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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做过一场心理分析,感觉棒极了。我从没有机会向神父忏悔,所以没法比较, 但感觉就像游了一小时的泳,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清洗了一遍,焕然一新,摆脱 了今早自阅读后一直缠绕在心头的病态思维。我在闷热的中心公园里散着步,脚边 松鼠蹦跳,灌溉器旋转。灌木丛中蜷缩着瘾君子们,我尽量不去看他们,以免动了 恻隐之心。恩特瑞杰要求我,在接到新的指令之前,不再对任何人做任何事。我服 从,我把心封闭起来,把眼睛蒙上。做到这点,比我想象得要容易许多。 恩特瑞杰医生这个人还真不赖。在我留言十分钟之后,也就是七点,他就给我 回了电话。我说了当时的情况,说我需要帮助。他说他立即乘飞机,午饭时间能赶 到纽约,问我想在什么地方碰面。我当时就想到了船屋餐馆,某几个星期天,我曾 带爱玛在那儿吃过午饭。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正好,他会在57街的帕克子午线宾馆 下车,该宾馆的背后就是南中心公园,我们约好中午见面。 我提前两小时赶到,走进了一个由玻璃和镜子构成的大厅里,找到一张比较显 眼的硬皮沙发坐下。身边走过的都是一群实业家,有的行色匆匆,有的神情专注, 耳边是皮鞋敲打着大理石地面的踢踏声。我想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但我做不到: 我眼前到处都是魔鬼,有附在他们身上的,有围在他们身边的,还有在他们之间跳 来跳去,互换位置的,有的聚积在一起……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我都能看到魔 鬼的控制,他们的每一丝笑容,都好像是魔鬼布置的陷阱、魇术、魔法。我观察这 些魔鬼,有的纠集成团,有的远离电话,我不知道它们的未来,也不知道它们的过 去,我甚至不知道它们的现在,但我能感觉到哪里是它们的新家,哪里是旧家。是 幻觉,还是受《福音》的影响,还是我目前状况的反映? 我不知道,到底是耶稣的 血冲昏了我的头脑,还是魔鬼在捉弄我。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东西上,盯着公文包,还有那些灰色条纹西服。这些衣冠楚 楚的来开会的日本人,与几个衣着休闲的旅游者显得那么不协调。还有那扇安全检 查门,当每一个行李通过时,都会射出探测易爆物的射线,并伴随着有节奏的喀嚓 声。长长的工作台后面,站着几位着低领露胸装的宾馆小姐。 可惜,我什么也抓不住,我从远古而来,这里,只是我的中转站,我的灵魂留 在别处,在拿撒勒、撒玛利亚、迦拿、迦百农;我经过叙加,来到加利利,我走进 耶路撒冷,我遭人议论,我传教、治愈病人、赶走魔鬼、教训众人、激怒神父和那 些罗马人、我断言我的死期,结果,他们还真杀了我。我复活,显身在马可、路加 和约翰面前,新一轮的循环又开始了。 等了一会儿,我打开手机,有柯姆的留言,她的脚踝一直很好,她已经平静下 来,请我原谅她当时的张皇失措。她还补充说,如果我真是他们所说的那个人,一 定要尽快和她联系: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又把手机拨回留言键。此刻,我不想听到 一个基督徒同我谈论耶稣,教训我,给我出主意。我从背包里取出路上刚买的书: 《骗人的把戏,( 新约) 中的四十条谎言》。我沉醉在对我的原身的否定中,尽量 保持着不偏不倚的立场,还带着某种畸形的好奇心,甚至有一点报复的心态…… 意大利化学家彭左列出了制造“热原子图”的配方,他声明,只要用一些中世 纪的材料,比如氧化铁、天青石兰、雌黄、茜草红还有木炭,在厨房里他就能造出 一块显得年代久远的亚麻布。