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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桥遗梦 开篇 从开满蝴蝶花的草丛中,从千百条乡间道路的尘埃中,常有关不住的歌声飞出来.本故事 就是其中之一.一九八九年的一个秋日,下午晚些时候,我正坐在书桌前注视着眼前电脑荧屏 上闪烁的光标,电话铃了. 线路那一头讲话人是一个原籍依阿华州名叫迈可.约翰逊的人.现在他住在佛罗里达,说 是依阿华的一个朋友送过他一本我写过的书,他看了,他妹妹卡洛琳也看了这本书,他们现在 有一个故事,想必我会感兴趣.他讲话很谨慎,对故事内容守口如瓶, 只说他和卡洛琳愿意到 依阿华来同我面谈. 他们竟然准备为此费这么大劲,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尽管我一向对这类献故事的事抱 怀疑态度.于是我同意下星期在梅得音见他们.在机场附近的一家假日旅馆中寒喧过后,尴尬 的局面缓和下来,他们两人坐在我对面,窗外夜幕渐渐降临,正下着小雪. 他们让我作出承诺: 假如我决定不写这故事,那就绝对不把一九六五年在麦迪逊县发生 的事以及以后二十四年中发生的与此有关的任何情节透露出去,行,这是合理的要求.毕竟这 故事是属于他们的,不是我的. 于是我就注意倾听, 全神贯注地听,也问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他们只管讲,不断地讲下 去,卡洛琳几次不加掩饰地哭了.迈可强忍住眼泪. 他们给我看了一些文件,杂志剪页和他们 的母亲弗朗西丝卡的一部分日记. 客房服务员进来又出去,一遍一遍添咖啡.随着他们的叙述我开始看到一些形象,先得有 形象,言语才会出来.然后我开始听到言语,开始看见这些语言写在纸上. 大约到半夜刚过的 时分,我答应把这故事写下来----或者至少试试看. 他们下决心把这故事公之于众,对他们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况很微妙,事关他们的母亲 也触及他们的父亲.迈可和卡洛琳承认,把故事讲出来很可能引起一些粗俗的闲言碎语,并且 使理查德与弗朗西丝卡.约翰逊夫妇在人们心目中留下的印象遭到无情的贬低. 但是在方今这个千金之诺随意找破,爱情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的世界上, 他们认为这个不 寻常的故事还是值得讲出来的.我当时就相信这一点,现在更加坚信不疑,他们的估计是正确 的. 在我研究和写作的过程中,又要求会见过三次迈可和卡洛琳. 每次他们都毫无怨言地到 依阿华来,因为他们切望这个故事能得到准确的叙述.有时我们只是谈,有时我们缓缓驱车上 路,由他们指给我看那些在故事中占一席之地的场所. 除了迈可和卡洛琳的帮助之外,我以下要讲的故事的依据是:弗朗西丝卡.约翰逊的日记 在美国西北地区,特别是华盛顿州的西雅图和贝灵汉作的调查, 在依阿华州麦迪逊县悄悄进 行的的寻访,从罗伯特.金凯的摄影文章中收集到的情况. 各杂志编辑提供的帮助,摄影胶卷 和器材制造商提供的细节,还有同金凯的故乡俄亥俄州巴恩斯维尔的老人们意味隽永的长谈 他们还记得金凯的童年. 尽管做了大量调查,还是有许多空白点,在这种情况下, 我用了一些想象力,不过只是在 我作出合理的判断时才这样做.这判断力来自我通过调查研究对金凯与弗朗西丝卡的深刻了 解.我确信我对实际发生的事已了解得差不多了. 有一个空白点是关于金凯横穿美国北部的一些旅行的详情.根据随后陆续发表的一系列 摄影图片, 弗朗西丝卡日记中简短的提及以及他本人给一个杂志编辑的亲笔短笺,我们知道 他确实作了这次旅行. 以这些材料为线索,我沿着我认为是金凯一九六五年八月从贝灵汉到 麦迪逊县的路线作了一次旅行,在行程终了时,我觉得自己在很多方面变成了罗伯特.金凯. 不过,想要抓住金凯其人的本质,还是我写作和研究中最大的难题.他是一个让人捉摸不 透的人物.有时好像很普通, 有时又虚无缥缈,甚至像个幽灵.他的作品表现出精美绝伦的专 业修养.然而他把自己看成是一种在一个日益醉心于组织化的世界中正在被淘汰的稀有雄性 动物.他有一次谈到他头脑中时光的"残酷的哀号". 弗朗西丝卡形容他生活在"一个奇异的, 鬼魂出没的,远在达尔文进化论中物种起源之前的世界里.' mpanel(1); 还有两个吸引人的问题没有答案:第一,我们无法确定金凯的摄影集的下落.从他的工作 性质来看,一定有成千上万帧照片,却从来没有找到.我们猜想----而这是与他对自己在这个 世界是的地位的看法一致的----他在临死前都给销毁了.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他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二年这段时期的生活. 能得到的情况极少.我 们只知道他有几年在西雅图靠肖像摄影勉强维持生活, 并且继续不断地拍摄皮吉特海峡.此 外就一无所知.有一点有意思的是, 所有的社会保险部门和退伍军人机构寄给他的信都有他 的笔迹写的"退回寄信人",给退了回去. 准备和写作这本书的过程改变了我的世界观,使我的思想方法发生变化,最重要的是,减 少了我对人际可能达到的境界所抱有的愤世观. 通过我的调查研究结识了弗朗西丝卡.约翰 逊和罗伯特.金凯之后,我发现人际关系的界限还可以比我原以为的更加拓展.也许你读这本 书的过程中也会有同样的体验. 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一个日益麻木不仁的世界上,我们的知觉都已生了硬痂,我们 都生活在自己的茧壳之中.伟大的激情和肉麻的温情之间的分限线究竟在哪里,我无法确定. 但是我们往往倾向于对前者的可能性嗤之以鼻, 给真挚的深情贴上故作多情的标签,这就使 我们难以进入那种柔美的境界,而这种境界是理解弗朗西丝卡.约翰逊和罗伯特.金凯的故事 所必需的.我知道我自己最初在能够动笔之前就有这种倾向. 不过,如果你在读下去的时候能如诗人柯尔律治所说,暂时收起你的不信,那么我敢肯定 你会感受到与我同样的体验.在你冷漠的心房里,你也许竟然会像弗朗西卡一样,发现又有了 能跳舞的天地. 罗伯特.金凯 一九六五年八月八日早晨,罗伯特金凯锁上了他在华盛顿州贝灵汉的一所杂乱无章的房 子里三层楼上一套两居室公寓的门, 拎着一个装满了照相器材的背包和一个衣箱走下楼梯, 穿过通向后门的过道,他那辆旧雪佛莱小卡车就停在住户专用的停车场上. 车里已经有另一 只背包.一个中型的冷藏箱.两套三脚架.好几条骆驼牌香烟.一个保暖瓶和一袋水果.车厢里 有一只吉他琴匣.金凯把旅行袋放在座位上,把冷藏箱和三脚架放在地上. 他爬进车厢,把吉 他琴匣和衣箱挤到一角,把它们跟旁边一个备用轮胎系在一起, 用一条长帆布绳把衣箱琴匣 和车胎紧紧捆牢,在旧车胎下塞进了一块黑色防雨布. 他坐进驾驶盘后面,点起一只骆驼牌香烟,心里默默清点一遍:二百卷各种胶卷----多数 是柯达彩卷.三脚架.冷藏箱.三架照相机.五个镜头.牛仔裤.咔叽布短裤.衬衫.照相背心.行 了.其他东西如果忘了带,他都可以在路上买. 金凯穿着褪色的莱维牌裤子.磨损了的野地靴.一件咔叽布衬衫. 桔黄色背带,在宽宽的 皮带上持着一把带刀鞘的瑞士刀. 他看看表,八点十七分.第二踹火时卡车开始发动,他倒车. 换挡在雾蒙蒙的阳光下缓缓 驶出小巷.他穿过贝灵汉的街道,在华盛州第十一号公路上向南驶去,沿着皮吉特海岸线走上 几英里,然后刚好在与第二十号美国国家公路相交之前顺着公路缶东转. 现在他朝着太阳驶去,开始了穿越喀斯喀特山脉的漫长而曲折的路程.他爱这国土,从容 不迫的走着,不时停下来作一点笔记,记下将来有可能值得再来的地点,或者拍下一些他称之 为"记忆快相"的照片.这些照片的目的是提醒他有些地方他可能还想重游,作更认真的采访. 傍晚时分他在斯波坎的地方向北转走上了美国第二号国家公路,这条公路可以穿过美国北部 一半路程到达明尼苏达州的德卢斯. 他一生中曾千百次私心窃望有一条狗. 或许是一条金色的猎狗,可以伴他作这样的旅行 并且在家里同他作伴.但是他经常外出,多数是到国外,这对狗来说太不公平. 不过他总是想 着这件事.再过几年,他就要老了,不能再做这种艰苦的野外作业了."