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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他们两个人在这儿已经坐了一段时间了,谈话停止以后,可以清楚地听见窗外 流水的声音,餐厅里充满了夜的宁静。   这个时候藤代突然把手伸向了身边的呼唤铃,叫来了女招待。   “再给我们这儿添点酒……”   女招待动作熟练地把桌子上的空盘子和酒壶都撤了下去,一会儿的时间,她就 又端来了鳟鱼笋片、嫩蘑和酱蕨菜等下酒菜。藤代拿过酒壶给芳三郎倒满。   “文乃会在这个月的十七号到家里来。”   对于文乃的事情芳三郎早就从她这里听到过,所以这次听到时也没有那么吃惊。   “情妇第一次到本家去,是不是会提出什么要求啊?”对于这件事情芳三郎的 兴致好像很高。   “听宇市说过,她好像没什么要求吧。”   “对于一个情妇来说这可有点奇怪呀,一些人在情夫死后往往会趁机捞一把, 不知道她怎么会这样?”芳三郎有些不解,“我母亲是一位梅村流派舞蹈教师,她 不但有许多学员,还有一个自己的场地,再加上我这么大一个儿子,这种条件的人, 还会――说句实在的,就算是这样她也经过细细的盘算,也在争夺家产。像文乃这 样一个没有固定职业的人竟然没有要求?会不会是她只是这么一说,其实另有打算 呢?”他用试探的口气问着。   “其实当初我也觉得奇怪,可是宇市说这就是她的本意。”   “那么,可不可能是老店主在生前早就给她准备好东西了?”   “在世的时候……”   “嗯,如果想在死后把遗产分给情妇是很困难的,而且就算是分到了还要上继 承税。说不定他在生前就给做了一些准备,比如买好了房子,用她的名义存了保险 金,还有可能跟信托银行约好了,等自己死后把里面的钱交给某个人,这些事情是 说不准的。所以那个女人才会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想想这话也不无道理,遗产里面有将近一个亿呢,自己也没有满足啊,更不用 说一个没有固定职业的女人了。想到这里,藤代也觉得芳三郎说得不无道理了。   “如果说父亲在世的时候已经给过那个女人财产了,但是在遗嘱上又说要分给 她一些,那么是不是也必须按照上面的办呢……”   “这个不好说,现在你们又没有证据说明在你父亲生前曾给过她财产,所以就 必须按照遗嘱上面的做,如果能拿到证据,就可以不分给她。”   “那,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呢?”藤代一脸的茫然,看上去很无奈。   “怎么办?我又不是大师,不会占卜。听你这么一说,到最后可能是那些说自 己吃亏的人占了便宜,而那些开始占了便宜的人呢,却又吃亏了,其实这就是一趟 浑水。这些事情谁都可能遇到,让人感到可怕呀。”   芳三郎又把杯中的酒喝干了,脸色看上去变得极为冰冷,在灯光的照射下更加 苍白。   藤代这才想起昨天的家族会上两姐妹与她针锋相对的情景,当时的自己是那么 的无助,她的眼眶湿润了起来,看向芳三郎。   “老师,请您帮助我吧,我有点……”   她的目光中充满了乞求,芳三郎有些动摇了。   “你的表现一向都很坚强,会怕……”他有些怀疑地问着。   “我是从心里害怕。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她们会因为我是老大而让着我点, 姨母跟姨父,还有良吉、宇市他们会站在我这一边,可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他们 全都是一个鼻孔出气。身为长女,我穿着印着矢岛家家徽的衣服参加父亲的葬礼, 而且还坐在首席丧主的座位上。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穿印有家徽的衣服, 我的两个妹妹怎么能跟我相提并论呢?我觉得再怎么样我也应该比她们多拿到一些。 可是事实却相反,难道在这个家族中我已经没有自己的地位了吗……”   这时藤代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她本来想找个地方把身体靠过去的, 却把双手扶在了席子上,趴在那里哭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   芳三郎依旧操着他那柔美的嗓音。现在藤代觉得自己腹背受敌,已经有些招架 不住了,她的内心里很是疲惫,感觉身子都有些飘飘然了。   对于芳三郎的提问她并没有作出回答。这时芳三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肯定是最近这些事情把你弄得太疲劳了,来,放松一下心情吧……”   芳三郎的声音轻飘飘的,他在藤代的耳边呼着气。