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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父逐日 受重创的光明之箭终于挣扎着回来了。这是让每一个追光的人都倍感兴奋的事 情。 叶红枫没有去迎接,她忽然很怕见到郭尚云。 整整一个下午, 叶红枫一直待在6号公寓自己的房中。公寓里很静,几乎没有 人走动。但沉静却总让她定不下心神来。 偶尔掀开窗帘一角向外望望,外面的天依然很蓝,海面依然波澜不惊…… 叶红枫慢慢走回沙发那里,坐下,又站起。 门响。居然有敲门声。 打开房门的一瞬她愣住了,门外竟是郭尚云。 叶红枫发现自己愈来愈矛盾。尽管很怕见到郭尚云,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 里却总希望郭尚云会来找她。 叶红枫呆立在门口,似乎在以最仔细的眼神审视着郭尚云,她忽然发现郭尚云 好像一下子变了很多。 “能进来么?”郭尚云问。 叶红枫回过身,把那幅落地窗帘拉开了一半。屋子里亮了起来。 郭尚云顺着她的手势坐到了屋角的沙发里,他的样子看上去很疲惫。那种疲惫 有很大一部分恐怕是精神上的,其实像那样一场噩梦般的飞行,就是铁铸的人也难 保不被拖垮。 所以叶红枫实在忍不住问:“你还好吧?” 她有些后悔早晨没有和人们一起去接光明之箭:“怎么,没休息休息么。” “习惯了。”郭尚云淡淡地笑了笑,“这些年经常有连续几天不来睡的情况, 次数多了,反倒不觉得很累。” 看得出,郭尚云是有意说得轻描淡写。 叶红枫端起茶杯给郭尚云倒水,她的手忽然有些发抖。 “知道么?当时所有待在指挥中心里的人都吓坏了,你恐怕都想象不出高博他 们也会急成那种样子。”叶红枫勉强笑了一下,那种场景至今仍然让她心悸。 “我能想象。”郭尚云点头,那种感受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不过我觉 得老天爷真是够照顾我的,否则我已经看不到蓝圣地的太阳了。” 叶红枫隐隐觉得背上有一股凉气冒上来,死神离开之后的感受有时远比它来的 时候更让人恐惧。 “究竟怎么回事?”叶红枫的心里一直感到蹊跷,“在基地看到的飞行数据一 直都很正常,怎么会突然有那么剧烈的故障。” 郭尚云摇头:“到现在我都很难相信当时那种场面会是真的,我几乎要认为那 是一场噩梦了。” “你看到什么了?”叶红枫不解,“哎,你的脸,还有这手臂,怎么这样了?” 她这时忽然注意到郭尚云身上的皮肤有一种怪异的红色,而且看上去还有一些 细小的潦泡。 “没什么,医生说只是轻度烫伤,已经处置过了。” “烫伤? ” 叶红枫大吃一惊,她忍不住伸手揭起衣服的一角,惊讶的呼叫, “这么大面积,怎么弄的?” “你能想象人活生生地被清蒸了是种什么样子么?”郭尚云这样反问。 “清蒸?”叶红枫想象不出。那种场景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的话,就算再富有想 象力的人也很难体验其中的惊魂动魄。 “我想我是亲眼看见了16年前追光者号最后一刹那出现的那个场景,难怪连廖 博士那样沉稳的人在呼叫中也充满了恐惧。”郭尚云很想忘却那个与死神只有一步 之遥的瞬间,不过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郭尚云的口才并不是很好,但他对那个场景的描绘已足以让叶红枫产生同样的 震撼。叶红枫的心在剧烈地跳动,那种“咚咚”的感觉甚至让胸口都隐隐有些痛。 “怎么会这样?没有道理呵。”叶红枫不解。 mpanel(1); “在那之后,三天里我几乎检查了光明之箭所有可能产生故障的地方,但一无 所获。” “我想,光明之箭和追光者一样,一定是设计上有一个漏洞,只不过大家一直 都没能发现。”叶红枫猜测。 “能是什么呢?我想了很久,到现在仍然想不出来。”郭尚云的声音里流露出 一丝沮丧。 “还是别再想了,有很多事想多了反倒容易走进死胡同。”