到那时我也许要弄条狗 来",他向车窗外排排退去的绿树说道. 这样的驱车旅行总是使他隐入沉思状态.想到狗也是其中一部分. 罗伯特金凯真是名符 其实的孑然一身----他是独生子.父母双亡,有几个远亲久已互相失去联系,没有亲密的朋友 他知道贝灵汉街角市场老板和他购买照相器材的那家商店的老板的名字.他还同几家杂 志编缉有着正式的业务关系.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他熟悉的人,人们也不熟悉他. 普通人很难 和吉普赛人交朋友,他的点像吉普赛人. 他想到玛丽安.她同他结婚五年之后九年前离开了他.他现在已五十二岁.那她就是刚好 不到四十岁.玛丽安梦想成为音乐家,做一名歌手. 她会唱所有韦弗作的歌曲,在西雅图的咖 啡馆里唱得不错.往日里,他在家的时候常驱车把她送到爵士乐演奏会上,坐在听众席上听她 唱. 他长期外出----有时一去二三个月----使婚姻生活很艰难,这点他知道. 当初他们决定 结婚时,她是知道他的工作的,他们隐隐约约地觉得可以设法处理.结果不行. 一次他从冰岛 摄影回来,她不在了.纸条上写着:"罗伯特,没能成功.我把的弦吉他留给你.保持联系." 他没和她保持联系,她也没有. 一年以后离婚协议书寄到,他签了字,第二天就乘上一班 飞机到澳大利亚去了.她除要自由之外,什么要求也没提. 深夜他到达蒙大拿州的卡列斯佩尔,在那里过夜. "惬意旅舍"看上去不贵,也的确不贵, 他把他的装备带进一间房间,有两座台灯,其中一座灯泡烧坏了.他躺在床上读 喝一杯啤酒,能闻出当地造纸厂的味道. 早晨起来跑步四十分钟,做五十个俯卧撑,把相机当 作小举重器完成日常锻炼的功课. 他驶过蒙大拿的山顶进入北达科他州,那光秃秃的平原对他来说的群山. 大海一样引人 入胜.这个地方有一种特别朴实无华的美,他几次驻足,架起三脚架, 拍摄了一些农家房屋的 黑白照片.这里的景物特别迎合他的几何线条艺术的口味. 印地安人的保留地使人有压抑感 其原因人人皆知而又无人理会.不过这类保留地在华盛顿州西北部或其他任何他见过的地方 都不比这里好多少. 八月十四日早晨,离开德卢斯两小时之后,他插向东北,上了一条通向希宾的那些铁矿山 的后路.空气中红色尘土飞扬, 那里有专为把矿砂运上苏必利尔湖双港的货船而设计的巨大 机器的火车.他花了一下午时间巡视希宾.觉得不喜欢那个地方,尽管这里出了个鲍勃齐默曼 迪伦. 他唯一喜欢过的迪伦的歌是. 他会弹唱这支歌,他离开这到处挖着巨大 红土坑的地方时哼着这首歌词.玛丽安教给他几种的弦的弹奏一些基本的琶音来为自己伴奏 有一次在亚马逊河谷某处一家名叫麦克劳伊的酒吧中他一个醉醺醺的轮船驾驶员说,她留给 我的比我留给她的要多."这到是事实. 苏必利尔国家森林风光宜人,的确很宜人.是当年皮货行脚商之乡.他年轻的时候曾希望 行脚商的时代没有过去,那他就也可以成为一名行脚商. 他驶过草原,看见三只麋鹿,一只红 狐狸,还有许多鹿. 他在一汪池水边停下来,拍摄一些奇形怪状的树枝在水中的倒影,拍完以 后,坐在卡车的踏板上喝咖啡,吸一只骆驼牌香烟,聆听白桦树间的风声. "有个伴多好,一个女人,"他看着吐出的香烟吹向池面,心里这样想,"人老了就陷入这种 思想状态."但是他这样长年在外,留在家里的人太苦了,这点他已有体会. 他留在贝灵汉家中的时间里,间或同一家西雅图广告公司的颇有才气的女导演约会. 他 是在一次合作项目中遇到她的.她四十二岁,聪明,好相处,但是他不爱她,永远不可能爱上她 不过有时他们两人都觉得寂寞,就一起度过一个晚上, 看个电影,喝几杯啤酒,然后不失 体统的做爱.她一直住在当地,结过两次婚,上大学时曾在几家酒吧间当过侍者.毫无倒外的, 每次他们做过爱,躺在一起时,她总是对他说,"你是最好的,罗伯特,没人比得上你,连相近的 也没有." 他想男人一定喜欢听这样的话,俚是他自己没有多少经验, 无法知道她是不是在说真话. 但是她有一次确实说了一些使他萦绕于怀的话:"罗伯特,你身体里藏着一个生命, 我不够好 不配把它引出来,我力量太小,够不着它. 我有时觉得你在这里已经很久很久了,比一生更久 远,你似乎曾经住在一个我们任何人连做梦也做不到的隐秘的地方.你使我害怕,尽管你对我 很温柔.如果我和你在一起时不挣扎着控制自己,我会觉得失去重心,再也恢复不过来." 他含糊地懂得她指的是什么.但是他自己也抓不住. 从他在俄亥俄的地个小镇上成长起 来的孩提时代,他就有这种漫无边际的想法, 一种难耐的渴望和悲剧意识同超强的体力和智 力相结合.当其他的孩子唱着:摇啊摇,摇小船"时,他在学法国歌舞厅歌曲的曲调的英文歌词 他喜欢文字和形象,"蓝色"是他最喜欢的词之一. 他喜欢在说这个词时嘴唇和舌头的感 觉.他记得年轻时曾想过语言可以产生肉体和感觉,不仅是说明一个意思而已.他还喜欢另一 些词,例如"距离".柴烟"."公路"."古老"."过道"."行脚商".和"印度", 是由于它们的声音, 味道和在他脑海中唤起的东西.他把他喜欢的词列出单子贴在房间里. 然后他把这些词缀成句子也贴在墙上: 离火太近 我同一小股旅行者一起 从东边来 可能救我者和可能卖我者 总是嘁嘁喳喳 护身符.护身符,请把玄机告诉我 掌舵手.掌舵手,请你送我回宾转 赤条条躺在蓝色鲸鱼游水处 她祝他拥有 从冬天车站开出的冒汽的火车 在我变成人之前,我是一支箭 ------很久以前 还有就是一些他喜欢的地名:索马里河流.大哈契山.马六甲海峡以及一长串其他的地名 终于他的房间四壁都贴满了写着字.词句和地名的纸张. 连他母亲也已注意到他有些与众不同.他三岁以前一个字也没说过,然后就整句话,整句 话地说了,到五岁时已经能看书,而在学校里是个不专心听讲的学生,让教师们感到泄气. 他们看了他的智商,跟他谈成就,谈他有能为做到的事,说他想成为什么人都可以做到. 有一位中学老师在他的鉴定上这样写道:"他认为.'智商测验不是判断人的能力的好办法,因 为这些测验都没有说明魔法的作用,而魔法就其本身和作为逻辑的补充都有自己的重要性.' 我建议找他家长谈谈." 他母亲同几位老师会过面. 当老师们谈到罗伯特不开口的犟脾气和他的能力成对比时, 他母亲说,"罗伯特生活在他自己缔造的天地里. 我知道他是我的儿子,但我有时有一种感觉 好像他不是从我和我丈夫身上来的,而是来自另外一个他经常想回去的地方. 感谢你们对他 的关心,我要再次努力鼓励他在学校表现好些." 但是他还是我行我素,读遍了当地图书馆有关探险和旅游的书籍,感到心满意足,除此之 外就关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一连几天呆在流过村头的小河边,对舞会.橄榄球赛这些他感到厌 倦的事都不悄一顾. 他经常钓鱼.游泳.散步,躺在高高的草丛里聆听他想象中只有他能听到 的远方的声音."那边有巫师," 他常自言自语说,'如果你保持安静,侧耳倾听,他们是在那儿 的."这时他常常希望有一只狗共享这些时光. 没钱上大学,也没有这个愿望. 他父亲工作很辛苦,对他们母子也很好.但是在活塞厂的 工资余不下什么干别的,包括养一条狗. 他十八岁时父亲去世了,当时大萧条正无情袭来.他 报名参军以糊口和养活母亲.他在军队里呆了四年,而这四年改变了他的一生. 军队里的想法常令人摸不透. 他被分配去当摄影师助手,尽管他那时连往照像机里上胶 卷都毫无概念.但是就在这项工作中他发现了自己的业务专长. 技术细节对他说来十分容易 不出一个月,他不但为两个摄影师做暗房洗印工作, 而且也被允许自己拍摄一些简单的照片 其中一位摄影师吉姆彼得森很喜欢他, 额外花时间教给他一些深奥的摄影艺术. 同时, 罗伯特金凯从蒙默斯堡的图书馆借出照相和美术书籍来学习钻研. 很早,他就特别喜欢法国 印象派的伦伯朗对光的处理法. 后来,他开始发现他摄影是拍摄光,而不是物件.物件只是反映光的媒介.如果光线好,你 总可以找到可拍摄的物件的.当时三十五毫米的照相机刚刚出现, 他在当地一家相机店买了 一架旧莱卡. 带着这架相机到新泽西州的五月角,把假期中的一个星期花在沿海岸线写生摄 影上. 另一次他乘公共汽车到缅因州, 然后一路截车到海边,赶上清晨从斯通宁顿的高岛开出 的邮船,野营露宿,又乘摆渡穿过芬迪湾到新斯科舍.他二十二岁离开军队时已是一名相当不 错的摄影师,在纽约找到一份工作,做一位著名摄影师的助手. 女模特儿都很漂亮,他同几个有过几次约会,影影绰绰爱上了其中一个,后来她到巴黎去 了,他们就此分道扬镳.