她突然把头抬起来,看见芳 三郎的身体正在向自己靠过来,而他身上那件蓝色的和服也正在慢慢地滑落,这时 出现在藤代眼前的则是类似于女人般苗条的身躯。   “为了能让你快活,什么事情我都在所不辞……”   正说着的时候,芳三郎身上那件蓝色的和服已经完全滑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 他一丝不挂的身体,他把藤代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一件没有花纹的和服和一件黑纹的坎肩,今天是文乃要到本家去的日子,她在 镜子前面照了很长时间。青瓷色本来就显得很朴素,不张扬,但是它却让文乃的脸 更加黯淡无光。文乃看了看,把梳妆台上的红粉刷拿了出来,补了补妆,又在那双 大眼上的眉毛上下了点功夫,这样才看着脸上有了些血色,待一切都准备好了以后, 她才放心地走出门去。   这一天最终还是来了,她的心情非常沉重,这件事情在她的心里压了很长时间 了,但是没过多久刚才那烦乱的心情就好了许多。她把客厅的窗户打开,对着没有 灵牌的嘉藏的照片坐了下来,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嘉藏的脸,点了香在那里祭拜,好 像在跟他说话似的。   回想嘉藏去世的这两个月,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两个月黯淡无光 的生活,就像这张老照片一样。来这里看她的只有宇市一个人,其余的日子,她都 是一个人守着嘉藏的照片过的。时间就这样悄然地从指间划过,让她觉得美好的时 光是如此短暂,痛苦却时时都围绕在身边。不管以前怎么样,关键的是今天,她要 到本家去拜访,结果也许会对她的后半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想到这些必须面对的 问题,文乃有些激动,嘴唇也开始颤抖起来。文乃调节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默默起 身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看了看自己的鞋,不知道该穿哪双。如果按过去的规矩, 妾室到本家只能穿木屐,是不能穿草屐的。但是宇市曾跟她说过,不要局限于以前 的那些老思想,所以她选择了一双很普通的草屐。 mpanel(1);   文乃把大门锁好,径自走了出去。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只能把头压得低 低的。即便是这样,还是有许多人的眼光向她这里投过来,她们对于这样一个没有 依靠的妾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对于这样的目光她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嘉藏去世的这 两个月来都是这样,尤其是当她们知道文乃是矢岛店主的妾室以后,这种情况就与 日俱增。参加嘉藏葬礼的那天也是这样,当人们看见文乃身穿葬服时,有些人就对 她的生活产生了兴趣,还有一些人则是嫉妒和嘲讽。看见文乃低着头向前走着,卖 香烟的药店主妇身上还系着围裙就跑了出来:   “是不是要去参加丈夫的葬礼呀?听说是在寺町的光法寺举办的。有钱人家的 葬礼就是不一样呀,那些亲戚、朋友、本家肯定都要去,场面一定很大,虽然是丧 事,也会很热闹,没想到你竟然能到那样的地方去!”   她能说出举行葬礼的地点,那肯定就是已经看过报纸上的报道了,她的两只眼 睛从上到下打量着文乃,好像是对她的这身葬礼服充满了好奇,但是眼光中又流露 出些许嫉妒。   她一回想起以前的事情,心里就有些难受,可是那家药店是必经之路,所以她 的脚步也就显得沉重起来。现在刚过中午,人们都在休息了,应该不会有人出来, 所以她就加快了脚步想快些穿过药店,不巧的是正好跟人撞了个正着:   “你今天这是要出门呀?真是有点新鲜哟!”   这一声嗓门很高,好像是在引人注意,她转头看过去,从药店里露出脸的主妇 正在偷视着她,腰上还是系着那个围裙。   “啊,有点事情……”她搪塞着说道。   “这么长时间从没见过你出去,自从那事发生以后,你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 也真够为难你的?今天是不是又去赴约呀?”   好奇心驱使着她不断地追问下去。文乃礼节性的点了点头,弯了弯腰,加快了 脚步向前走去。   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文乃并没有乘坐电车,而是上了一辆计程车。