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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在鞑靼村住了五天,这期间,他给自己家和岳母家种了几 俄亩地;后来,等到因惦念家业而变得骨瘦如柴、浑身长满虱子的潘苔莱・普罗珂 菲耶维奇刚从连队回到家里,他就开始准备回到仍旧驻扎在奇尔河沿岸自己的部队 去,库季诺夫秘密写信给葛利高里,把开始跟谢尔多勃斯克团团长进行的谈判通知 了他,并请他返回驻地统率他那一师人。 这一天,葛利高里准备起程去卡尔金斯克。中午时分,动身前,他牵着马到顿 河去饮,在浸到菜园篱笆边的河水边看见了阿克西妮亚。不知道是她在故意磨蹭呢, 还是葛利高里这样觉得,她懒洋洋地汲着水,好像是在等候他,于是葛利高里不由 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在这短短的一刹那,在他走到阿克西妮亚身边之前,一幕幕愉 快而又伤心的往事从他眼前闪过…… 阿克西妮亚听到脚步声便扭过身来,脸上――毫无疑问是假装出来的――露出 惊讶的神情,但是重逢的喜悦和长期的痛苦却使她立刻现了原形。她笑得那么可怜, 那么不知所措,这跟她那一向高傲的面容是完全不相称的,怜惜和爱恋的感情使葛 利高里心碎。痛苦的思念和涌来的回忆制服了他,他勒住马,问候说:“你好啊, 亲爱的阿克西妮亚!” “你好。” 在阿克西妮亚低沉的声调里包含着极其复杂的感情――又是惊奇,又是亲热, 又是痛苦…… “咱们好久没有说过话啦。” “好久啦。” “我连你的声音都忘记啦……” “太快啦!” “太快了吗?” 葛利高里牵着直往他身上撞的马的笼头,阿克西妮亚低下头,用扁担钩去钩水 桶梁,但是怎样也钩不上。他们相对无言地站了片刻。一只野鸭子,像被弓弦弹出 似的,嗖地一声从他们脑袋顶上掠过。波浪贪婪地舔着浅蓝色的石灰岩石,拍着断 崖。浸没了树林的河湾里白浪翻滚。风从波涛汹涌、向下游奔流的顿河上,吹来阵 阵细小的水点和淡淡的河水气味。 葛利高里把目光从阿克西妮亚的脸上移到顿河上。被河水淹没的、树干苍白的 杨树摇晃着光秃秃的树枝,开满像姑娘的耳坠儿似的花穗的柳树啊娜多姿地垂在水 面上,就像是一朵朵的奇异的绿色轻云。葛利高里声调里略带遗憾和伤感地问: “怎么?……难道咱们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吗?你为什么不做声啊?” 但是阿克西妮亚已经控制住自己;在回答这句话的时候,她那冷冰冰的脸上已 经没有一丝颤抖的影子了:“大概咱们的话早已经说完啦……” “真的吗?” “是的,一定是这样!树花一年只能开一次……” “你以为咱们的花已经开完了吗?” mpanel(1); “难道还没有吗?” “不知为什么,这一切都是那么奇怪……”葛利高里把马放到水边去饮,看着 阿克西妮亚,伤心地笑了。“克秀莎,可是我心里怎么也忘不了你。如今我的两个 孩子都已经长大了,而且我的头发也白了一半啦,一道深沟把咱们隔开了多少年… …可是我一直在想念你。做梦也见到你,到现在我还是爱你。有时候我一想起你来, 就会想到咱们在利斯特尼茨基庄园里生活的情景……咱们是那样相亲相爱……一想 起这些……有时候就会想起我的全部生活,一瞧――我的生活就像一只翻过来的空 口袋……” “我也……我也要走啦……咱们光顾说话啦。” 阿克西妮亚毅然地挑起水桶,两只被春天的太阳晒黑的手放在压弯的扁担背上, 要往岸坡上走了,但是突然扭过脸来朝着葛利高里,脸颊上浮出淡淡的青春的红晕。 “葛利高里,要知道咱们的恋爱就是从这里,在这个码头边开始的呀。还记得 吗?那一天家家都送哥萨克到野营去,”她笑着开日说,坚定起来的声调里充满了 喜悦。 “我都记得!” 葛利高里把马牵进院子,拴在马槽上。为了送葛利高里上路,潘苔莱・普罗珂 菲耶维奇早晨起来没有去耕地,他从板棚下走出来,问:“怎么,很快就动身吗? 要给马上点儿料吗?” “动身到哪儿去呀?”葛利高里心不在焉地瞥了父亲一眼一“嘿,真有你的! 回卡尔金去呀,” “我今儿个不走啦!” “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我改变了主意……”‘葛利高里舔了舔由于心火太旺而于裂 开的嘴唇,看了看天。“起黑云啦。