她对他说,"罗伯特,我不知道你是谁,是什么人,不过请你到巴黎来看 我."他说他会去的,说的时候也真是这么想的, 但终于没有去.多年之后,他到诺曼底作专题 拍摄,在巴黎电话簿上找到了她的名字,打了个电话,两人在一家露天咖啡馆喝了杯咖啡. 她 当时已同一位电影导演结了婚,有三个孩子. 他无法对时装这种观念产生好感. 好好的新衣服给扔了,或者急急忙忙按照欧洲时装独 裁者们的指令重新改过,这在他看来太傻了,他觉得拍摄了这些贬低了自己."作品如其人"这 是他离开这一工作时说的话. 他到纽约的第二年母亲去世. 他回俄亥俄安葬了母亲,然后坐在一名律师面前听读遗嘱 没有多少东西,他也没指望有什么.但是他意外得知,他的父母婚后住了一辈子的那所小屋居 然是付清了抵金的一小笔财产.他把那小房子买了,用那笔钱买了一套上好的照相器材.他付 款给售货员时心里想着他父亲为积攒这笔钱多少年的辛勤劳动,还有他父母一生过的节衣缩 食的生活. 他有些作品开始在几家小杂志上发表了.然后,打来电话,他们看到他拍摄的 一幅取景于五月角的日历图片. 他同他们谈了话,接受了个不太重要的职务,完成得很出色, 他从此上了路. 军队在一九四三年又召他入伍. 他肩上晃荡着照相机,随海军陆战队艰苦跋涉直到南太 平洋海滩,仰卧在地上拍摄正从两栖登陆艇出来的士兵.他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恐怖,感同身受 他看到他们被机枪射成两半,看到他们祈求上帝和母亲救救他们.他把这些都拍了下来,自己 得以幸存,但是从来没有为战地摄影的所谓荣耀和浪漫吸引住. 他于一九四五年退伍,同通了电话,他们随时都欢迎他.他在旧金山买了一辆 摩托车,向南骑到大苏尔,在海滩上同一个从卡梅尔来的低音提琴手做爱.然后向北转去探察 华盛顿州.他喜欢那个地方.就把它作为基地. 现在,到了五十二岁,他还在观察光线. 童年时代贴在墙上的地方大部分都已去过了.当 他访问这些地方的时候,或是坐在拉弗斯酒吧里,或是在一条嘎嘎响的船里溯亚马逊河而上, 或是骑在骆驼背上摇摇晃晃走过拉贾斯坦的沙漠区, 他常常感到不可思议,怀疑自己是否真 的到了那里. 他觉得苏必利尔湖真是名不虚传. 他记几处地点以为将来参考,拍了一些照片以便随后 追记当时的印象,然后沿密西西比河南下向依阿华驶去.他从未到过依阿华,被它东北部沿这 条大河的丘陵地迷住了.他在克雷顿的小镇住下,在一家渔夫开的汽车旅馆下榻,用两个早晨 拍摄那些拖轮,应一个他在当地酒吧结识的驾驶员之请在一艘拖船上度过了一个下午. 他插入第六十五号美国公路, 于一九六五年八月十六日一个星期一的清晨穿过得梅音. 向西转到依阿华第九十二号公路,直奔麦迪逊县和那几座廊桥,据称,那些桥就在 麦县.的确是在那里,理士古加油站的人如是说, 并且指给他所有七座桥的方向,不过只是大 致的方向. 他画出了拍摄路线,前几桥比较好找,而第七座叫做罗斯曼桥的一时找不到.天气很热,他 很热,哈里--他的卡车也很热,他在砂砾路上转悠, 这些路好像除了通向下一条砂砾路之外没 有尽头. 他在国外旅行的座右铭是"问三次路", 因为他发现三次回答即便都是错的也能逐步把你 引上你要去的地方.在这里也许两就够了. 一个信箱渐渐映入眼帘,是在一条约一百码长的小巷口, 邮箱上的名字是"理查德约翰逊 他把车放慢,转向小巷,想问问路. 当他缓缓驶进场院时,只见一个女人房檐游廊下,那里看起来很清凉, 她正在喝着什么看 起来更加清凉的东西.她离开游廊向他走来. 他望着她,近些,更近些. 她丰姿绰约,或者曾经 一度如此,或者可能再度如此. 他立刻又开始有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他在女人面前总有这种 窘态,即使那女人对他只是隐约有些微吸引力. 弗朗西丝卡 深秋时分是弗朗西丝卡生日的季节,冷雨扫过她在南依阿华乡间的木屋.她凝视着雨,穿 过雨丝望见沿中央河边的山岗,心中想着理查德.他八年前就是在同样的冷雨秋风中去世,那 夺去他生命的病名她还是不记得为好.不过弗朗西斯卡此刻正想着他,想着他的敦厚善良,他 稳重的作风,和他所给予她的平稳的生活. 孩子们都打过电话来了. 他们今年还是不能回家来跟她过生日,虽然这已是她六十七岁 生日了.她能理解,一如既往,今后也如此. 他们两人都是正在事业中途,艰苦奋斗,一个在管 理一家医院,一个在教书.迈可正在他第二次婚姻中安顿下来,卡洛琳则在第一次婚姻中挣扎 他们两个从来不设法安排她生日的时候来看她, 这一点却使她私下里感到高兴.因为她保留 着自己过这个日子的仪式. 这天早晨温特塞特的朋友们带了一个蛋糕过来坐了坐. 弗朗西丝卡煮了咖啡.谈话随便 地流淌过去,从孙儿辈到小县秩事,到感恩节, 到圣诞节该给谁买什么.客厅里轻声笑语时起 时伏,亲切的气氛给人以慰藉. 这使弗朗西丝卡想起她为什么在理查德死后还在这里住下来 的一个小小的理由. 迈可竭力劝她去佛罗里达,卡洛琳要她去新英兰. 但是她留在了南依阿华的丘陵之中这 片土地上,为了一个特殊的原因保留着老地址.她很高兴自己这么做了. 弗朗西丝卡中午把朋友送走了.他们开着比尔克和福特车驶出小巷,转入县柏油公路,向 温特塞特方向奔驰而去,刮水器来回拭去车窗上的雨水.他们是好朋友,不过他们决不会理解 她内心深处的想法,即使她告诉他们,也不会理解. 她的丈夫在战后把她从那不勒斯带到这个地方时说她会在这儿找到好朋友的. 他说"依 阿华人有各种弱点,但是决不缺乏对人的关心."这句话过去的现在都是对的. 他们认识时她二十五岁,大学毕业了三年,在一家私立女子中学教书,生活漫无目的. 当 时大多数意大利青年不是在战俘集中营中或死或伤,就是在战争中身心俱残. 她曾和一位大 学艺术系教授尼可洛有过一段恋情.他白天整天作画, 夜间带她到那不勒斯的地下娱乐区去 兜风,疯玩了一阵.这件事一年后结束,决定性的因素是她传统观念较深的父母越来越不赞成 她在黑头发上系着红缎带,恋恋不舍自己的梦.但是没有海员上岸来找她,也没有声音从 窗下街头传进来.严酷的现实迫使她认识到自己的选择有限. 理查德提供了另一种合理的选 择:待她好,还有充满美妙希望的美国. 他们坐在地中海阳光下的一家咖啡馆里,她仔细打量了一身戎装的他, 他正以美国中西 部人特有的恳切的目光看着她,于是她就跟他到依阿华来了.来到这里,为他生儿育女, 在寒 冷的十月之夜看迈可打橄榄球,带卡洛琳到得梅音去买参加大学舞会的衣裳. 每年同在那不 勒斯的姐妹通几次信,在她父母相继去世时回过两次那不勒斯.但现在麦迪逊县已是她的家, 她不想再回去了. 下午雨停了,而近黄昏时分又下了起来.在薄幕中弗朗西丝卡倒了一杯白兰地,然后打开 理查德的卷盖型书桌的最后一个抽屉.这胡桃木制的家具已经传了三代了. 她拿出一个牛纸 信封来,用手慢慢在上面拂拭,年年此日她都这么做的. 邮戳上的字是:"65.9.12,华盛顿.西雅图."她总先读邮戳,这是仪式的一部分.然后读手 写的收信人地址:"依阿华.温特塞特,弗朗西丝卡.约翰逊."下一步是寄信人地址, 在左上角 潦草的几笔:"华盛顿州.贝灵汉,642号信箱."她坐在靠窗的椅子里,看着地址,全神贯注. 因 为信封里面是他的手的动作,她要回味那二十二年前这双手在她身上的感觉. 在她能感觉到他的手触摸她时.就打开信封,小心翼翼地拿出三封信.一份短文手稿. 两 张照片.一期完整的和从这份杂志别的期上剪下的散页. 在逐渐消失的幕霭中她 啜着白兰地,从眼镜框上边看着钉在打字手稿上的一封短笺.信写在他本人专用的信纸上,信 的开头只有简单的几个印刷体字:"罗伯特金凯,摄影家---作家". 亲爱的弗朗西丝卡: 附上两张照片. 一张是在牧场上日出时刻我给你照的, 希望你跟我一 样喜欢它.另外一张是罗斯曼桥, 你钉在上面的小条我还没有取下.我坐在 这里,在我的脑海中搜索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时光的每一个细节.每时每刻. 我一遍又一遍问我自己,"我在依阿华的麦迪逊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我努力 想把它想清楚.所以我才写下了附给你的这篇短文:< 从零度空间落下>,这 是作为清理我困惑的思路的一种方法. 我从镜头望出去,镜头终端是你;我开始写一篇文章,写的又是你.