至于血迹嘛,只要随便抓来一个流浪汉,鞭打他,在 他四肢钉上钉子,再用这块亚麻布一包,就可以制成都灵裹尸布,然后,再撒上些 以色列的花粉,保证能把那些轻信的人骗得团团转。一想到我是这个流浪汉的后代, 我就愤怒地攥紧了拳头。万一哪一个邪教采用了这种方法,我肯定来自于撒旦。 十二点零三分,恩特瑞杰医生到了。他穿着短袖衬衫,白色牛仔裤,头戴鸭舌 帽,脸上戴着方形眼镜,神态轻松自然,只是口袋里塞满了文件,使他的这身米老 鼠装扮透出了几分职业的庄严,以及对周末的一丝让步。 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态,提议我先去他的工作室放松一下。他的工作室很宽 敞,冷飕飕的,下面就是中心公园。我不记得他的论据,但他的倾听,还有他的信 心都使我清醒了许多。 “想享受一下天堂的滋味吗? ” 我推开凑近身前想要攀谈的小流氓。他的可卡因粉就夹在曼哈顿的旅游册里。 我想摆脱纠缠,可每迈出一步,都会遭遇毒品贩的喋喋不休,还有那些犯了毒瘾的 人的拉拉扯扯,我只好离开小路,走在柏油马路上。那里,有敞篷马车,上面坐着 双双对对的恋人。 去年。某一个雨天,我也曾租过一辆,与爱玛依偎着,从哥伦布马戏团,一直 坐到船屋餐馆。我眼前又出现爱玛从格子花呢围巾下面伸出手来,温柔地抚摸着我 ……我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忧伤,这份忧伤,甚至盖过了这几个月来,一直煎熬 我的孤独感和对幸福的渴望,我为自己忧伤,再也无法回到一个单纯男人的生活中 去:不用去继承什么,也不用去代表什么,只要一心一意去尽我所能、爱我所爱, 而不用去管其他。 慢慢地,我从马车带给我的痛楚中走了出来:它们不过是穷人用来谋生的工具。 我转身,走进了灌木丛。 林中小路从动物园到“牧羊场”构成了一个圆圈,我在里面晕头转向地摸索了 一会儿,湖后的白特达喷泉终于使我辨明了方向。在一块荒芜的空场地里,有一只 废纸篓,里面躺着一只独臂绒毛熊。我走近前去,看着从残肢处撒出的碎沫,我心 中默想,不知是谁拽去了它的胳膊? 是一个暴戾的孩子,还是一条狗,或许是两个 吵架的妈妈,相互指责对方的孩子偷了自家的玩具熊…… 在离废纸篓不远处,有一棵枫树,它快死了。在四周枝繁叶茂的大树的衬托下, 它独自过着萧索的晚秋。它那棕灰色的枯叶,有的飘零在枝头,有的飘洒在地面, 最高处的树枝已是光秃秃的一片。在树干上钉了块木板:“因有碍观瞻,危及游人 的安全,此树将被伐去。谢谢大家对大自然的爱护。” mpanel(1); 我的心狂跳起来,四处察看,并没有人注意我。反正,心理医生禁止我治人, 可没有禁止我治树。 我抱紧树,做着深呼吸,首先请求枫树保守机密:我来试着救它。如果它愿意 的话,我们一起来修正不结果的无花果树所遭遇的厄运――耶稣如此对它,一直困 扰着我,让我内疚。肚皮贴着树皮,我试着想象树汁的茎脉,想象着树浆在里面流 动,想象着枝头爆开嫩芽,叶子在一片片长大、开花……我低声说:“主啊,我不 配接受你,但是,请说一句话,让它康复吧。” 脖子上先起了一阵刺痒,接着,扩展到肩膀,渗入到血脉中,向四肢释放着热 量,顺着胳膊,直达手指。然后,我的指尖感觉到一阵缓慢而冰凉的回流,像树浆 一般……我的身体开始战抖,似乎我正在放弃所有的力气,来接受另一种新的能量, 那种微凉的感觉带给我一种全新的快感。 我猛地松开了树干,如遭电击一般。能量的突然释放使我气喘吁吁,胸闷气短, 脚步踉跄。我摇摇晃晃,浑身痉挛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大口地喘着气。我大汗淋 漓,汗水和泪水一起淌下。内心交织着悲伤和幸福…… 慢慢地,身体平息了战抖,呼吸也恢复到正常的节律。我朝后躺下,头下的枯 叶在我耳际噼啪作响。不知不觉中,兴奋转成了孤独、沮丧和失望,还有某种羞愧 ……在沃尔纳酒吧时,常听到酒鬼们醉醺醺地谈论女人,说同女人做完爱后,内心 就交织着这种复杂的情感。 在我前几次行神迹时,我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是不是在试着救这棵枫树时,我同它之间有了某种能量交换? 