叶红枫安慰郭尚云, “你该休息休息,没准一觉睡醒以后,所有一切都会想通了。”她实在觉得有必要 让郭尚云心情轻松下来。 郭尚云缓缓吁出一口气:“也许你说的对,不过我睡不着。有件事我也想了很 久,其实今天我过来是想拿你带来的那份材料的,我……我已经想好了。” ……?! 叶红枫愣了一下,她竟觉得意外。 “我想明白了,这世界上有些事情永远是不能勉强的。我耽误你的已经太多。” 郭尚云不无惋惜地告诉她,“得谢谢你给了我这十几天的时间,遗憾的是没让你看 见光明之箭真的飞出来。” 叶红枫木然:“这件事你真的想好了?” 郭尚云点头,他的目光似乎是有意在躲避叶红枫的眼神:“抱歉让你等得太久, 试飞已经结束了,我也不该再有藉口。说话总该负责任的。” 叶红枫迟疑良久。她本是为让郭尚云签这份资料才来蓝圣地的,但她搞不懂事 到临头的时候,自己的心里却凭添了一份踌躇。这心情队她到蓝圣地那大起,似乎 就一无比一天强烈。 叶红枫内心深处忽然有一种久未有过的冲动,那份来蓝圣地后被重新燃起的感 情到底是让它继续升温,还是彻底埋藏了好,叶红枫此刻真有些犹豫难决了。 郭尚云没有催促她,她于是就这么站着。很久很久,叶红枫还是用一种近乎机 械的动作拿出了那份材料…… 屋子里安静了很长时间,郭尚云几次想说些什么,却都没有张口。 叶红枫问:“你还打算继续在蓝圣地这么搞下去么?” 郭尚云答:“没办法。既然最初这样选择了,就总得让它有个说法。” “你认为它一定会给你个说法?” “光明之箭也许失败了,但不是一切都完了。我们这些人也许命运早就安排必 须经历磨难的。” “你还打算待在这里多久呢?” “一两年,或者再过七年?说不好,也许更长……,总得等到光明之箭真的飞 起来吧。” “它要是飞不起来呢?” “那就一直等下去,也真的可能到老都看不到它飞起来。不过总有一天它会飞 起来的,它只要是科学的,经过奋斗就迟早会飞起来。至少后来的人们会看得到。” 郭尚云站起身,走到窗前。夕阳透过窗外的枝丫,地上撒着片片斑驳。 叶红枫发现自己以前可能并不真的了解郭尚云,可能并不真的了解蓝圣地。 郭尚云转过身:“我知道有很多啊情除了我们自己之外,别人很难明白,所以 在大多数人看来,我们这些人多少有点儿不可理喻。” 叶红枫没有说话,那大多数人恐怕就包括她自己,有些书情她的确不懂。 郭尚云忽然告诉她:“在长城基地里,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这几年每当工作 告一段落的时候,我总忍不住要到那边看看。如果你有兴趣,不妨和我一起去。” “是什么地方?” “这里的人们把那地方叫做:天堂之门。” 夕阳。 晚风。 彤红的云彩疏疏落落地飘荡在大际之上,一两只海鸟鸣叫着掠过树梢。湿润的 空气从山那边透过来,带着花草的暗香和一丝泥土的气息…… 天堂之路永远充满着美丽。 天堂之门永远充满着神秘。 “天堂之门”就坐落在长城基地北面的小山上,沿实验站东侧的小径一直走到 半山,叶红枫就看到了那片显然是经过人工精心修饰的小园。 “这就是天堂之门?”她不解地问。 回答是肯定的。 “但怎么好像是块墓地?” 回答也是肯定的。墓地岂不正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她觉得这名字算是很贴切 了。 郭尚云解释:“这不是一块普通的墓地。这里面躺着的都是长城基地这几十年 中为科学事业献身的精英级人物。可以说,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有着一段辉煌的 历史,一段骄人的成就。其实看到他们,你也许能明白我们这些人现在为什么会这 么不惜余力地干。有时候,这种动力是无形的,但很强大……”说这些话的时候, 郭尚云的脸色看上去十分严肃。 叶红枫没有再问,她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发自心底的震颤。此刻她总算踏进了郭 尚云的心扉。 转过拱形的园门,那座恢宏的雕像就矗立在眼前。 