我简 直不清楚我从依阿华是怎么回到这里来的. 这俩旧卡车好歹把我驮了回来, 俚是我几乎完全想不起来中间经过的路程. 几星期之前,我感妻自己很有自制能力,也还很满足.也许内心深处并不 快活,也许有些寂寞,但是至少是满足的.现在这一切都改变了. 现在很清楚,我向你走去,你向我走来已经很久很久了.虽然在我们相会 之前谁也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但是在我们浑然不觉之中有一种无意识的注定 的缘分在轻轻地吟唱,保证我们一定会走到一起. 就像两只孤雁在神力的召 唤下飞越一片又一片广袤的草原,多少年来,整人一生的时间,我们一直都在 互相朝对方走去. 那条路直是奇怪的地方.我正开车蹭来蹭去时,抬头一看,就在那八月里 的一天,你穿过草地向我走来.回想起来,好像这是必然----不可能是另一样 ----这种情况我称之为极少可能中的高概率. 于是我现在内心里装着另外一个人到处走.不过我觉得我们分手那一天 我的说法更好:从我们两个人身上创造出了第三个人. 现在那个实体处处尾 随着我. 不论怎样,我们必须再见面,不管是何时何地. 你无论有何需要,或者只是想见见我时,就给我打电话.我将立时三刻到 来.如果任何时候你能到这里来,请告诉我,机票钱若有问题,我可以安排.我 下星期到印度东南部去,不过十月份就回到这里. 我爱你. 罗伯特 一九六五年九月十日 以及:在麦县拍的那组照片效果很好.你可在明年的上找.如果你 要我寄给你刊登这组照片的那一期,请告诉我. 弗朗西丝卡.约翰逊把白兰地杯子放在宽阔的橡木窗台上,凝视着一张自己的18*18照片 有时她很难回忆起自己二十二年前长得什么样.她倚在一根篱笆桩上,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凉 鞋,白色圆领衫,头发在晨风中飘起. 她从坐的地方那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那根篱笆桩.牧场周围还是原来的旧篱笆. 理查德死 后她把地租出去时,曾明文规定牧场必须保留原封不动,尽管现在已是蒿草高长的空地. 照片上的她脸上刚刚开始出现第一道皱纹.他的相机没放过它们. 不过她还是对照片上 所见感到满意.她头发是黑的,身材丰满而有活力,套在牛仔裤里正合适. 不过她现在凝视的 是自己的脸.那是一个疯狂地爱上了正在照相的男子的女人的脸. 沿着记忆的长河,她也能清晰地看见他.每年她都在脑海中把所有的影像过一遍---细细 地回味一切,刻骨铭心,永志不忘,就像部落民族的口述历史,代代相传直至永久. 他身子瘦. 高.硬,行动就像草一样自如而有风度,银灰色的头发在耳后长出不少,几乎总是乱蓬蓬的,好 像他刚在大风中长途旅行,曾设法用手把它们拢整齐. 他狭长脸,高颧骨,头发从前额垂下,衬托出一比蓝眼睛, 好像永远不停地在寻找下一幅 拍照对象.他当时对她微笑着说她在晨曦中脸色真好,真滋润, 要她靠着篱笆桩,他围着她绕 了一大弧形,先蹲着照,然后站起来照,然后又躺下用相机对着她. 她对他用了这么多胶卷有点于心不安,但是对他给予她这么多关注感到高兴. 她希望没 有邻居这么早开拖拉机出来.不过在那个特定的早晨她并不在乎邻居以及他们怎么想. 他拍照,装胶卷,换镜头,换相机,接着又拍,一边工作一边轻声跟她谈话, 总是告诉她他 觉得她多么好看,他多么爱她."弗朗西丝卡,你太美了,简直不可思议,"有时他停下来凝视着 她,目光穿过她,绕着她,一直看到她身体里面. 她的圆领衫绷紧处两个奶头轮廊鲜明. 很奇怪,她竟然对自己隔着衣服这样曲线毕露并 不发窘.相反,知道他透过镜头能这样清楚看到她的胸部,她感到高兴. 她在理查德面前决不 会这样穿法,她不会赞许的. 说实在的,在遇到罗伯特金凯之前她什么时候也不会这样穿法. 罗伯特要她背稍稍往后仰一点然后轻声说,"好的,好的,就这么呆着." 这时他照的就是 她现在注视着的这张照片.光线最理想不过了,他说是"多么透亮"----这是他给起的名称,于 是正在围绕她转时快门坚决地按了一下. 他很轻捷,当时她望着他时想到的是这个词. 他年已五十三岁,而浑身都是瘦肌肉,行动 敏捷有力,只有艰苦劳动而又自爱的人才能这样. 他告诉她他曾是太平洋战区的战地摄影记 者,弗朗西丝卡完全能想象那情景: 他脖子上挂着几架相机跟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们一起在硝 烟弥漫的海滩上跑来跑去,其中一架放在眼睛下面,不断按动快门,其速度之快几乎使相机着 火. 她再看那照片,仔细端详.我当时是挺好看的,她心里想,为自己的自我欣赏不禁莞尔.在 此之前和在此之后我都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都是因为他.她又啜一口白兰的,此刻雨随着十 一月的风尾下得一阵紧似一阵. 罗伯特金凯可以称得上是一个魔术师,他活在自己的内部世界里,那些地方希奇古怪,几 乎有点吓人.在一九六五年八月那个干燥的而炎热的星期一, 当他走出卡车向她的车道走来 的时候,弗朗西丝卡立刻就感觉到了这一点. 理查德和两个孩子到伊利诺依州博览会上展出 那匹获奖的小牛去了,那小牛比她得到的关注还要多,现在她有一个星期完全属于自己. 她正坐在前廊的秋千上,喝着冰茶, 漫不经心地看着一辆县公路上行驶的卡车下面卷扬 起来和尘土.卡车行驶很慢,好像驾驶员在寻找什么, 然后就在她的小巷口停下,把车头转向 她的房子.天哪.她想,他是谁? 她赤着脚,穿着牛仔裤和一件褪了色的蓝工作服, 袖子高高卷起,衣摆放在裤子外面,长 发用一只玳瑁梳子别起,那梳子还是她离开故国时父亲给她的. 卡车驶进了巷子在绕屋的铁 丝栅栏门前不远处停下. 弗朗西丝卡走下廊子,款款地穿过草地向大门走来.卡车里走出罗伯特金凯,看上去好像 是一本没有写出来的书中出现的幻象,那本书名. 他的棕色军服式衬衫已为汗湿透,贴在背上,腋下两大圈汗渍.衬衫上面三个扣子敞开着 她可以看见他脖子里银项链下面紧绷绷的胸肌. 他肩上是桔黄色的背带,是经常在野外作业 的人穿的那种. 他微笑着说:"对不起,打搅了. 我是在找此地附近一座廊桥,可是找不着,我想人是暂时 迷路了."他用一条蓝色的大手帕擦擦前额,又笑了笑. 他两直望着她,她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那眼睛,那声音,那脸庞,那银发,还 有他身体转动自如的方式.那是古老的,令人心荡神移, 慑人魂魄的方式;是在障碍冲倒之后 进入睡乡之前的最后时刻在你耳边说悄悄话的方式;是把任何物种阴阳分子之间的空间重新 调整的方式. 必须传宗接代.这方式只是轻轻说出了这一需要, 岂有他哉.力量是无穷的,而设计的图 案精美绝伦.这方式坚定不移,目标明确.这其实很简单,让我们给弄得好像很复杂.弗朗西丝 卡感觉到了这一点而不自知,她是在自己的细胞层面上感觉到的. 而使她永远改变之事自些 开始. 一辆小汽车经过这条路,后面扬起一道尘土,按了按喇叭. 弗朗西丝卡向弗洛埃德.克拉 克伸出车窗的那只古铜色的手挥手答礼,然后转向陌生人:"你已经很近了, 那桥离这里只有 两英里地."然后,在二十年的封闭生活中,长期遵循乡村文化所要求的克制. 含蓄.不苟言笑 的行为准则的弗朗西丝卡.约翰逊忽然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领你去." 这连她自己都 感到吃惊. 她为什么这样做,自己始终也说不准.也许是在这么多年以后,少女的心镜像水泡一样浮 到水面上,终于爆开了.她不是个很腼腆的人,但也不大胆主动.她唯一能解释的是,只见了几 秒之后,罗伯特金凯就有某种吸引她的地方. 显然,他对她的自告奋勇有点意外,不过很快就过去了,认真地说,那他很感谢.她从后台 阶拿起做农活穿的牛仔靴走到他的卡车边,跟他走到乘客的座位边."请等一分钟, 我给您腾 地方,这里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边做边叽咕着,主要是自言自语,她可以看得出来他有点 慌乱,对整个这件事有点不好意思. 他把帆布包和三脚.暖水瓶和纸袋重新放好. 卡车后面放着一只棕色的山姆森式的旧衣 箱.一只吉他琴匣,都满灰尘,饱经风雨,用一条布纹带子与一个备用车胎捆在一起. 他正在咕哝着抒纸咖啡杯.