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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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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领事打开纸片,确认没有人看得见。他是第七个。他如释重负,就像空气从打 满气的气球溢出一样。他推断,情况很有可能是,在轮到他讲故事之前,事情会干 预进来,打断讲故事的环节。或许战争会让事情不切实际。或许大家会对故事失去 兴趣。或许国王死掉。或许马死掉。或许他可以教马说话。(拜占庭的一位将军被 判死刑时,接受了一项挑战,如果他可以在这一年里教会马说话,就可以免去死刑。 他解释说:“一年内,皇帝可能会死。我可能会死。不过我也可能教会马说话。”) 没有威士忌了,领事想。 “谁第一个? ”马丁・塞利纳斯问。 片刻的静默,领事听到树叶和着微风飒飒抖动的声音。 “我,”霍伊特牧师说。牧师的表情显示出他正忍受着活活的痛苦,这种表情, 领事曾经在那些病症处于晚期的朋友脸上见到过。霍伊特摊开纸片,上面清楚地涂 着一个大大的“1 ”。 “好,”塞利纳斯说,“开始。” “现在? ”牧师问。 “干嘛不? ”诗人说。他至少喝了两瓶酒,但仅有的迹象是,圆脸上微现出一 点深晕,某种魔力倾附在他弯弯的眉毛上。“离降落还有几小时,”他说,“我打 算睡个觉,把冰冻沉眠的痛苦甩掉,然后我们安全着陆,安顿在当地人那儿。” “我们的朋友的看法是,”索尔・温特伯轻声说,“每天午餐后的几小时是讲 故事的最佳时间。” 霍伊特牧师叹息着,站起身。“等一会。”他说完,便离开了餐桌。 过了几分钟,布劳恩・拉米亚说:“你们觉得他是不是紧张过头了? ” “不,”雷纳‘霍伊特说,他从木梯子( 一个主干楼梯) 的顶上爬了出来, “我需要这些,”他把两本又小又脏的笔记本放在桌上,坐了下来。 “可不能照着祷告本逐字逐句读啊,”塞利纳斯说,“魔术师,我们要讲我们 自己的荒诞故事。” “他妈的,给我闭嘴! ”霍伊特叫道。他在脸上画着十字,手触到胸前。这一 夜,领事第二次发觉,他正在看着一个病人膏肓的人。 “抱歉,”霍伊特牧师说,“不过,假如要讲我的故事,我必须同时讲述其他 人的故事。这些日记属于一个人,当初我为什么来海伯利安,今日又为何返回,正 是为了这个人。”霍伊特深深地吸了口气。 领事触摸着日记。它似乎曾罹患火难。“你的朋友是个怀旧的人,”他说, “假如他仍旧书面记日记的话。” “是的,”霍伊特说,“假如你们都准备就绪了,那我就开始讲了。” 桌边的众人点点头。在就餐台下,一千米长的巨树之舰正在冷夜中航行,生命 的脉动无比强烈。索尔・温特伯将熟睡的宝宝从婴儿筐中抱起,小心地放在地上一 块加了衬垫的毯子中,就在他座位边上。他拿出通信志,将它放在毯子边上,按了 下触显,设定成噪声模式。这一星期大的婴孩趴在那,睡着。 领事伸了个懒腰,抬头发现了一颗蓝绿相间的星星,那就是海伯利安。他看着 它慢慢变大。海特・马斯蒂恩把兜帽往前拉,整张脸埋在阴影之下。索尔・温特伯 点上烟斗。其他人则加了咖啡,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椅子中。 马丁.塞利纳斯看上去则是听众中最生龙活虎,最期盼的一位了。他身体前倾, 小声吟道:“他说:‘好罢,既然这故事游戏,得由在下我率先,那请以上帝之名, 欢迎最短第一签! 诸君友听吾道来,策马骑乘走向前。 朝圣众耳闻此语,当下便不再停歇,讲者立刻就开始,欢乐笑意布满脸,完整 故事和陈述,全数皆写在下面。”(这是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中“总楔子” 的最后六行。原著由此导引出第一个故事:“骑士的故事”。) 牧师的故事:“为上帝而哭之人” “有时候,正统的热忱和叛教仅在一线之隔。”雷纳・霍伊特神父说。 