你……”她挪近些,似乎早已准 备好一车子的话,再不让她倾泻就会闷憋了气似的。我这次再不打断她的了,我静 听着,可是我的心里却一阵一阵的翻滚起四五年前的旧事。   据她说,上个月她和她的丈夫就到了这里,曾经到部里找我,――那当然是不 会找到的;听她的口气,他们正在谋事,还没有头绪。   “你这几年来,真是飞黄腾达,一帆风顺,”她用了最爱娇的姿态抓住了我的 手说,“虽说是时来运来,可也全仗你自己能干,工作又积极。”   我只微微一笑,想起了当年她刚做上省党部委员太太时的臭风头。   “你还记得希强么?”她再挪近些,声音放低。   我陡地打了个寒噤,――嘿,她提起他干么?没眼色的蠢东西!我懒懒地抬了 一下眼皮,暗示她,这话题我不感兴趣。   但是这位“前委员太太”竟木然不觉,更挪近些郑重地说:“他这人,有见识, 有手段,又够朋友,――你是最清楚的。”   我几乎变了脸色。这是什么用意呢?不要脸的猢狲,当面打趣我么?还是当真 那么蠢?我正想给她一点小小的没趣,陡一转念,觉得何苦来呢,我难道还嫌身边 的敌人太少么,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佯笑道:“舜英,怎么你今天老是给我灌米汤 呢!如果我也了解一点希强之为人,还不是全仗你这老师?   我哪里及得到你呢!”   “嗳,话不是这样说的。虽然我认识他在先,而松生又和他相知有素,可是你 不同――你到底和他有过一时间的特别关系。”   “嗨嗨――”我除了干笑还有什么可说?“特别关系”?――好太太,你是在 揭人家的痛创呢,还是丑表功?“嗨嗨――”我再笑了一笑,轻轻讽示道:“如果 讲到这一点,我先得多谢你,――多谢你好意作合,哈哈!”   “哪里,哪里,――我哪里敢居功!”她的语气真是十二分诚恳而且谦逊。 “他也好,你也好,两好成功一双,哈哈!”   我的忍耐实在已经到了限度。有这样没眼色的不要脸的人!如果我再不拿话堵 住她,谁料得到她还会放些什么屁?可是我还没开口,她又咂唇弄舌地说道:“希 强这人,真够朋友!告诉你,我们这次来,全亏他帮了忙呢!你想,轮船,飞机, 三四个人的票价,该多少?松生是没有什么积蓄的,几个钱津贴,够到哪里去?希 强还再三要我们致意你,――他关心你;他说,你缺什么,他能为力的时候一定尽 力。你瞧,他多么念旧!”   “哦!谢谢他,……”我随口应着。我还看重这样的“念旧”么?那才是笑话。 他从前害的我还不够么?但是听舜英的口气,似乎他近来很有“办法”。倒也意外。 突然我联想到一件事,我的警觉性提高了。我抓住了舜英的手,亲切地问道:“希 强近来的光景很不差罢?”   “岂止是不差!”舜英眉飞色舞了,但马上一顿,改了口气说,“瞧光景是― ―还有点办法。”   哼,这笨虫也想在我跟前弄玄虚么?内中一定有把戏,我非挖它出来不可。就 用了反激法:   “我听说,中央――给了他相当重要的任务,难道不知道么?”   “啊,中央――啊哟,那我可不知道。”   “新近还拨给他五万块钱呢!”我随口编造起来了。   “哦,五万!啊哟,原来他也跟中央……”她忽然顿住,脸色有点变了,似乎 曾经受了骗,幸而无意中发觉。   我却紧抓住她这一个“也”字,立刻逼紧一步:“当然他也接受中央给他的任 务罗!”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舜英把两眼一瞪,仿佛用力将“他”字以下的 字眼咽了下去,随即抽出手帕来,在粉脸上轻轻按了几下。   “他――他什么?”我装出漫不注意的口气,可是这位“前委员太太”只管忙 着用手帕按她的粉脸,半晌,这才支吾答道:“他这人,办事真漂亮。”   我见她掩饰的太拙劣,忍不住笑了一笑。事情是已经十分明白了,我也没有多 大的工夫和她再兜圈子,单刀直入,我就用话冒她一冒:   “舜英,你不用再瞒我,我们是好朋友,亲姊妹似的。再说,我对于希强的感 想也还是不坏――不过,如果你当真不知道,那么,我今天对你说的话,你可不要 告诉别人。希强――他和日汪方面也有来往!”   “啊哟,哦――哦,他和那边有来往。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显然那惊讶是装 出来的,但也许有几分真,因为她哪里会想到我是随口编造来试探她。   “当然罗,我能知道。”我故意再逗她一下。“你也不用再瞒我了。”   她立刻很着急似的分辩道:“啊哟,天理良心,我要是故意瞒了你,不得好报。 我们虽则同在上海,我和松生都是闲居着,许多事全不大明白。当然也零零碎碎风 闻得一两句,可是我就和松生说,希强这么一个人,未必罢?你想,没有一点凭据, 这句话怎么好意思随便往人家头上套?”   我立刻再冒她一冒:“那倒也无所谓。两边都沾着点儿的人,也有的是呀!有 办法的,什么都行;没办法的,什么都糟!”   “哎!”她模棱两可地应了这一声,两手将那手帕绞了又绞,显然是在搜索枯 肠,准备再试一试她的“聪明”。我却没有耐心静候,就又问道:“你们这次是接 了命令这才同来的罢?”   不知为何,她听了我这句话,忽然全身一跳,慌张地反问道,“什么命令?这 不是一句玩话!”但随即她悟到我这句话的意义了,掩饰地一笑说:“哦,你是指 中央的命令么,没有。不过也见过了秘书长了,正在等候分配工作。”   我点头,笑了一笑。舜英刚才那慌张也该有点“缘故”的罢?   沉吟了一下,她又说:“这里――东西又贵又不好,生活真是凄惨。喝一杯咖 啡,要两块钱,可是那算什么咖啡呢?红糖水罢了!一切的一切,都不及上海又便 宜又舒服。你要是到上海去,够多么好!希强……哦,你为什么不想个法儿要求调 上海去工作?上海也有工作,而且工作也方便些。哦,刚刚我想起了一句话,希强, ――你想他――他和那边来往大概就是他的特别任务罢?――我不过这样猜,你说, 怎样?”   我笑了笑,不作声。难为她居然从我所编造的那一句话里做出堂而皇之的文章 来了。但是她要劝我去上海呢,这是有意呢无意?   这时候,突然警报响了。她一下子跳起来,到窗前望了望,连声叫道:“怎么, 怎么,你这里望不见,挂了几个红球了?这太危险!”   “不相干。”我懒懒地站了起来。“你回去路远不远?要不,就进我们那个洞 罢。”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定回去。可是她还有心情告诉我她的住址。   警报解除,在午后一时许。我躲在防空洞中,整整两小时左右。摇摇的烛光, 照出一些流汗的人脸,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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