香蕉皮等等塞进一个杂货店的大牛皮纸袋然后扔到卡车后箱 中去时,车门砰的一声碰上了,打了他屁股一下. 然后他拿出一个蓝白相间的冷藏箱,也把它 放到车后面.在绿色的车门上有几个褪了色的红漆字:"金凯摄影,华盛顿,贝灵汉". "行了,我想您现在可以挤进来了."他拉开门,待她进去后关上,然后绕到司机那边,以一 种特殊的.动物般的优美姿态钻进驾驶盘后面.他看了她一眼,仅仅是一瞥,微微一笑,问道向 哪边走. "右边,"她用手指了一下.他转动钥匙,那走调的引擎开动了, 车了沿着小巷颠簸着向大 路驶去.他的两条长长的腿自动地踹着踏板,旧的莱维牌长裤盖着系皮带的棕色野地靴,这双 靴子已见过多少英里从脚下驶过. 他俯身伸手探到前面的杂物箱中,前肘无意中擦过她的大腿.他半望着风挡外,半望着那 杂物箱,从里面抽出一张名片来递给她:"罗伯特金凯,摄影家---作家".上面还印着他的地址 电话. 他说:"我是到这里来的,您熟悉这个杂志吗?" "熟悉."弗朗西丝卡说,心想谁不熟悉这杂志. "他们要发表一篇关于廊桥的文章,显然依阿华的麦迪逊县的几座满有意思的这样的桥. 我已经找到了六座,但是我猜至少还有一座,据说是在这个方向." "它叫罗斯曼桥,"弗朗西丝卡说,越过风声.车轮和引擎的噪音,她的声音有点奇怪,好像 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属于那个十几岁的那不勒斯姑娘,那个探头窗外,想着还没有出现的远 方的恋人的姑娘.她一边说一边注视着他换挡时前臂弯曲的样子. 有两只背包在他旁边放着.一只是关好的,但另一只的盖向后翻着,她能看见露出来的照 相机银色的顶部和黑色的背面,以及一个胶卷盒的底部, 相机背面贴着"柯达彩色,25,26张" 的标签.在这些包包后面塞着一件有许多口袋的背心, 从一只口袋中挂下一条一端有活塞的 绳子. 好的脚后面是两个三脚架,已经刮痕累累, 不过她还辨认得出其中一架上面剥落的商标 "基佑".当她打开汽车杂物箱时, 她瞥见里面塞满了笔记本.地图.笔.空胶卷盒.散落的零钱 和一条骆驼牌香烟. "下一个街角向右转,"她说.这给她一个借口可以看一眼罗伯特金凯的侧影.他脸上黝黑 滑润,由于出汗而发光.他的嘴唇很好看,不知怎么,她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他的鼻子很像她所 见到的印第安人的鼻子,那是孩子还末长大时有一次他们全家到西部度假看见的. 从传统标准说,他不算漂亮,也不难看.这种字眼好像对他根本不适用.但是他有点什么, 是一种很老,饱经风霜的神态,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的眼神. 他左腕戴着一块外表很复杂的手表,棕色皮表带汗渍斑斑. 右腕有一只花纹细致的银手 镯.她心想这手镯需要用擦银粉好好上上光了, 立刻又责备自己这种注意鸡毛蒜皮的小镇习 气,多年来她一直在默默反抗这种习气. 罗伯特金凯从衬衣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抖落出一支递给她.在五分钟内,她第二次使自己 意外,竟然接受了.我在干什么?她心想.多年前她吸过烟,后来在理查德不断严历批评下戒掉 了.他又抖落出一支来,含在自己嘴唇里,把一个金色吉波牌的打火机点着,向她伸过去,同时 眼睛望着前路. 她双手在火苗边上做一个挡风圈, 在卡车颠簸中为稳住打火机碰着了他的手.点烟只需 一刹那间,但这时间已足够使她感觉到他手的温暖的手背上细小的汉毛.她往后靠下,他把打 火机甩向自己的烟,熟练地做成挡风圈,手从方向盘抽下来一到一秒钟. 弗朗西丝卡.约翰逊,农夫之妻, 悠闲地坐在布满灰尘的卡车座位里, 吸着香烟,指着前 面说:"到了,就在弯过去的地方."那座红色斑驳, 饱经风月而略有些倾斜的古老的桥横跨在 一条小溪上. 罗伯特金凯这时绽开了笑容.他扫了她一眼说:"太捧了,正好拍日出照." 他在离桥一百 英尺地方停下,带着那开口的背包爬出车子."我要花一点时间做一点探查工作,您不介意吧" 她摇摇头,报以一笑. 弗朗西丝卡望着他走上县城公路,从背包里拿出一架相机,然后把背包往背上一甩.他这 一动作已做过上千次了,她从那流畅劲可以看出来.他一边走,头一边不停地来回转动, 一会 儿看看桥,一会儿看看桥后面的树.有一次转过来看她,脸上表情很严肃. 罗伯特金凯同那些专吃肉汁.土豆和鲜肉----有时一天三顿都是如此----的当地人成鲜 明对比,他好像除了水果.干果和蔬菜之外什么都不吃.坚硬,她想.他肉体很坚硬. 她注意到 他裹在紧身牛仔裤里的臀部是那样窄小-----她可以看到他左边裤袋中钱包的轮廊和右边裤 袋中的大手帕.她也注意到他在地上的行动,没有一个行动是浪费的. 周围静悄悄,一只红翼鸫鸟栖息在铁丝网上望着她.路边草从中传来牧场百灵的叫声,除 此之外,在八月白炽的阳光下没有任何动静. 罗伯特金凯刚好在桥边停下.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蹲下来从相机望出去. 他走到路那边, 同样再来一遍.然后他走到桥顶下,仔细观察那椽子的天花板,从旁边一个小洞里窥望桥下的 流水. 弗朗西丝卡在烟灰缸里熄灭了烟头,打开门,把穿着靴子的脚放到踏板上.她张望了一下 确定没有领居的车向这里开来,就向桥边走去.夏日午后骄阳似火,桥里面看来要凉快些, 她 可以看见桥那头他的影子,直到那影子消失在通向小溪的斜坡下. 在桥里面她能听到鸽子在檐下的窠里咕咕软语.她把手掌放在桥栏杆上享受那暖洋洋的 感觉.有些栏杆上歪歪扭扭刻着字:"吉姆波--代尼逊,依阿华,歇莉.杜比,去吧,老鹰"鸽子继 续咕咕软语. 弗朗西丝卡从两道栏杆的缝隙中沿着小溪向金凯走去的方向望去.他站在小溪当中的一 块石头望着桥,她看见他同她挥手,吃了一惊.他跳回岸上,自如地走上陡峭的台阶.她目不转 睛地望着水面,直到她感觉到他的靴子踏上了桥板. "真好,这里真美,"他说,他的声音在这座廊桥里面回荡. 弗朗西丝卡点头说:"是的,是很美.我们这里对这几座旧桥习以为常了,很少去想它." 他走到她面前,伸一小束鲜花,是野生黄菊花."谢谢你给我做向导,"他温柔地笑着." 我 要找一天黎明来拍照."她有感到体内有点什么动静.花.没有人给她献过花,即使是特殊的日 子也没有过. "我不知道尊姓大名,"他说.她才想起没有告诉过他,感到自己有点发呆. 她说了以后他 点点头说"我听出一点点口音,是意大利人吧?" "是的,那是很久以前了." 又回到绿色卡车,沿着柏油路,在落日余晖中行驶.他们两次遇到别的汽车, 不过都不是 弗朗西丝卡认识的人.在到达农场的四分钟之中,她浮想联翩,有一种异样,释然的感觉.再多 了解一些罗伯特.金凯,这位摄影家--作家, 这就是她想要的,想多知道一些. 同时她把花竖 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好像一个刚外出回来的女学生. 血涌上她的机颊.她自己能感觉到. 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但是自己觉得好像是做 了,说了.卡车收音机里放着一支吉他歌曲, 声音几乎淹没在隆隆压路声和风声中,接着是五 点钟新闻. 他把车转进小巷."理查德是你的丈夫吧?"他见过那邮箱. "是的,"弗朗西丝卡说,有点喘不过来.一旦开了口,话就源源不断出来了."热得很,你要 喝杯茶吗?" 他回头看看她说:"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我就要." "没什么,"她说. 她引导他把卡车停到屋后面----她希望自己做得很随便.她不愿在理查德回来时有个邻 居对他说:"嘿,理查德,你那里在请人干活吗? 上星期看见一辆绿色卡车停在那里.我知道弗 兰尼在家,就懒得去问了." 沿残缺的水泥台阶而上,到游廊的后门.小长毛狗围着金凯的靴子嗅来嗅去,然后走出去 在后廊爬下,此时弗朗西丝卡从金属的盘子里把冰拿出来, 并从一个半加仑的大口杯倒出茶 来.他坐在餐桌旁,两条长腿伸在前面,用两只手拢头发,她知道他在注视着她. "要柠檬吗?" "好." "糖呢?" "不要,谢谢." 柠檬汁沿着一只玻璃杯的边慢慢流下来,这他也看见了,他眼睛很少放过什么. 弗朗西丝卡把杯子放在他面前, 把自己的杯子放在贴面桌子的另一边,再把那束花浸在 放了水的外面印有唐老鸭图案的果酱瓶. 