就这样,牧师的故事开始了。后来,领事记下了完完整整的一个故事,只去掉 了霍伊特中间的停顿,粗重的喘息,跑题的开头,以及人类说话时惯用的添油加醋。 他将故事口述进了通信志。 雷纳・霍伊特是佩森(佩森:拉丁语“和平”的意思。)这个天主教星球上的 一个年轻牧师,出生于此,成长于此。 他那牧师之职是最近才被任命的,同时他还被授予了他首次的外世界使命:护 送受人敬仰的耶稣会神父保罗・杜雷,此人将被放逐到海伯利安这个殖民世界上。 保罗・杜雷神父,要是身处另一个时代,肯定会成为红衣主教,也许还会成为 教皇。他身材高挑,瘦削,刻苦修行,白发在高高的额头上向后退去,眼神中带着 久经世故的锋芒,掩盖了痛苦。保罗・杜雷是圣忒亚( 皮埃尔・忒亚・德・夏丹(Pieeer Teilhard de Ch’ardin ,198l一1955) ,法国神学家,也是地质学家和生物学家。 他既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神父,又是进化论的积极拥护者。致力于将科学与神学调 和在一起。是北京猿人的发现者之一。著有《人的现象》等书。) 的追随者,也是 考古学家、神学家、人类文化学者、杰出的耶稣会神学家。虽然天主教会日薄西山, 人们已经把它忘得差不多了――因为它实在太古怪,脱离了霸主的主流生活。但是, 耶稣会的信条还是没有失去所有的追随者。杜雷神父也没有失去他的信念,圣洁的 天主使徒教会仍然是人类对永生最后最美好的期冀。 在雷纳・霍伊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杜雷神父莅临过学前神学院,当然次数很 少,而他们这些即将成为神学院学生的人,有时候也会参观新梵蒂冈,那种待遇就 更加少见啦,但是就在这些罕见的机会下,霍伊特匆匆瞥见了杜雷神父,在他心里, 他就是个像神一样的人。然后,霍伊特进入了神学院,而他在那学习的几年里,杜 雷正在附近的阿马加斯特星球执行一项重要任务:在那进行考古挖掘。此任务是由 教会资助的。当这名耶稣会教士返回佩森,霍伊特刚刚在几星期前被任命为神父, 刹那之间迷雾重重。新梵蒂冈高层以外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 是有传闻说他将被逐出教会,甚至听说会把他交给宗教裁判所裁决,然而,自地球 灭亡以来,宗教裁判所已经蛰伏了四个世纪了。 海伯利安,大多数人对这个星球的了解,仅限于古怪的伯劳教会,因为教会起 源于那儿。然而,杜雷神父却请求赴该地任职,于是霍伊特牧师被选中,陪伴他飞 赴海伯利安。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融合了作学徒、护卫、间谍三重身份的最 难受之处,甚至连欣赏一个新世界的机会都没有;霍伊特得到的命令是,一旦将杜 雷神父送达海伯利安的太空港,他必须即刻就登上同一艘回旋飞船,返回世界网。 主教大人给予雷纳・霍伊特的,是二十个月的冰冻沉眠,是旅程结束前几星期的近 系统航行,是八年的时间债,使他落后他那些前班友,无法请求梵蒂冈任职和布教。 出于顺从,带着戒律教导,雷纳・霍伊特二话没说,便接受了任命。 他们的运输船,古老的回旋飞船,“娜嘉・欧列号霸舰”,是架布满麻点的金 属舰船,非驱动状态下飞行时,没有任何人工重力,也没有提供给乘客的任何观景 点,连舰内娱乐活动也没有,仅仅只有连接进数据链的刺激模拟,让乘客老老实实 待在他们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从沉眠中苏醒后,乘客们――大多数是外世界的工 人,想省钱的旅客,还有一些信奉教会的神秘人物和自命的伯劳鸟自杀者,为了额 外的报酬而入伙――睡在那些同样大小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在毫无特色的膳食平 台上吃着再生食品,慢慢应付太空病和无聊时间――飞船从中止回旋点零重力滑行 到海伯利安,需要十二天时间。 