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八   看着从记录器中像长流水一样不断往出涌的纸,陆园不禁有些发愁:这么多的 东西,什么时候才能看完?在戏剧里、小说里,经常有人形容某些官员把如山的卷 宗,在一个夜晚读完,但那些都是别人的事,是“软”的事,稍微马虎一些没有大 的妨碍。而这分分秒秒是硬碰硬的事,马虎一点,就全完。但要坚持仔细把它读完, 也不是常人的脑力能够负担的事。是不是该像老林说的那样,找一个捷径?想到这, 她拼命地摇头。   看着看着,她觉得眼睛有些花了。她使劲揉了揉,还是不行。是不是老花?她 想。别人都说,花不花,四十八。自己刚刚四十,就提前花了。不过别人说的都是 统计规律,也就是一般规律。像我这样用眼的人,全世界都找不出几个来。眼睛就 和汽车和发动机一样,即使你非常爱护、使用得非常仔细,它到该坏的时候也得坏。   她斜靠在已经阅读过的图纸堆上,闭上眼睛。此时在她的脑海里,出现的总是 儿子的形象,早已经去世的父母形象,甚至还有沈仲华的形象。可陈今生却很模糊, 只是在背景中时隐时现。   现在的科学家和十八世纪的科学家不一样,那时的科学家是出于一种爱好而研 究科学的。这个情形和作家差不多:盛唐时代的李白、杜甫,明清的冯梦龙、曹雪 芹等大艺术家,没有一个是为了稿费而写作的。他们或出于爱好,或出于理想。所 以在写的时候,大都心闲气定。而现在的作家,不是为名,就是为利――其实这两 者是一回事,名即利、利即名――所以他们写起来,都心浮气躁、急功近利,因此 难得见到好作品。   她认为自己当然也不例外,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气。风气这东西君临一切。 不过仔细分析的话,她在一定程度上还偏向“爱好类”,虽然这中间夹杂着习惯、 利益等不纯粹的因素。   她觉得自己已经歇过来了,就又重新开始阅读。   天在下着雨,但射电望远镜并不在乎下不下雨,继续往外吐着它的观察心得。   在公共汽车天文站这一站上,沈仲华下了车。他举着雨伞,默默地等待,任车 来车去。   三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陆园给自己制定的任务还有10米没有完成。   她突然发现了一个奇特的信号。这个信号的宽度大约只有2厘米。一般人看它和 别的信号没有什么差别,但她却自觉“以前见过它”。   她用红笔把它标出来。它肯定不是闪烁,也不是人为的干扰。她固执地想―― 女人一般都很固执,这种品质如果表现在爱情、信仰上,就会被称为坚贞――过去 我肯定见过它,在同一方位。   这是一种“顷刻之间的识别”。这是一种经过多年磨练而养成、罕见的科学鉴 赏力。   她又开始翻阅以前的图纸。   下午六点,陈今生从机场把厨村旅行社的旅行团接回环球宾馆。这次房间的安 排没有出任何纰漏:除去团长佐佐木寿是套间外,其余的人都是单间,其中包括王 陪同。   “你们休息一下,六点半钟准时开饭。”他宣布。   没有哪个民族比日本人、德国人更准时了:六点半前后不到三分钟,旅行团的 人都陆续到达餐厅。陈今生向走在最后的佐佐木寿打了一个招呼,但佐佐木寿好像 没有看见他似的,直接往前走去。这个日本宪兵,陈今生嘟囔了一句就跟了上去。 要不然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时刻警惕着军国主义的复活呢!   日本人吃饭非常简单――所有食品富裕的民族吃饭都非常简单――不到一个小 时就吃完了。在餐厅门口,陈今生把客人都送走之后,截住王陪同,“环球宾馆是 你熟悉的地方,我今天有一点感冒,想回一趟家休息一夜,你能帮我顶着点吗?” mpanel(1);   “按说咱们是甲乙方的关系,是不可以这样做的。但谁叫咱们都是北京哥儿们 呢!”王陪同一笑,“可作为回报,是不是能帮忙把这个处理一下?”他拿出一张 发票。   这是一张电传的发票,金额是200元,开具单位是西安钟楼宾馆。