她靠着切菜台,用一只脚站着,俯身脱下一只靴子, 然后换那只赤脚站着,以同样的程序脱另一只靴子. 他喝了一小口茶,望着她.她大约五英尺六英寸高,四十岁上下,或者出头一些,脸很漂亮 还有一幅苗条.有活力的身材.不过他浪迹天涯,漂亮的女人到处都是. 这样的外形固然宜人, 但是真正重要的是从生活中来的理解力和激情,是能感人也能感动的细致的心灵. 因此许多 女人尽管外表很美,但他觉得她们并无吸引力.她们生活经历不够长, 或者还不知生活艰辛, 因此没有这种足以吸引他的气质. 可是弗朗西丝卡.约翰逊身上确实有足以吸引他东西. 她善解人意,这他看得出来,她也 有激情,不过他还说不上这激情究竟导向何方,或者是否有任何方向. 后来,他告诉她他自己也莫名其妙, 那天看着她脱靴子的时候是他记忆中最肉感的时刻. 为什么,这不重要.这不是他对待生活的态度."分析破坏完整性.有些事物,有魔力的事物,就 是得保持完整性.如果你把它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分开来看,它就消失了."他是这样说的. 她坐在桌旁,一只脚蜷在下面, 把一缕落在脸上在头发拢回去,用那玳瑁梳子重新别好. 然后又想起来,到最靠近的柜子上头拿下一个烟灰缸放在桌上他能够得着的地方. 得到这一默许之后,他拿出一包骆驼牌香烟来,向她伸过去. 她拿了一支,并注意到微微 点潮湿,是他出汗浸的.同样的程序.他拿着金色吉波打火机,为稳住打火机碰到了他的手,指 间触到了他的皮肤,然后坐回去.香烟味道美妙无比,她微微笑了.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我是说摄影做什么?" 他看着他的香烟静静地说:"我是一个合同摄影师-----给摄影,是部分时间, 有时我有了想法,卖给杂志,然后给他们拍照,或者他们需要什么,就找我让我为他们拍照.那 是一个相当保守的刊物,没有很多发挥艺术表现力的余地. 但是报酬不错,不算特别优厚,可 是相当不错,而且稳定.其余时间我就自己写,自己拍,然后把作品寄给其他杂志.生活发生困 难的时候我就做合作项目,不过我觉得那种工作太束缚人. "有时我写诗,那纯粹是给自己写的. 时不时的也写写小说,不过我好像没有写小说的气 质.我住在西雅图北部,相当多的时间在那一带工作. 我喜欢拍渔船.印地安人聚居区和风景. "常常把我派到一个地方去一两月,特别是制作一项大的作品,例如亚马逊河 的一部分,或是北非沙漠.平常在这种情况下我都乘飞机去, 在当地租一辆车.但是我有时想 要开车经过一些地方作些侦察,以为将来的参考.我是沿苏必利尔湖开车来的,准备穿过黑山 陵回去,你怎么样?" 弗朗西丝卡没有准备他问问题.她到吾了一会儿说:"咳,我跟你做的可不一样.我得的学 位是比较文学.我一九四六年到这里时温特塞特正找不到教师. 我嫁给了个当地人而且还是 个退伍军人,这使我能被接受.于是我得了一张教师执照,在中学教了几年英文. 但是理查德 不喜欢让我出去工作.他说他能养活我们,不需要我去工作, 特别是当时两个孩子正在成长. 于是我就辞了工作,从此成为专职农家妇.就这样." 她注意到他的冰茶差不多喝完了,又给从大口杯里倒了一点. "谢谢.你觉得依阿华怎么样?" 这一瞬间这句问话是真诚的,她心里明白. 标准的答话应该是:"很好,很宁静.这里的人 的确善良." 她没有立即回答.:我能再要一到烟蚂?"又是那包骆驼牌,又是那打火机, 又是轻轻碰了 一下手.阳光在后廊地板上移过,照在那狗身下,它爬起来, 走出视线之外. 弗朗西丝卡第一 次看着罗伯特金凯的眼睛. "我应该说:'很好,很宁静.这里的人的确善良.'这些大部分都是真的.这里是很宁静.当 地人在某种意义上是很善良.我们都互相帮助,如果有人病了,受伤了, 邻居就会进来帮着拣 玉米,收割燕麦,或者是做任何需要做的事.在镇上,你可以不锁车, 随便让孩子到处跑,也不 必担心.这里人有很多优点,我敬重他们的品质.' "但是,"----她犹豫了,吸着烟,隔着桌子望着罗伯特金凯-----"这不是我少女时梦想的 地方."终于坦白了.这句话已存了多年,但是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现在,她对一个从华盛顿贝 灵汉来的有一辆绿色卡车的男人说出来了. 他一时间没说什么.然后说:"我那天在笔记本里记下一些话以备将来用. 是开车时临时 想到的,这是常有的事.是这样说的:'旧梦是好梦,没有实现, 但是我很高兴我有过这些梦.' 我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准备用到什么地方.所以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感觉." 弗朗西丝卡向他笑了,她第一次笑得热情而深沉. 接着赌徒的冲动占了上风."你愿意留 下来吃晚饭吗?我全家都到外地去了,所以家里疫什么东西,不过我总可以弄出一点来." "我确实对杂货铺.饭馆已经厌倦了.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我愿意." "你喜欢猪排吗?我可以从园子里拨点新鲜菜来配着做." "素菜就好.我不吃肉,已多年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觉得那样更舒服." 弗朗西丝卡又笑了."此地这个观点可不受欢迎. 理查德和他的朋友们会说你破坏他们生 计.我也不大吃肉,不知为什么,就是不喜欢. 但是每当我在家试着做一顿无肉饭菜时,就会引 起反抗的吼声.所以我已放弃尝试了.现在想法儿换换口味是挺好玩的." "好的.不过别为我太麻烦. 听着, 我的冷藏箱里有一包胶卷,我得去倒掉化了的冰水,整 理一下.这要占时间."他站起来喝完了剩茶. 他看着他走出厨房门,穿过游廊走进场院. 他不像别人那样让百叶门砰一声弹回来,而是 轻轻关上.他走出去前蹲下拍拍那小狗,小狗舐了几下他胳膊表示对这一关注领情. 弗朗西丝卡上楼匆匆洗了一个澡, 一边擦身一边从短窗帘的上面向场院窥视. 他的衣箱 打开着, 他正在用那旧的手压水泵洗身. 她原该告诉他如果需要可以用房子里的蓬蓬头洗澡 她原是想说的,又觉得这样似乎超过了熟悉的程度,以后自己心情恍惚,把这事忘了. 可是罗伯特金凯在这恶劣得多的条件下都洗漱过. 在虎乡用腥臭的水洗. 在沙漠中用自 已罐头筒盛水洗.他在她的场院脱到腰部,用旧衬衣当毛巾使." 一条毛巾, "她自责的说,"至 少一条毛巾,我这点总可以为他做的." 他的刮胡刀躺在水泵边的水泥地上让阳光照得发亮. 她看着他在脸上涂上肥皂然后刮胡 子.他很---又是这个词---坚硬.他个子并不大,大约六英尺多一点,略偏瘦. 但是对他的个头 来说,他肩膀的肌肉很宽,他的肚子平坦得像刀片. 他不管年龄多大都不像, 他也不像那些早 晨饼干就肉汁吃得太多的当地人. 上次去得梅音采购时她买了新的香水-----风歌牌----现在节省地用了一些. 穿什么呢? 穿太正式了不大合适,因为他还穿着工作服. 长袖白衬衫, 袖子刚好卷到胳膊肘,一条干净的 牛仔裤,一双干净的凉鞋.戴上那对金圈耳环(理查德说她戴了像个轻佻女子)和金手镯. 头发 梳到后面用发卡夹住,拖在背后.这样比较对头. 她走进厨房时,他已坐在那里,旁边放着背包和冷藏箱, 穿了一件干净的咔叽布衬衫, 桔 色背带从上面挂下来,桌上放着三架相机和五个镜头, 还有一包新的骆驼牌香烟.相机上都标 着"尼康",黑镜头也是如此. 有短距离.中距离,还有一个长距离的镜头.这些设备已经有刮痕 有点地方还磕碰的缺口.但是他摆弄时仍很仔细,但又比较随便,又擦又刷又吹. 他抬头看她,脸上又严肃起来,怯怯生的."我冷藏箱里的啤酒,要一点吗?" "那好,谢谢." 他拿出两瓶布德威瑟啤酒. 他打开箱盖时她可以看见透明盒子里装着一排排胶卷, 像木 材一样齐齐码着.他拿出两瓶来之后,里面还有四瓶啤酒. 弗朗西丝卡拉开一个抽屉找开瓶的扳子.但是他说:" 我有."他把那把瑞士刀从刀靴中抽 出来.弹开瓶扳,用得很熟练. 他递给她一瓶,举起自己那瓶作祝酒状说:"为午后傍晚的廊桥,或者更恰当地说, 为在温 暧的红色晨光里的廊桥."他咧开嘴笑了. 弗朗西丝卡没说话,只是浅浅的一笑,略微举一下那瓶酒,犹犹豫豫地, 有点不知所措.