他们被迫待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霍伊特神父并没有对杜雷神父有太多的了解。 霍伊特完全不知道在阿马加斯特上发生了什么事,把这位高阶牧师送入放逐之路。 年轻人按着植入式通信志,尽可能多的搜寻着海伯利安的数据,离降落还有三天, 霍伊特牧师觉得他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专家了。 “有记录说,天主教徒来过海伯利安,但没提到那里有主教管区,”一天晚上, 他俩吊在零重力的吊床上闲聊着,而他们的同行旅客正躺在那,开开心心地玩着性 爱刺激模拟,“我猜,你是去那布教? ” mpanel(1); “不,”杜雷神父应道,“海伯利安的好人儿不会把他们的宗教信仰强加给我, 所以我没有理由去冒犯他们,劝他们皈依我教。其实,我是打算去南大陆――天鹰, 然后取道浪漫港这座城市,找条进入内陆的路。但决不是以布道为幌子。我计划在 大裂痕设立一个人种研究站。” “研究? ’’霍伊特牧师讶异地重复道。他闭上眼睛,按着植人物。然后再度 睁眼看着杜雷神父。他说,“神父,羽翼高原的那个地区不适合居住。那里长有火 焰林,人们常年不得接近。” 杜雷神父笑着点点头。他没有带什么植入物,旅行期间,他那古老的通信志一 直放在行李中。“不是完全不能接近,”他轻声说,“也不是完全不能居住。毕库 拉就住在那儿。” “毕库拉,”霍伊特喃喃,闭上双眼,“但他们只是传说啊。”他最后说道。 “嗯,”杜雷神父说,“查查索引,马梅特・斯贝德灵。” 霍伊特牧师再度闭上双眼。通用索引告诉他,马梅特・斯贝德灵是名二流探索 家,复兴之二行星上沙科尔顿(英国探险家,曾三次探险南极,写有《南极之心》 一书。)协会的会员,差不多一个半世纪前,他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报告,报告中提 到,当时浪漫港刚刚新建,他从那里出发,劈出一条路进入了内陆,涉过湿地―― 这些地方现在已经被开垦为纤维塑料种植园了,然后在难得的寂静期间穿越火焰林, 爬上了高高的羽翼高原,见到了大裂痕,以及一小部落的人类。他们跟传说中的毕 库拉的描述很吻合。 斯贝德灵的简要记载中假设,这些人类是三个世纪前,一艘下落不明的种舰殖 民者的幸存者,这些人被描写成由于极端的与世隔绝,遭受着文明退化效应。斯贝 德灵直截了当的原话是这样的:“……即使到这里还不到两天,然而显而易见,毕 库拉非常蠢笨,了无生气,迟钝的不会花时间进行描述。”后来,火焰林开始显示 出活跃的迹象,斯贝德灵无法浪费更多的时间,来进行更深入的观察,而是急急忙 忙赶回了海岸。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来逃离森林,失去了四名土著搬运工,失去了 他所有的装备和记录,也失去了他的右臂,留在了“安静的”森林里。 “老天,”霍伊特牧师躺在“娜嘉・欧列号”的吊床上,说道,“为什么要研 究毕库拉呢? ” “为什么不? ”杜雷神父和善地回应道,“我们对他们知之甚少。” “我们对海伯利安上绝大多数东西,都知之甚少,”年轻的牧师说,他情绪稍 微有点激动,‘‘为什么不选大马大陆上笼头山脉北麓的光阴冢和传奇的伯劳鸟呢 ?”他说道。“他们声名卓著!” “千真万确,”杜雷神父说,“雷纳,我问你,有多少学术文件是关于光阴冢 和伯劳鸟生物的? 上百? 还是上千? ”年老的牧师把烟叶塞进烟斗,然后把它点着 ;霍伊特观察到,这在零重力下费了好一番功夫。“除此之外,”保罗- 杜雷说道, “即使所谓的伯劳鸟真的存在,它也不是人类。我只对人类感兴趣。” “是啊,”霍伊特说,他正搜索枯肠,寻找有力的论据,“可毕库拉这个神秘 事物也太微不足道了。你顶多也就发现几十个土著,住在烟雾缭绕的地区……无甚 轻重,连殖民者自己的测图卫星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在海伯利安上,有其他更大的 神秘之物可供研究……比如迷宫,为什么选择毕库拉呢? ”霍伊特兴奋起来,“神 父,你知道海伯利安是九个迷宫世界之一吗? ” “当然知道,”杜雷说道。