而在救人时,我 却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回报? 也许,耶稣在面对人们的反应时,与我有同感,人们 那么快就开始遗忘、怀疑甚至摒弃他的神迹……也许,正因如此,才让他生气,因 而迁怒于那些受惠者、他的门徒,甚至包括树木。 我站起身来,枫树似乎没什么变化。它愿意改变吗? 一个受伤的人,一个瞎子, 一个暴卒者,当然想康复。但是,一棵树,据说,树在很早以前就能预知自己的死 期,又老又病的它,在它的四周早已播下了种子,只待明春发芽,它早就做好了死 亡的准备。我甚至不去问问它的意见,我又一次感到自责,即便我有能力,也不能 违背自然――我怎能为别人做决定? 人道主义这个命题,从没有人同我谈论过,心 理医生在他的心理疗程中不曾提到,那帮政客更不介意,他们只感兴趣于我的能量, 才不会管我的感受呢。 我抚摸着枫树,向它道歉,告诉它,它是自由的,没有必要为了使我高兴而活 过来。 由它自己做决定,好吗? 我拍了拍树皮,转身朝餐馆走去。感谢恩特瑞杰医生, 他让我跨出一大步:我不再怀疑,只是思考。我的这份神力从何而来,对我已经不 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能用它做什么。 米色条纹帐篷,黑色的电扇,四周围有栏杆,白色支柱把船屋支出了湖面:那 是我所去过的唯一的一家豪华餐厅,在那里,我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它给了我 家的感觉。每个月的星期天,我都会同爱玛坐在铺有双层黄桌布的餐桌前,手拉着 手,膝盖顶着膝盖。当我告诉恩特瑞杰医生这个地址时,想都没有想过她会不会也 去那儿,同取代我的金发高个男人在一起。我知道,她同我不一样:当她翻过了生 活的一页后,就绝不回头,她连习惯、味道甚至装潢都要改变。总之,我是根据那 天在我敲开她门时所看到的有限的一幕,猜想出来的。 侍应部领班迎着我过来,带着劝阻的神情,问我有没有预订。他认不出我来了 :当然,爱玛吸引了人们的全部目光。看到我的那身丹尼尔修理公司的工作服时, 他脸上堆起职业笑容,做出手势,把我引向隔壁的快餐部,那边的孩子们正挤在栏 杆上,扔面包屑喂湖中的鸭子。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我的名字,那应该也是高度 机密的。我也不想问他,白宫预订的餐桌是哪张。 “这位先生是同我们一起的。” 我转身看到多诺威神父,他正站在我的身后。侍应领班微鞠着躬,向我们保证 九号桌立即会腾出来。他加快脚步去驱赶那对穿汗衫的年轻人。神父凝视着我,眼 中透着年深日久的感情,他捏了捏我的胳膊,让我不用担心。我什么话也没说,我 不喜欢这个蓝眼睛的老黑人的亲密举动。面前这个声称抚养过我的陌生人,唤不起 我的任何记忆,反而勾起了我的戒备心和反感,他那双透着水汽看着我的眼睛,让 我觉得自己是他炮制出来的。 他把我领到了墙角,在那里有几张黑皮沙发,壁炉中靠煤气燃烧出的冬天的火 苗,从假树墩里呼呼地蹿出。两个男人站起身来。 一个神情阴郁,穿身不合时宜的粗呢大衣,像只动画片中的刺猬;另一个四十 来岁,脸平得像块肥皂,塌下巴,手绵软,低头斜眼地打量我。 “吉文斯,异教区的天主教主教。” 出于礼貌,我问他属于哪个异教区。 “不界定教区。”“刺猬”激动地握紧我的手,像是要把它们捏碎似的。他抢 着回答:“他是位不受教区限制的主教,神学博士,总统的宗教顾问。我是欧文・ 格拉斯纳,专管科研部门,非常非常高兴认识您。” 他面带腼腆,迟疑地碰了碰我的胳膊和肩膀,好像在检查我的肌肉是否发达。 突然,他紧紧地拥抱我,又松开来,微笑中透着战抖。他那充血的双眼,鼓鼓的鼻 翼,都透出他内心的极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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