雕像是用整块汉白玉精工雕凿而成的,那是一个飞奔中的蛮荒巨人。巨人的双 眉紧紧攒聚,眼睛直直地盯向前方,眼神中饱含着渴望之光。他的右手中抓着一支 长长的拐杖,杖端直指着天际,腿部的肌肉由于发力地奔跑而虬结在一起。他的胸 挺直着,他的头高昂着,半张着嘴,像是在作一种无声的呐喊。 叶红枫完全被巨人吸引了,呆呆出神。 汉白玉的雕像立在一个很宽大的深色大理石基座上,基座的正面有一段用魏碑 体刻上去的文字,文字中填着金漆,在夕阳映射下烁烁地放着光: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 弃其杖,化为邓林。 “这就是夸父?”叶红枫赞叹道,“好威风的样子。” “你不觉得这个人很了不起?”郭尚云在一旁道。 “仆么?” “能为追寻自己的目标,这么执着,这么不顾一切,单这一点就难得的很,至 少现在很多人都做不到。” “你很佩服他?” “难道不应该?” 叶红枫细细地端详着那座雕像,若有所思…… 雕像的那一面是一片郁郁的松林,马尾松的松枝迎着轻风舒展着。一些墓碑若 隐若现地排布在松林中,小园里充满了沉寂与肃穆的气氛。 叶红枫跟着郭尚云走入松林深处,她忍不住扫视着周围一块又一块的碑石。碑 石上刻写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那些名字大多曾经轰动一时,但现在他们静静地躺 在地下。 郭尚云一直走到小园的西北角,在一块碑石卜停住了脚步。 叶红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块很朴素也很普通的碑石,没有太多的修饰, 也没有太宽厚的基座,碑石是用白色的玉石做的,上面有几个巴掌大的铭文: 我们的前辈廖江寒博上安息地! 下面的落款是“一群追光的人敬立”。 叶红枫愣注,她的眼光上下打量着那块不很起眼的碑石:“这是……这是廖博 士的墓?”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用手抚摸着碑石,回过头看了看郭尚云, “怎么,廖博士的墓在这里?” 郭尚云点点头:“不过这只是个衣冠冢,16年前那次剧变之后,追光者号就像 股烟似的在宇宙深处消失了,没有任何的回音。那次事故包括廖博士在内的27位跟 舱试飞人员也再没有回来。后来,基地的人们只好找了一些遗物葬在这里,建了这 周围的27个衣冠冢。” 叶红枫默立着,这一瞬,她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很多东西。 郭尚云注视着那块碑石:“每回到这里,我都能感觉到一种神圣。他们为了人 类科学的未来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虽然壮志未酬。但这种精神会激励着我们这些后 来人的心。也许我们得到的同样是一个悲壮结局,可我对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比 起这里的人们,我们现在做得还是实在太少了。”他的语气里有一丝歉疚,“本来 我以为这次再来的时候,能把超光的喜悦告诉廖博士的,可惜……” 叶红枫慢慢从碑石边退开几步,她用一种全新的目光凝视着郭尚云。在很长一 段时间里,有时候她的确认为郭尚云是个人情冷漠、不可理喻的人。现在她终于有 些明白郭尚云的心情:“也许下一次就可以了,你不是说:只要是科学的,经过奋 斗,就总会做得到。”她想不出自己居然会这样说。她发现自己确实在变…… 松林深处静静的,松枝在风中谣曳着,发出“吱吱”的轻响。叶红枫环顾着周 围零落的碑石,一股哀思悄悄地涌上心头。 她忽然发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闪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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