烟形成一个粗糙的半圆,逐渐扩大,直到气流将它 打得支离破碎,“但是整个世界网内,已经有太多研究人员和慕名者研究迷宫了, 而且,雷纳,隧道存在于那九个世界上,你知道有多长时间了吗? 五十万标准年? 我想,有将近七十五万年了。这些秘密将永世长存。但是,毕库拉文明将存在多长 时间? 他们会被现代殖民文化吸收,或者更可能的是,被环境所淘汰。” 霍伊特耸耸肩。“也许他们已经灭绝了。自打斯贝德灵遇见他们起,已经过了 很长时间了。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其他确认的报告。假如他们已经全部灭绝,那么 你为了到那儿所付出的所有时间债、所有劳动和所有痛苦都将化为泡影。” “的确如此。”杜雷神父仅仅说了这句话,平静的抽吸着烟斗。 正是在搭乘登陆飞船下落期间,与杜雷神父在一起的最后一小时,霍伊特牧师 才对他同伴的想法有了浮光掠影的一瞥。在他们头顶,海伯利安的边缘闪耀着白色、 绿色和湛青的色彩,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突然,这艘古旧的登陆飞船切进低空云层, 火焰瞬间充斥了窗口,紧接着,他们开始静静的穿梭于六十公里上空的乌云中,飞 行在星星点缀的海洋上,海伯利安旭日的晨昏线向他们急奔而来,就像光谱形成的 海啸。 “太壮观了,”杜雷神父轻声说道,更多的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对他的同伴 说。 “太壮观了。我有时会有类似的感受……很轻微的感受……上帝之子屈尊转化 成人类之子所付出的牺牲,就是这样。” 霍伊特开口想说话,但是杜雷神父继续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十分钟后,他们 降落在济慈星际站上,杜雷神父很快就卷进了乘客和行李的潮水中,二十分钟后, 失望至极的雷纳・霍伊特搭载飞船升上高空,再次与“娜嘉・欧列号”会合。 “五星期后,我回到佩森,”霍伊特牧师说,“我失去了八年时间,但是我精 神上蒙受的损失比这更严重。我一返回,主教便通知我,保罗・杜雷在海伯利安上 的四年时间里,杳无音讯。新梵蒂冈通过超光通讯打听消息,但是,不管是济慈的 殖民机关,还是领事馆,都无法找到失踪的牧师。” 霍伊特顿了顿,从水杯中啜了一口水,这时,领事接着牧师的话说道:“我还 记得那次搜寻。当然,我从没见过杜雷本人,但是为了找到他,我们都尽了全力。 我的助手西奥,几年来花了很多精力,试图解决这个失踪牧师的案子。但是除了浪 漫港传出几篇自相矛盾的目击报告说那里有人见过他,其余地方都没有他的踪迹。 而且,这些人见过他,还要追溯到几年前他刚抵达时的几星期。那儿有几百个种植 园,既没有无线电通讯,也没有通信线路。主要是因为他们在收割纤维塑料的同时, 还在收割地下毒品。我猜我们从来没有找对人,找到杜雷到过的种植园。至少在我 离职前,杜雷神父的案子还是悬而未决。” 霍伊特牧师点点头。“你在领事馆退位后,过了一个月,我再次来到了济慈。 主教听说我自告奋勇要返回那里,感到颇为惊讶。但是教皇陛下还是答应了我的请 求。我在海伯利安上待的时间,按当地的算法,是七个月。当我返回世界网时,我 已经发现了杜雷神父的天命。”霍伊特轻轻拍了拍桌上两本污迹斑斑的皮制书。 “如果要我讲完整个故事,”他嗓音沙哑,“我必须读取里面的章节。” 巨树之舰“伊戈德拉希尔”转了个方向,树干遮蔽了阳光,其下的就餐台和弯 曲树叶形成的天蓬陷入了一片漆黑,取而代之的是点缀在苍穹中的数千星辰,就仿 佛是在星球表面上看星空一般。慢慢的,头顶、身旁、桌子底下万光闪耀。海伯利 安变成了一个清晰的球体,它就像一颗致命的导弹,向他们急速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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