“如果你将来 玩马发了大财,一定要请我喝一杯。”陈今生犹豫了一下,把发票装进了自己的钱 包,“有什么事情你可以传呼我。”   “你家里没电话?”王陪同一副高等民族的惊讶样。   “没有。”陈今生个撒了个谎。他很少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别人,用他自己 的话说,电话是被动的,你如果接了,就必须承受到底;BP机是主动的,如果呼你 的人是你不喜欢的,就可以不接。将来如果对证,你可以在“没有带机器”和“机 器的电池没有电”的两个理由中,挑选一个回答他。   “美国摩托罗拉无线移动通讯公司在中国可真是发了大财。也给中国办了好事。”   “你们日本人就不用这个?”陈今生拍拍腰部。   “日本人上班就是上班,从来不乱跑。他们就是回家去,家里也有电话。”王 陪同越发居高临下了。   沈仲华把雨伞收起来,上了车。   陈今生还在公共汽车上,BP机就响了起来。他打开一看,是王陪同让他赶紧回 环球宾馆。妈的!这东西从来不让人安静。他恨恨地骂了一句。   没有人知道他是在骂BP机,还是在骂王陪同。   他再度返回环球宾馆时,王陪同已在大门口迎候。   “出事了。出事了。”他惊慌地说。   “慌什么?”陈今生用家传的军人语气说,“慢慢说。”   王陪同讲起了事情始末:佐佐木寿在吃饭之前,把眼镜给忘在房间里了。饭后 他回去想看报,发现眼镜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不就丢了一副眼镜嘛!我还以为把谁的护照、信用卡、老婆给丢了呢。”陈 今生很不以为然。   这句玩笑话使王陪同的神经松弛下来。“如果真的把老婆丢了倒好了,这个世 界有十年婚龄的人,有哪个不愿意把老婆给丢了的?”   “赔他一副眼镜就是了。”陈今生眼睛往外看,他已经有些不愿意再上楼去了。   “他的眼镜很值钱。”   “别摆出一副经济强国的架势来吓唬我们中国人。”陈今生讽刺道,“日本的 艺妓没见过,眼镜还是见过的。”在他的大脑存储里,最好的眼镜也不过一两千块 钱一副。把这么一点点钱隐藏在费用里,根本就看不出来。   “他的眼镜是玳瑁的。”王陪同说。   一听这话陈今生愣了一下。对于玳瑁他有很深的了解:从书本知识上说,玳瑁 属于爬行科,海龟纲。大的有一米多,它色彩斑斓、花纹多样、隐约透光,是一种 很好的装饰材料。从感性认识上说,他母亲就有一个玳瑁首饰盒子。这个盒子据说 是她在清朝当过道台的姥爷手里传下来的。相当的好看。母亲还告诉他这东西是一 种很好的中药,能够清热解毒。每次他感冒,母亲总是让他闻闻。不知道是这玳瑁 盒子确实管用,还是他的身体底子好,反正一闻即愈。“文革”中,学院里的两派 斗起来,和父亲对立的一派,把他们家给抄了。在外面支左的母亲一回家就找这个 盒子。盒子没有找到,母亲最少有两天没有吃饭。他看着伤心,就伙同马小彭等一 大帮孩子调查寻找。经过一场血战,才把盒子找回来。母亲看到盒子和头上包纱布 的他,一下子都不知道该先搂哪个好。他告诉母亲,盒子里的首饰已经被他们给分 了。母亲连忙说:首饰不值钱,盒子在就行。   “你别咋唬。”陈今生把脸尽量扳平。   “绝对不咋唬,佐佐木寿老头的玳瑁眼镜值两千多呢!”   “人民币?”陈今生心怀一线希望问。   “是人民币我也不急了。是美元。”   这就是大事情了!两千多美元按眼下的价格,值两万人民币。陈今生紧走两步, 进了电梯。   当电梯里的另外一个人下去后,陈今生问:“你声张了没有?”   王陪同摇头。   没有声张就好办。陈今生用楼道里的电话找客房部主任。   听说顾客丢了东西,客房部主任像听到有敌来犯的边防司令一样,只一分钟就 出现了。   在佐佐木寿的房间里,陈今生把玳瑁眼镜是如何的珍贵,和丢失的全过程给客 房部主任讲了一下。   一听丢了这么大的东西,客房部主任也急了,他赶紧电召保卫部主任来。   保卫部主任一派军人风姿,“你们不要乱,乱就出错。眼镜是在几点到几点之 间丢失的?”   