她告诉 司机说要去南本町那里,司机就往大阪的方向开去。这时,文乃望着窗外,嘉藏去 世时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当天她穿的也是这样一身素雅的和服,为了掩人耳目,也是坐计程车过去的。 那天她去得很匆忙,是因为突然接到宇市的电话说嘉藏病得很严重,现在三个女儿 都去京都了没在身边,让她抓紧时间过来跟他见上一面。宇市吩咐她说让她在门口 下车,他在那里等着,然后再带她进去,可是因为正在担心着嘉藏的病情,所以就 没来得及跟宇市打招呼就直接朝卧室的方向跑了过去。   当她跑进嘉藏的卧室的时候,看见他正躺在屏风里面。嘉藏看见文乃心情很激 动,没有顾及到宇市的存在,一把就抓住了文乃的腿,说道:   “久病卧床……命不久已……要懂得照顾自己……还有自己的身体……我已经 把后事安排好了,你就放心吧……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了……”   他在说话时断断续续,很是吃力,两个人相互对视着,好像是在用心聆听对方 的话语。文乃把放在自己腿上的那双枯手捧在手中,反复地揉搓着。嘉藏的脸上露 出了满足的笑容,好像是在从文乃的手中吸取着什么,很安静。也就在这时,一阵 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是女佣人来通报说小姐们已经赶回来了,正往这里走 来。听到这个消息时嘉藏立刻把手从文乃那里抽了出来,还推了文乃一下,当时他 所用的力气根本就不像是一个生命垂危的人。   “你快点离开这里,千万不要让她们发现!”   他让文乃快点离开这所房子。他指了指侧门,让文乃从那边出去。文乃看了他 一眼,随即就从那里猫着腰钻进院子里的树丛中躲了起来。走廊被擦得一尘不染, 在阳光的照射下还发出亮光,她看见有三个穿着白色丝袜的人急匆匆地向嘉藏的房 间那里跑了过去。   文乃深吸了一口气,靠在座位上,窗外的风吹进来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感到有 些燥热,还出了一身的汗。她用手把被风吹下来的头发向上拨了拨,她一边拨头发, 一边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嘉藏那天让她离开时说的那句话。   “你快点离开这里,千万不要让她们发现!”他是矢岛家招进来的女婿,同时 还有三个女儿。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文乃能听出在他的内心里是多么地无奈,还有 就是对自己命运的感叹。在跟文乃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他每个月都会拿出五万元 让她维持自己的生活,还说这些都是自己一段时间里积攒下来的,并不是店里用来 做生意的钱。文乃用这些钱置办家里的一切,生活过得很艰辛。他们相遇是在七年 前,那时文乃是白浜温泉的一个艺伎,那天嘉藏正好去那里参加一个生意上的聚会, 嘉藏注意到她是因为她那与酒宴极不相称的表情,看上去很阴冷。也正是这一点, 引起了嘉藏的同情,所以就把她安排在了身边,当然这件事情没有人知道。当时的 文乃无依无靠,所以她很感激嘉藏,就算是钱给得再少她也不会去计较。   在这七年里,他们的交往是很小心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让本家那边知 道。就这样,文乃和嘉藏之间产生了一种默契。   每次嘉藏要出去应酬的时候,回来以后都会到文乃那里去休息一会儿,但是在 办完那些事情之后就会回家,他未在文乃那里住过一夜,七年来无一例外。当他的 妻子松子去世以后,文乃曾跟他提到一次:   “现在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你就在这里住下吧……”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留他在 那里过夜。   “虽然是这样,但是我在家里的处境却从来没有变过……”   嘉藏笑了笑,但是他的笑里面充满了无奈。还跟往常一样,他没有在那里过夜, 过了一段时间就赶回家去了。嘉藏的软弱无能再加上文乃的薄命,让他们结合在了 一起,而且还一起走过了七年偷偷摸摸的日子。   她想得出了神,看了看车子外面,已经穿过阿倍野桥,到达松坂屋一带了。到 南本町那里的本家,再有十五六分钟就可以到了,一想到这里,文乃的心里禁不住 有些紧张了,这时宇市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现在是有血缘关系的人都会成为死对头,而且互不相让,好像有多大的 仇恨似的。