大概要下雨,我有什么必要去淋得浑身精湿呢!” “是没有必要,”‘老头子同意说、但是并不相信葛利高里的话,因为在几分 钟前,他从牲口棚里看见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在码头上说话。“他们又勾搭上啦,” 老头子担心地想。“好像又跟娜塔莉亚闹别扭啦……唉,你这个混蛋葛利什卡呀! 这条牙狗畜生像他妈的谁呀?莫非是像我?”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不再用斧子 刮那根修理马车用的桦树梁木,瞅着走开的儿子的驼背,急忙在记忆里搜索着,回 忆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心里断定:“是像我,他妈的!而且还超过了父 亲,这个狗尾巴!顶好凑他一顿,叫他别再去引诱阿克西妮亚,别再闹得全家不得 安宁。可是怎么能揍他呢?” 如果是从前,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看到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俩人远远地 避开人说私话,一定会不假思索地随手抓起什么东西,照他的脊背打去,但是这回 却不知所措了,什么话也没有说,甚至脸上的神色都没露出一点儿已经猜出了葛利 高里忽然延期出发的真正原因。这都是因为葛利高里现在已经不是那个野性十足的 年轻哥萨克“葛利什卡”了,而是一位师长,虽说没有戴肩章,然而却是一位统率 几千人的将军,而且大家都尊称他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啦。他,潘苔莱・普罗 珂菲耶维奇,从前不过是个“下土”,虽说是他的亲生儿子,可怎么能举起手来打 将军呢?下级服从上级的军事纪律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 而且正是这个原因,他觉得自己和葛利高里之间的关系受到约束,好像疏远了。这 都怪葛利高里升得太高啦!就连耕地的时候,第三天葛利高里严厉地朝他吆喝道: “喂,你张着嘴等什么?拿犁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也忍下了,什么 话也没有说……近来,他们好像交换了位置:葛利高里把老爸爸吆喝过来吆喝过去, 老爸爸一听到他那沙哑的命令声就忙乱起来,拖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竭力讨他 欢心…… “雨就把你吓着啦!而且根本也不会下雨,刮的是东风,天上只有那么一片黑 云,哪儿来的雨呀!我要告诉娜塔莉亚!”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觉得猜中了儿子的心事,本来要进屋去,但是又改变 了主意;怕发生争吵,就又回到没有刮好的马车梁本那里去…… 阿克西妮亚一回到家里,把桶里的水倒了,就走到嵌在炉炕壁上的小镜子前面, 激动地把自己的有点衰老的、然而仍然很漂亮的脸照了半天。依然还是那么放荡、 美艳、诱人,但是春华流逝,生活使红颜憔悴,眼皮发黄,乌黑的头发里已经银丝 闪闪,眼睛也失去了灼人的光芒。露出了悲凉的倦意。 阿克西妮亚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床边,趴在床上哭起来,流了那么多轻松、 甜蜜的眼泪,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哭过了…… 顿河沿岸群山连绵的陡岸上、突出的,俗称“偷儿崖”的山坡,冬天,寒风在 山坡上盘旋,悲鸣。从光秃的山岗上吹下阵阵的细雪,细雪日积月累,一层一层地 堆上去。雪堆高耸在断崖上,太阳一照,像砂糖似的闪闪发光,日暮黄昏,雪堆变 成了浅蓝色,黎明时分,是浅紫色,日出时呈粉红色。这大雪堆在融雪的暖流还没 有从下面把雪渐渐融化掉,或者是猛烈的侧面风还没有把这沉重的雪掀下去以前, 它就一直那么肃穆、威严地高踞在那里。可是当它滚下去的时候,就发出低沉、柔 和的轰隆声,一路上,压倒低矮的荆棘丛,折断羞羞答答地直往山崖边上躲闪的小 山楂树,风驰电掣,身后拖着长裙似的。飘向高空的银色雪雾…… 阿克西妮亚积累多年的情感,也像这雪堆一样,一触即发,不可收拾。和葛利 高里的重逢,葛利高里那句亲热的话:“你好,亲爱的阿克西妮亚!”就是这种推 力。可是他呢?