王陪同翻译了佐佐木寿的话:六点半到七点半之间。同时回答保卫部主任的问 题:我一次都没有出去过。   “那好,你们先看电视。”保卫部主任把客房部主任和陈今生、楼层服务员都 叫到他的办公室。   然后他命令他手下的一个保安记录。   服务员是一个操着京东口音的小姑娘,顶多也就是二十岁。   “你在六点半到七点半之间,进过几次佐佐木寿的房间?也就是八号。”保卫 部主任脸色非常严峻。   服务员答曰:一次。   从“中午十二点到六点半之间呢?”   “两次。”服务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张。   “你看见房间里有一副眼镜没有?”   她说没有看见。   “把这些都记好。”保卫部主任对记录说。   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分钟,然后又问:中午十二点半到六点半之间,进过几次佐 佐木寿的房间?六点半到七点半之间又进过几次?这两个问题反覆问。   服务员显然是有些慌张了,她先回答两次,然后是一次。再问就是一次、两次。 最后竟然变成了三次。   “都记下来。”保卫部主任再次命令后对服务员说:“你可以先走了。但在这 个阶段,你不能外出。”   “我真的没有拿客人的东西。”服务员眼泪几欲夺眶。   保卫部主任不耐烦地挥手。等她出去之后,他对客房部主任说:“你去做做她 的工作,咱们来个一手软一手硬。”   客房部主任和陈今生在服务员的房间里开展工作,“是人就会犯错误。你只要 把东西拿出来,还给客人,我就什么也不说。”   服务员低头保持沉默。   “甚至还可以给一些奖励。”陈今生以为客房部主任的攻心战奏效了。   “按合同规定,如果在你值班期间,丢失了东西,我们可以从你的工资中扣除。” 客房部主任开始施加压力,“如果你的工资不够,我们就从你的保人的保金中扣。”   这样几次三番后,小姑娘突然跳了起来,“我真的没拿!你们想扣什么就扣去 好了!”她大声哭着跑出了房间。   就在这一刻,陈今生相信她要不真的没拿眼镜,要不就是一个大演员。   等他们回到佐佐木寿的房间里时,保卫部主任正领着几个保安在搜查房间。   他们的搜查方法很奇特:先是把外屋的东西全都搬到里屋去,然后一件一件地 往回搬。等把外屋的东西全都搬回后,再照例如此办理里屋事务。   “北京城墙外面的人好东西少。”保安甲说,“他们偷完东西,回去盖房开店, 害得咱们受累加夜班。”   “少废话,快干你们的。”保卫部主任说完转向客房部主任说,“这是一个很 好的办法:原来给我们军分区司令当警卫员。我们司令的太太特别的年轻美丽,司 令在床上对付不了她,总是低声下气的。后来她就没了这方面的要求,于是司令就 怀疑她有了相好。他左分析、右分析最后疑点落在一个参谋身上。但苦于没有证据, 也不好发落那个参谋,只是把他从身边调走。可调得走人,调不动心,太太对他越 发冷淡了。一次在宴会上,司令把这事向他在市公安局当局长的老乡说了:‘我只 要一找到证据,就把那小子给复员了,除恶务尽。’老乡说:‘这好办,把我的搜 查专家给你派去就是了。只要有,就一定会找出来,不过我奉劝你,有些事情还是 不知道的好。’司令酒喝多了,坚持要知道,后来专家果然去了。他们就是用这个 办法搜的。”   “搜出来了没有?”客房部主任着急地问。   “那还能搜不出来!你们猜,司令太太把参谋给她写的情书藏在哪里了?”   包括陈今生,都在静听下文。   “藏在司令早年的一双马靴里了。一共二十多封,封封浓艳,床上床下都写遍 了。”保卫部主任递给客房部主任一支烟。   “这个参谋可真是的,和司令太太好就好,写的什么信?”一个保安说,“我 和我的对象好了三年,一个字也没写过。”   “你小子没在军队呆过,也没和有夫之妇好过,以为司令老婆是你那个想嫁你 想得不行的对象?”保卫部主任说,“你以为司令的家是你想去就去的酒吧?想见 一面、亲个嘴不知道要等多少天。”   “日本鬼子的一个破眼镜,就折腾得咱们这么一大帮中国人夜里睡不了觉。” 保安乙因为佐佐木寿已经被安排到别的房间里去了,所以大发怨气。   “破眼镜?一个玳瑁眼镜够你小子干一辈子的。”客房部主任和这个保安的岁 数差不多。   “你以为老子这辈子就穿着这套警察不是警察、军队不是军队的破衣服爬别人 床底?用不了几年,我不就能开一家大公司,天天吃席,夜夜住大宾馆的套间。” 因为大是客房部的人,所以“主任”这个名词对他没有约束力。   “凭你这点理想,就当不了什么公司经理。在门口摆个地摊还差不多。”   说笑中,房间都检查完了。没有发现眼镜。然后他们又用同样的方法搜查了服 务员室。   “这样做是不是违法的?”客房部主任问保卫部主任。   “不违法,服务员室不是私人住宅,是环球宾馆的财产,完全有权搜查。”保 卫部主任说。   同样没有任何发现。   保卫部主任、客房部主任、陈今生和王陪同再次聚集到会议室开会。   “如果找不到眼镜怎么办?”陈今生问。   “根据我们日本的法律,应该由光大旅行社负责赔偿。”王陪同说,“再由光 大旅行社让环球宾馆赔偿。”   “你们直接向环球宾馆要不就行了?”陈今生此刻急于推卸责任。   “我们并不和环球宾馆发生联系。我们只是和你们光大旅行社签订合同,至于 安排在哪个宾馆是你们的事。所以我们如果丢失贵重东西,先向你们索赔。你们旅 行社是第一责任人。”   陈今生一下子答不上话来。   “旅客的东西如果没有事先声明,那么根据我们中国的规定,丢失的话,就不 负责赔偿。”保卫部主任好像还知道一些这方面的法律。   “我知道你们中国没有《旅馆法》,赔不赔是你们的自由。”王陪同的眼睛在 眼镜后面闪烁,“但我们也有对付你们的办法:我们可以向消费者协会投诉,可以 在报纸上发表文章。”   陈今生和客房部主任的脸色开始变得不好看。   “如果还不能触动你们,我还有另外一招。”王陪同也看出刚才的说法击中了 中方的要害,“中央电视台有一个节目叫‘质量万里行’,我在那里有一些熟人, 我想他们是喜欢这样的节目的。”   这是很“毒”的一招。电视里曝一下光,生意损失多少不说,肯定得让大小经 理给撸一顿。他们是最在乎形象的,形象关系到他们的升迁,所以形象就是他们的 生命。   “你们在这里研究一下,我得回去休息了。”王陪同边往出走边说,“我们明 天还有旅游项目。后天上飞机前,如果你们找不到眼镜的话,咱们一切按规矩办理。”   陈今生和客房部主任都呆呆地不说话,他们是直接责任者。   “我这还有最后的一招。”保卫部主任拿出一支烟。   陈今生赶紧给他点上。   “咱们宾馆既然号称四星级,就有四星级的设备。”保卫部主任深深地吸了一 口烟。“咱们的门锁都是电脑的,它能保存十二个小时的开门记录。”   “我怎么没听说过。”客房部主任说。   “别看你小子是什么饭店专业的毕业生,但饭店里的事你没听说过的多着呢!” 保卫部主任说,“这锁上的记录不光能分辨开过几次,而且能分辨出是谁开的。”   保卫部主任就锁的原理给他们解释:这种锁是用磁卡而不是用钥匙开的。磁卡 一共有两种,一种是顾客自己拿着的,一种是服务员拿着的。哪张磁卡开过几次, 都能从磁卡和门锁的记录上分别查出。   “服务员说她进过三次:一次是例行的收拾房间,一次是给客人送开水,一次 是六点四十分到房间里做夜床。”保卫部主任所谓的“做夜床”,是指服务员把客 人的床罩拿开、毯子翻起一个角,再在客房里放上鲜花和“祝您晚安”的牌子。 “佐佐木寿说他进过两次:一次是进去放行李,一次是吃完饭回去。”他加重语气 说,“如果佐佐木寿的磁卡用过三次,那我们就可以完全不负责;如果服务员的磁 卡用过三次,那我们就可以完全不负责;如果服务员的磁卡用过四次,那我们就可 以断定她是有问题的。”   “咱们连夜干。”客房部主任说。   “我倒没问题,就是我们这几个弟兄们,”保卫部主任欲言又止。   陈今生知道该他说话了:“我绝对亏待不了哥几个,一人一条烟。”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