这就是四代的女系家族啊,让人感到可怕……”他说话时候的表情文乃 现在还记忆犹新,她觉得这次去本家那里好像是有什么不祥的事情会发生,三姐妹 对她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呢?会不会与自己针锋相对,这让她心里不由得一紧。   藤代穿上和服,把衣带在身上用力系了系,用最快的速度打了结,又在镜子里 面仔细地照了照,确定自己的衣服整齐以后才坐在小桌子边上。   她把手放在桌子上,用手背托着下巴,透过门缝看向院子里的树丛,眼里显出 一片茫然。下雨之前的空气都是这样,闷着让人受不了,枝头的树叶也耷拉下来, 炽热的空气充斥着整个房间,穿上衣服以后,更加明显了。过度的疲劳在她的身上 滋生蔓延,这时她又想起了六天前的那个晚上。   情况和这次也差不多,当时很劳累,而且还喝了一些酒,身上跟现在一样出着 虚汗。芳三郎紧紧地抱着她的身体。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内心里说不上是自责还 是后悔。她看了看河对面的单间餐厅,在那里她向芳三郎说了那天在家族会议上的 事情,而且芳三郎还给她进一步分析了遗产分配时的复杂性和在里面搞鬼的宇市, 还有文乃的意见等等。他还认为可能是在父亲生前的时候就已经把文乃的事情做了 周密的安排。想到这些事情,藤代又陷入了沉思当中。   在继承问题上自己可能会比两个妹妹得到的少一些,可是一想到妾室跟管家竟 然也能从里面得到好处,就让她心里感到不舒服。也许是被自己的贪欲驱使着,她 才不惜任何代价地让芳三郎帮自己。   藤代被芳三郎搂在他那如同女人般的怀里,好像是要把藤代心里的恐惧和不安 全都消除掉一样,他把自己嘴唇贴在了藤代的嘴上,温柔地吮吸着。也许是喝醉的 缘故,也不知道是对芳三郎的爱慕,还是想让他全心全意为自己办事,所有的思绪 在这时都交织在了一起,她停止了思考,感到身上被一种无形的丝线缠得喘不过气 来。   想到这里,藤代突然打住了这段回忆,当她把视线移开的时候,眼光扫过了千 寿的房间,里面好像有些动静。   现在的空气比刚才更加闷热了,可是为什么对面的玻璃窗关得死死的呢,是不 是良吉从商店里回来了?开完第二次家族会以后,千寿和良吉从表面上看去都很平 静。今天文乃就要到这里来了,一大早藤代就在走廊上看见千寿了,她还假装不知 道似的问藤代说神木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良吉在每天吃午饭和下午三点的时候都会 回来,其余的时候也会回来看看,而且还会趁这个机会跟千寿说些什么。千寿是家 里的二女儿,但是在继承方面却比长女要多,不仅如此,还继承了矢岛家的商店。 在这些事情还没有分清的时候,又冒出一个文乃来,让本来就麻烦的事情变得更复 杂起来。良吉和千寿的百般算计更让藤代从心里产生了一种厌恶感。   藤代眨了眨她那双有神的眼睛,又向雏子那边看了过去。只要透过树间的空隙 就能清楚地看见雏子的一举一动,她轻闲地坐在藤椅上好像在织着什么东西。她想 到在上次的家族会议上,雏子用丢了雪村轴画和自己拿走的那套茶具做借口,在那 里跟人们作对,恐怕她今天的轻松是故意装出来给别人看的,其实她是在背地里注 意着大家的动静。   想了一会儿,藤代就不再看雏子的房间了,她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走出了自己 的卧室,当她来到店门口推开门向里面看的时候,账房里只有宇市一个人在打着算 盘。   “宇市先生……”   猛然听到有人从背后叫他的名字,宇市吃了一惊,当他转过头看见是藤代的时 候,说话的口气里面充满着关心:   “噢,有什么事吗?”对于藤代的突然来临他感到出乎意料。   “良吉他……”这个问题是她有意要问的,因为她早就知道良吉已经去千寿那 边了。   “他好像刚才还在这里来着,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又去哪儿了,你找店主有什么 急事吗……”   “没什么,只是一点小事……”   在说话的时候她又看了两眼宇市刚才打过的算盘,上面乱七八糟的,跟小孩子 玩过似的。其实宇市打算盘是假的,在他的心里则打着另一副算盘。   “神木那边说好了是两点到的对吧?”   藤代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说到这时,店里一些正在 开发票的店员都停下手上的活,开始听他们两个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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