一 个奇怪的陌生人,鲜花.香水.啤酒,还有在炎炎盛夏一个星期一的祝酒. 这一切她已经几乎应 付不了了. "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在一个八月的下午感到口渴. 不知是谁, 研究了这口渴,弄了点什么 拼凑在一起,就发明了啤酒. 这就是啤酒的来源, 它解决了一个问题."他正在弄一架相机,用 一个珠宝商用的小改锥拧紧顶盖的一个螺丝,这句话几乎是对着相机部的. "我到园子里去一下,马上回来." 他抬起头来,"需要帮忙吗?" 她摇摇头,从他身边走过, 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的胯上,不知他是不是一直看着她穿过游 廊,心里猜想是的. 她猜对了.他是一直在注视着她. 摇摇头,又接着看.他注意着她的身体,想着他已知道她 是多么善解人意,心里捉摸着他从她身上感到的其他东西是什么. 他被她吸引住了,正为克制 自己而斗争. 园子现在正阴暗中. 弗朗西丝卡拿着一个搪瓷平锅在园子里走来走去. 她挖了一些胡萝 卜和香茶,一些防风茶根.洋葱和小萝卜. 她回到厨房时, 罗伯特金凯正在重新打背包, 她注意到打得十分整齐.准确.显然一切都 已落位,而且一向都是各就其位的. 他已喝完他那瓶啤酒,又开了两瓶,尽管她那瓶还没喝完. 她一仰脖喝完第一瓶,把空瓶递给他. "我能做些什么?"他问. "你可以从廊子里把西瓜抱进来,还有从外面筐子里拿几个土豆进来." 他行动特别轻盈,她简直惊讶他怎么这么快, 胳膊底下夹着西瓜.手里拿着四个土豆从廊 下回来."够了吗?" 她点点头,想着他行动多像游魂. 他把那些东西放在洗涤池旁边的台上-----她正在洗涤 池里洗园子里摘来的菜----然后回到椅子那里点一支骆驼牌香烟坐下来. "你要在这里呆多久?"她问道,低头看着她正在洗的蔬菜. "我也说不准. 现在是我可以从容不迫的时候,照那些廊桥的期限还有三星期呢. 我猜想 只要照得好需要多久就多久,大概要一星期." "你住在那里?在镇上吗?" "是的,住在一个小地方, 有很小的房间. 叫什么汽车大院.今天早晨我才登记的,还没把 家伙卸下呢." "这是唯一可住的地方,除了卡尔逊太太家, 她接受房客.不过餐厅一定会让你失望,特别 是对你这种吃饭习惯的人." "我知道.这是老问题了. 不过我已学凑合了.这个季节还一算太坏,我可以在小店里的路 边小摊上买到新鲜货, 面包加一些别的东西差不多就行了.不过这样被请出来吃饭太好了,我 很感激." 她伸手到台面上打开收音机, 那收音机只有两个频道,音箱上盖着一块棕色布.一个声音 唱着:"我袋着时间.天气总站在我一边......"歌声下面是阵阵吉他伴奏.她把音量捻得很小. "我很会切菜的."他自告奋勇. "好吧.切菜板在那儿,就在底下的抽屉里有一把刀.我要做炖烩菜,所以你最好切成丁." 他离她二英尺远,低头切那些胡萝卜. 白萝卜. 防风菜根和洋葱.弗朗西丝卡把土豆削到 盆里, 意识到自己离一个陌生男人这么近.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与削土豆皮相联系会有这种小 小的歪念头. "你弹吉他吗?我看见你卡车里有一个琴匣." "弹一点儿.只是作个伴儿,也不过如此面已. 我妻子是早期的民歌手,那是远在民歌流行 起来之前,她开始教我弹的.' 弗朗西丝卡听到"妻子"一词时身子稍稍绷紧了一下, 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他当然有 权结婚,但是不知怎么这似乎跟他不相称.她不愿意他结过婚. "她受不了我这样长期外出拍照,一走就是几个月. 我不怪她.她九年前就撤退了.一年之 后跟我离了婚.我们没有过孩子,所以事情不复杂. 她带走了一只吉他,把这契波琴留给我了. "你还和她通音讯吗?" "不,从来没有." 他说了这么多. 弗朗西丝卡没有在进一步问下去. 但是她感觉良好了一些,挺自私的.她 再次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在乎他结过还是没结过婚. "我到过两次意大利,"他说,"你故乡在哪里?" "那不勒斯." "从来没去过.我有一次到过北方,拍一些勃河的照片.后来再是去西西里去拍照." 弗朗西丝卡削着土豆,想了一会意大利,一直意识到罗伯特金凯在她身边. 西天升起了云彩, 把太阳分成射向四方的几道霞光. 他从洗涤池上的窗户望出去说:"这 是神光.日历公司特别喜爱这种光,宗教杂志也喜欢." "你的工作看来很有意思,"弗朗西丝卡说.她感到有需要让这种中性的谈话继续下去. "是的,我很喜欢.我喜欢大路,我喜欢制作照片." 她注意到了他说"制作"照片."你制作照片,而不是拍摄照片?" "是的, 至少我是这样想.这就是星期日业余摄影者和以此为生的人的区别. 等我把今天 我们看到的桥的那些照片弄好, 结果不会完全像你想象中的那样.我通过选镜头.或是选角度 或是一般组合.或者以上几样都结合起来,制成我自己的作品." "我照相不是按原样拍摄, 我总是设法把它们变成某种反映我个人的意识.我的精神的东 西.我设法从形象中找到诗. 杂志有它自己的风格的要求, 我并不意是同意编缉的口味,事实 上我不同意时居多.这是我烦恼之处, 尽管是他们决定采用什么,屏弃什么. 我猜他们了解他 们的读者,但是我希望他们有时可以冒一点风险.我对他们这么说了,这使他们不高兴." "这就是通过一种艺术形式谋生所产生的问题. 人总是跟市场打交道,而市场--大众市场 ----是按平均口味设计的.数字摆在那里, 我想就是现实. 但是正如我所说的,这可能变得非 常束缚人. 他们允许我保留那些没有被录用的照片, 所以我至少可以有我自己喜欢的私人收 藏.' "间或有另外一家杂志愿意休用一两张, 或者我可以写一篇关于我到过的地方的文章,插 图的照片可以比喜欢的更野一些." "以后我准备写一篇文章题为'业余爱好的优点', 专门写给那些想以艺术谋生的人看.市 场比任何东西都更能扼杀艺术的激情.对很多人来说, 那是一个以安全为重的世界.他们要安 全,杂志和制造商给他们以安全,给他们以同一性, 给他们以熟悉.舒适的东西,不要人家对他 们提出异议." "利润.订数以及其他这类玩意儿统治着艺术. 我们都被鞭赶着进入那个千篇一律的大轮 了."做买卖的人总是把一种叫做'消费者'的东西挂在嘴上. 这东西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 个矮胖子,穿着皱巴巴的百慕大短裤,一件夏威夷衬衫, 戴一顶草帽, 开酒瓶和罐头的扳子从 草帽上摇摇晃晃挂下来,手里攥着大把钞票." 弗朗西丝卡轻轻地笑了,心里思忖着安全和舒适. "不过我成就并不多. 像我刚才说的,旅行本身就很好, 我喜欢摆弄照相机,喜欢在户外. 现实并不像这支歌开头那样,但是这是一支不坏的歌." 弗朗西丝卡猜想, 对罗伯特金凯来说这是很平常的谈话, 而对她,这却是文学素材.麦县 的人从来不这么谈话,不谈这些事.这里的话题是天气.农产品价格. 谁家生孩子.谁家办丧事 还有政府计划和体育队.不谈艺术,不谈梦.也不谈那使音乐沉默.把梦关在盒子的现实. 他切完菜,"我还能做什么吗?" 她摇摇头,"没什么,差不多就绪了." 他又坐到桌边,抽着烟,不时呷一两口啤酒. 她在煮菜,抽空啜口啤酒.她能感觉到那酒精 的作用,尽管量是这么少.她只是在除夕和理查德在"军人大厦"喝点酒. 除此之外平时很少喝 家里也几乎不放酒,除了有一瓶白兰地,那是她有一次忽然心血不潮, 隐隐地希望在乡村生活 中有点浪漫情调而买的.那瓶盖至今没有打开过. 素油,一半蔬菜,煮到浅棕色,加面粉拌匀,再另一品脱水, 然后把剩下的蔬菜和作料加进 去,文火炖四十分钟. 菜正炖着时,弗朗西丝卡再次坐到他对面.厨房里渐渐洋溢着淡淡的亲切感. 这多少是从 做饭而来的.为一个陌生人做晚饭,让他切萝卜,同时也切掉了距离, 人在你的旁边,缓减了一 部分陌生感.既然失去了陌生感,就为亲切感腾出了地方. 他把香烟推向她. 打火机在烟盒上面.她抖落出一支来, 摸索着用打火机,觉得自己笨手 笨脚的,就是点不着. 他笑了笑,小心地从她手里把打火机拿过来,打了两下才点着.他拿着打 火机,她就着火点了香烟. 她一般在男人面前总觉得自己比他们风度优雅一点,但是在罗伯特 面前却不是这样. 