难道他不曾是她的最亲爱的人吗?难道这些年她不是每日、每刻都 在思念他吗?混乱的思绪最终不是总要回到他身上吗?不管是在想什么,做什么, 心里总是感到站在葛利高里身旁。瞎马就是这样围着水车轴拉水车,转圈子…… 阿克西妮亚在床上一直躺到黄昏,从床上起来,眼皮都哭肿了,洗洗脸,梳了 梳头,就像大姑娘要去相亲似地匆匆穿戴、打扮起来她穿上干净衬衣,紫红色的呢 裙,披上头巾,慌里慌张地对着小镜于照了照,就出门了。 鞑靼村的上空一片灰色的黄昏。大雁在春汛泛滥的河湾里惊鸣。苍白暗淡的月 亮从顿河边的杨树林后面爬上来。河面上映出一条月光铺出的波光涟漪的浅绿色小 径。牲日群在天还没有黑的时候就从草原上回来了。没有吃饱嫩草的牛在各家院子 里叫。阿克西妮亚没有去挤自家的奶牛。她把一头白鼻梁的小牛犊从牲口棚里赶出 来,放它到母牛那里去,小牛犊摇晃着尾巴,使劲儿伸直后腿,嘴唇贪婪地吆着那 干瘪的奶头。 达丽亚・麦列霍娃刚刚挤过牛奶,手里拿着滤奶器和桶往屋子里走,篱笆外面 有人喊她:“达莎!” “谁呀?” “我,阿克西妮亚……到我这儿来一下。” “你找我干什么呀?” “非常要紧的事!来吧!看在基督的面上!” “我滤完奶就去。” “好,那么我就在院子边等你。” “好吧!” 过了一会儿,达丽亚走了出来。阿克西妮亚在自己家的篱笆门日等她。达丽亚 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热乎乎的鲜牛奶气味和牲口棚的臭味儿。她一见阿克西妮亚的裙 子没有掖起来,而是打扮得漂漂亮亮,于干净净,感到很惊奇。 “我的好邻居,你这么早就收拾完啦。” “司捷潘不在家,我一会儿就收拾完啦只有一头牛,我几乎连晚饭都不做…… 吃点儿什么干粮就凑合啦……” “你叫我有什么事!” “到我家里来一卜有事情……” 阿克西妮亚的声音有点儿哆嗦,达丽亚模糊地猜到谈话的目的,便一声不响地 跟着她走进屋里。 阿克西妮亚也没有点灯,一走进内室,就打开箱子,在里面翻了一阵儿她那于 瘦、滚热的手抓起达丽亚的一只手,开始匆匆忙忙地把一个指环注她手指头上套。 “你这是干什么?这不是指环吗?你这是要送给我吗?……” “送给你!送给你,送给你……作纪念……” “金的?”达丽亚走到窗户前,就着朦胧的月光仔细看着指头上的指环,老练 地问。 “是金的。你拿去戴吧!” “哦,基督救主啊!……你为什么送我这么好的礼物呀!” “请你替我叫叫……把你们家的葛利高里给我叫出来。” “难道又要死灰复燃吗!‘达丽亚猜测地笑着问。 “不,不是!哎呀,你说到哪里去啦!”阿克西妮亚吓了一跳,急得满脸鲜红, 眼泪都要流出来啦。“我要和他谈谈司捷潘的事情……也许葛利高里能替他想想办 法,弄几天假……‘” “那你为什么不上我们家里去呢?既然你找他有事情,你就到我们家去跟他谈 好啦,”达丽亚狡猾地说。 “不成,不成……娜塔莉亚也许会以为……不好意思……” “那,好吧,我给你叫出来。我是舍得他的! 葛利高里吃完晚饭。他刚刚放下勺子,咂了咂嘴,用手巴掌擦了擦沾满菜汤的 胡子;突然觉得桌子底下有只脚直碰他的脚,朝桌上的人看了一眼,只见达丽亚朝 他偷偷挤了挤眼。 “如果她想叫我代替去世的彼得罗,或者她敢说这类的话,我就接她一顿!把 她带到打谷场去,用裙子蒙上她的脑袋,像打母狗一样,狠狠地接她一顿!”葛利 高里生气地想,不过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愁眉苦脸地任凭嫂子来挑逗但是他离开 了桌子,点上烟,便不慌不忙地往门口走去。达南亚几乎也同时跟了出来。 她在门廊里从葛利高里身旁走过去的时候,猛地把胸脯往他身上一靠.耳语说 :“哦,很心的人!去吧……,叫你哪。” “谁呀?”葛列高里小声小气地问“她。” 过了一个钟头,等到娜塔莉亚带着孩子睡熟了的时候,葛利高里穿着一件扣得 紧紧的军大衣,和阿克西妮亚一起走出阿司塔霍夫家的大门;他们默默地在黑胡同 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仍然默默地朝无言地向他们招手的、黑乎乎的、洋溢着醉人的 嫩草芳香的草原走去。葛列高里掀开军大衣襟,把阿克西妮亚接到怀里,感觉到她 全身在哆嗦,她的心在短上衣平里突突地跳得那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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