太阳由白变红, 正好落在玉米地上. 她从窗户望也去看见一只鹰正乘着黄昏的风扶摇而 上. 收音机里播放着七点钟新闻和市场简讯. 此刻弗朗西丝卡隔着黄色贴面的桌子望着罗伯 特金凯,他走了很长的路到她的厨房来,漫漫长路,何止以英里计! "已经闻到香味了,"他指指炉子,"是清静的气味,"他看着她. "清静? 清静能闻的到吗?"她想着这句话,自己问自己.他说的对.在惯常给全家做猪排牛 排烧烤之余, 今天的这顿饭确实是清静的做法.整个食物制作过程和链条上没有暴力,除了把 菜从地里拨起来可以算. 炖烩菜是静静地在进行,散发的味道也是静静的,厨房里也是静悄悄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请你给我讲讲你在意大利的生活."他靠在椅子里伸长了腿,右腿交 叉放在左踝上. 默默无言一跟他在一起使她感到不自在, 于是她就讲起来, 给他讲她青少年时成长的情 况,私立学校.修女.她的双亲----一个是家庭妇女,一个是银行经理. 讲她十几岁经常到海堤 边去看世界各国的船舶; 讲后来的那些美国兵; 讲她如何和女伴们在一家咖啡馆里喝咖啡时 遇到了理查德. 战争搅乱了生活,他们起先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终于会结婚.她对尼可洛只字未 提. 他听着,不说话, 有时点点头表示理解.最后她停下来,他说,"你有孩子,你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迈可十七岁, 卡洛琳十六岁. 他们都在温特塞特上学.他们是4--H协会成员,所以 他们去参加伊利诺伊州博览会了,去展同卡洛琳养的小牛." " 这是我永远没法习惯的事, 没法理解他们怎么能对这牲口倾注发这么多爱心的关怀之 后又眼看着它出售给人家去屠宰. 不过我什么也没敢说, 要不然理查德和他的朋友全要对我 大光其火了.可是这里面总有一种冷酷无情的矛盾." 她提了理查德的名字, 心里有点内疚, 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有.可是她还是感到内疚 是从一种遥远的可能性而来的内疚. 她也不知道如果她陷入了她无法处理的局面, 今晚结束 时该怎么办.也许罗伯特金凯就此走了,他看起来挺安静,挺和善,甚至有点腼腆. 他们谈着谈着, 夜色变蓝了, 薄雾擦过牧场的草.在弗朗西丝卡的烩菜炖着的时候,他又 给俩打开两瓶啤酒. 她站起来在开水里放进几个饺子,搅了搅, 靠在洗涤池上,对这位从华盛 顿贝灵汉来的罗伯特金凯产生一股温情,希望他不要走的太早. 他静静地有教养地吃了两份烩菜,两次告诉她有多好吃. 西瓜甜美无比. 啤酒很凉.夜色 是蓝的,弗朗西丝卡.约翰逊四十五岁, 汉克.斯诺在依阿华州谢南多阿的KMA电台唱着一支火 车歌曲. 古老的夜晚,远方的音乐 现在怎么办呢?弗朗西丝卡想,晚饭已毕,相对而坐. 这个问题他给解决了. "到草场去走走怎么样?外面凉快一点了."她同意之后,他从一只 背包里拿出一架相机,把背带套在肩上. 金凯推开后廊的门,给她撑着,然后跟在她后面走出去, 轻轻关上门,他们沿着裂缝的边 道穿过水泥铺的场院走到机器棚东边的草地上.那机器棚散发着热油脂的味道. 当他们走到篱笆前时,她一只手把铁丝网拽下来跨了过去, 感觉到她细条凉鞋带周围脚 上沾了露水.他也照此办理,穿靴子的脚轻松地迈过铁丝网. "你管这叫草场还是叫牧场?"他问道. "我想叫牧场.有牲口在,草就长不高. 当心脚底下牛粪."一轮将圆末圆的月亮从东方天 际升起,太阳刚从地平线消失,天空变成蔚蓝色. 月光下公路上一辆小汽车呼啸着疾驰而过, 消声器很响.那是克拉克家孩子的车, 他是温特塞特橄榄球队的四分卫,跟裘迪.莱弗伦森经 常约会.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散步了. 平时,总是五点钟开饭,晚饭过后就是电视新闻,然后是晚 间节目,理查德看,有时孩子们做完功课也看.弗朗西丝卡通常坐在厨房看书----从温特塞特 图书馆和她参加的图书俱乐部借来的书,历史.诗歌和小说,或者是在天气好的时候坐在前廊 上.她烦电视. 有时理查德叫她:"弗兰妮, 你瞧瞧这个!"她就进去和他一起看一小会儿.埃尔维期出现 时常引起他发出这样的召唤.还有甲壳虫乐队首次在"埃德.苏利文大观"出现时也叫她看,理 查德看着他们的头发,不断摇头,大不以为然. 有短暂的时间几抹红道划破天空. 罗伯特金凯指着上面说:"我把这叫做'反射'.多数人 把照相机收起得太早.太阳落山后总是有一段时候天空出现真正美妙的光和色,只有几钟,那 是在太阳刚隐入地平线而把光线反射到天空的时候." 弗朗西丝卡没说话,心里捉摸这是怎样一个人,草场和牧场的区别似乎对他那么重要,天 空的颜色会引得他兴奋不已,他写点儿诗,可是不大写小说.他弹吉他,以影像为生,把工具放 在包里.他就像一阵风,行动像风,也许本身就是风中来的. 他仰望着天空,双手插在裤袋里,相机挂在左胯上."月亮的银苹果/太阳的金苹果."他用 他的男中音中区声部像一个职业演员那样朗诵这两句诗. 她望着他说:"W.B.叶芝'流浪者安古斯之歌'." "对,叶芝的东西真好.现实主义.简洁精练.刺激感官.充满美感和魔力.合乎我爱尔兰传 统的口味."他都说了,用五个词全部概括了. 弗朗西丝卡曾想方设法向温特塞特的沉重解释 叶芝,但是没能让大多数人理解. 她之所以选了叶芝,部分原因正是刚才金凯说的,她想所有 这些物质是会对那些十几的孩子有吸引力的, 他们身上的腺体正跳得咚咚响,就像橄榄球赛 半场休息时绕场而行的中学生乐队一样. 然而他们受对诗歌的偏见的影响太深了,把诗看作 是英雄气短的产物,这种观点太强烈了,连叶芝也克服不了. 她记得当她在班上读到"太阳的金苹果"一句时,马修.克拉克看着他旁边的男孩子,把双 手拱起来做出女人乳房的样子.他们偷偷笑着,同他们一起坐在后排的女生都涨红了脸. 他们一辈子都会以这种态度生活下去,她知道这一点.这正是她灰心丧气之处.她感以受 伤害,感到孤独,尽管表面上这个社会是很友好的. 诗人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麦迪逊县的人 为弥补自己加给自己和文化自卑感,常说,"此地是孩子成长的好地方."每当此时她总想回一 句;"可这是大人成长的好地方吗?" 他们没有什么计划,信步向牧场深处走了几百码,拐了一个弯又向屋子走去.跨过铁丝网 时夜幕已经降临,这回是他为她拉下铁丝网. 她想起白兰地来了."我还有点白兰地,或者你宁愿要咖啡?" "存在两样都要的可能吗?"他的话从黑暗中传出来,她知道他是笑着说的. 当他们走进草地和水泥地上场院的灯照出的光圈时她回答说: "那当然,"自己听着声音 有点感到不安.为是那不勒斯咖啡馆里那种有点放荡的笑声. 很难找到两个一点没有缺口的杯子.虽然她知道他生活中用惯了带缺口的杯子, 但是这 回她要完美无缺的.两只盛白兰地的玻璃杯倒扣着放在碗柜深处, 像那瓶白兰地一样从来没 有用过.她得踮起脚跟才够得着,自己意识到凉鞋是温的,蓝色牛仔裤紧绷在臀部. 他坐在原来坐过的那张椅子上注视着她.那古老的生活方式又回来了. 他寻思她头发在 他抚摸之下会有什么感觉,她的后背曲线是否同他的手合拍,她在他下面会有什么感觉. 古老的生活方式在挣扎,想要挣脱一切教养,几世纪的文化锤炼出来的礼仪.文明人的严 格的规矩.他试图想点别的事:摄影.道路或者廊桥,想什么都行.就是别想现在她是什么样. 但是他失败了,但是还是在想触摸她的皮肤会是什么感觉, 两个肚皮碰在一起会是什么 感觉.这是永恒的问题,永远是同样的问题. 该死的古老生活方式正挣扎着冒到表面上来.他 把它们打回去,按下去,吸一支骆驼烟,深深地呼吸. 她一直感觉到他的目光盯在她身上,虽然他目光一直是含蓄的,从不是公然大胆的.她知 道他知道白兰地从来没有倒进过这两只杯子.她也知道,凭他的爱尔兰人对悲剧和敏感性,他 已感觉出一些这种空虚.不是怜悯. 这不是他的事.也许是悲哀.她几乎可以听到他在脑涨中 形成以下的诗句: 瓶末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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